淩欽霜見他的模樣甚不歡喜,便向那老頭詢問。


    那老頭緩緩說道:“阿塞布大官人向來為大理買賣茶馬,朝廷賞他的土地,多得數也數不清。他是這裏的千戶侯,左近人家都歸他節製。我們都是他家的農戶,平日裏耕田放牧,年底納稅交租。這裏收租的喚作拉木大人,厲害得緊,誰不聽話,便打殺誰……”


    那孩子截口哼道:“我們給他種田放牧,還要任他宰割,又憑什麽?”


    那老漢指著他臉上的淤青,斥道:“你這小廝,這般沒記性!大官人財大氣粗,咱們惹他得起麽?”


    那孩子不忿道:“狗仗人勢,怕他什麽?我明日便去大理,也向餘大人一樣為國出力,拚他個萬戶侯,必要將姊姊救出來!”


    老頭欲阻時,那孩子早趕著牛群,昂首去了。老頭跌足歎道:“你這小廝,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咱們這等樣的人,也配和餘大人相比嗎?”


    淩欽霜道:“餘大人是誰?”


    老頭道:“餘大人,諱北冥,乃是新晉的鎮北將軍,官居一品。聽說他原來是大宋的高官,因惡了權貴,才投奔到大理來。”


    淩欽霜聞言,呆了半晌,方道:“令郎說‘將姊姊救出來’,卻是怎麽回事?”


    老頭的表情有些尷尬,歎道:“沒……沒什麽。”


    淩欽霜再三追問,他才歎道:“小女尼姬在鎮上開藥鋪。拉木大官人見她有幾分姿色,便寫了一百貫文書,要她做了妾。小女原本有個相好,是個窮小廝,既沒錢,又沒本事,卻偏偏要與大官人去爭執。爭執不得,一氣之下,便去‘霧路遊翠郭’自盡了。犬子無知,與大官人說理,自也被打得鼻青臉腫……”


    淩欽霜想起茨若尼姬去時的神情,卻原來竟有此等苦衷,一時氣憤,便未在意老頭的口氣。便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長長的嗥嘯,疾促尖銳,久久不絕。淩欽霜極目瞧去,隱隱看見山腰一群黑影正飛速攢動。這時間,鎮上的燈火隨之點亮,啼呼之聲迭起。


    老頭嚇得麵色陡白,身子一軟,癱倒在地,牙關得得直響,道:“魔鬼來了……”


    淩欽霜正自詫異,卻見關正匆匆奔來,麵無血色,叫道:“休矣休矣,阿吉上雪山了!山上有……有……有惡狼!”


    淩欽霜駭然道:“那嘯聲便是……”


    老漢顫聲道:“雪狼是雪山上的魔鬼,等閑卻決不傷人,但若是有人招惹,那……那便大事不妙了……”


    淩欽霜不待他說完,拔腿便走,須臾便趕至山腳,道:“婉兒便勞關兄照看。”


    關正道:“甚好甚好,萬望小心在意。”飛一般轉身去了。


    山路崎嶇難行,亂石蒼鬆參差,險處不及旋踵。淩欽霜自也不以為意,奔了一程,遠處又傳來一聲狼嗥,悠長刺耳。一聲叫罷,便聽得群狼齊聲相和,聲勢極為駭人。淩欽霜聽得心驚,隻怕滕吉已遭不測,足下更疾,循那吼聲而去。


    黎明之時,到得山腰一片開闊的草甸。但覺腥氣刺鼻,卻見血泊間散著幾十具狼屍,頭骨支離,已被撕砸得血肉模糊。旁邊一塊大骨頭,連著半截鐵鏈,卻是滕吉的兵器。這時,忽聽嗚咽聲碎,但見一隻毛茸茸的小狼崽正自拖著一隻狼屍,不時伸出舌頭,舔著屍上凝結的血。


    那狼崽身小力弱,拖了半晌,也隻拖出了寸許,打了個滾,便已筋疲力竭,爬不起來。淩欽霜走上前去,那狼崽抬起頭,目中一片晶瑩,低低哀鳴。


    猛然間,但聽遠處狼嗥燃起,淩欽霜貼著長草,飛掠而過,轉眼已去數丈。回眼瞥時,那小小的影子兀在原地拖屍不輟。


    奔到一條河邊,狼嗥悠悠遠去,聲音漸弱。淩欽霜心中吃驚:“這群狼的腳程好快,隻一瞬工夫,便去了數裏之外?滕吉怎麽也有這般腳力?”回頭望時,金烏漸起,天已大亮,不覺精神一振,又向上奔。


    攀山越嶺,如穿雲霧,沿途時時可見狼屍,偶爾竟有豹屍。如此循聲叫喊,追了整整一天,卻也未見到滕吉的影蹤。但覺寒氣漸濃,四周的景象悄然而變,放眼都是密林雜冰,怪石堆雪。


    其時日暮西斜,越往上行,積雪越深,難行之極。到得深夜,烏雲遮月,竟再不聞狼嗥之聲。茫然環顧,淩欽霜欲要返回,然四野險峰絕壁,雪海無際,卻哪裏辯得出東西南北?情知已然迷路,不由暗暗叫苦。


    他在山穀中奔了一日,又饑又渴,好容易打了隻血雉,便生了堆火,烤來吃了。身上方有暖意,陡起一陣狂風,便將火堆打滅。一時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唯餘凜凜的寒風在耳邊呼嘯來去。


    淩欽霜摸了處大石,坐下歇息。方要入睡,忽覺風中隱含絲絲腥氣,猛聽身後一聲咆哮,凶惡非常。淩欽霜一個激靈,從大石上翻將下來,未及拔劍,腥風烈起,便見一條長大黑影便從頭頂疾撲而下,如飛來山嶽,卷得白雪漫天,竟是一頭金錢大豹,不覺大驚失色。他幼時雖以打獵過活,但所獵不過是些野雞野兔,便是野豬亦不常見,卻又如何見過如此大豹?乍見一對飛爪襲麵而至,森森利齒咬落頸間,不由得冷汗長流。然形格勢禁,不容多想,身子一掠,便從豹子身側疾滑而過,閃出丈外。一轉頭間,卻見又一頭豹子緩緩逼近。


    這頭豹子體型略小,但一對銅鈴大眼幽幽放光。見它四肢輕刨雪地,倏地撲來,淩欽霜一閃,便又躍在一邊。那小豹轉身又撲,舉爪來抓。淩欽霜撤步避開,寒光一閃,已然拔劍在手。小豹吃了一驚,後挪半尺,低低吼叫。那大豹忽然大吼一聲,便與小豹邁開大步,在丈外繞著淩欽霜轉起圈子,伺機而動。淩欽霜心神稍定,立於豹吻之間,雙睛始終不離豹眼,劍尖斜指,隨之輕顫,靜待來攻。


    雙豹越轉越疾,圈子越收越小。猛然之間,但聽一聲大吼,淩欽霜眼前陡暗,那小豹人立而起,張開大口,便向他咽喉咬來。淩欽霜向左略退半尺,稍避其鋒。那小豹撲擊之勢淩厲之極,全無回旋餘地,淩欽霜趁機反手一送,寒光閃處,劍已插入了豹口,三尺厲芒隱沒半截。小豹痛徹心肺,登時淒聲慘號。淩欽霜飛起一腳,向它額頭踢去。哪知小豹負傷,凶性反增,劍入其口,森森利齒竟而將之死死咬住,淩欽霜一踢之下,抽劍不出,自己反被帶了個趔趄。


    母豹愛子心切,眼見幼豹負傷,咆哮撲來,前爪瞬間搭上淩欽霜肩頭。啪地一聲悶響,衣衫撕裂,血痕如縷。淩欽霜吃痛,大喝一聲,淩空而起,叫力一扯,幼豹連劍直飛向了半空。他如風飛掠,右手自下而上斜斜拍出,轟的一聲,已拍在小豹肚腹之間。他這一掌運足十成功力,足有排山倒海之威。豹子小腹最是柔軟,卻如何承受得起?它叼著長劍,向前蹣跚幾步,吼叫翻滾不迭,鮮血自口中滴滴落在雪上,再過一會,終於不動。


    淩欽霜未及鬆氣,猛聞豹吼貫耳,響徹夜空,隻震得雪塊層層而落。淩欽霜凝目望去,那頭母豹搖搖晃晃到得小豹身邊,四爪刨雪,一麵垂頭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咆哮,一麵伸出柔軟的舌頭,舔舐著小豹臉上的茸毛,口中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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