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一道黃影晃動,破窗躍進一人。那人左手一揚,將詔書和龍袍雙雙接住。這人四十來歲,一襲古銅色綢袍,雙目似開還閉,眸散精光,傲然環顧群臣,大有挑釁之意。


    淩欽霜識得此人正是萬古愁,見他眼光掠過自己藏身的銅柱時,麵上肌肉微微一顫,隻道他察覺自己,心頭一跳,卻見他拱手道:“諸位請了。”


    童貫叫道:“捉刺……”卻見萬古愁眼角向他一掃,下麵的“客”字生生咽了回去。


    隻聽萬古愁冷冷地道:“童大人,久違了。”


    童貫倒退一步,顫聲道:“萬總管,別……別來無恙?”


    萬古愁微微躬身,道:“有勞掛懷。多日不見,童相老當益壯,尤勝往昔。大人以堅忍剛毅之身而居高位,嘔心瀝血,實乃千年未有,亙古一人,可敬可佩,可歌可泣。”他冷口冷麵,口稱‘可喜可賀’,臉上卻絕無絲毫敬佩之情。


    童貫自知他皮裏陽秋,“堅韌剛毅之身”、“千年未有”雲雲,實是譏諷他以太監之身沐猴而冠。隻是敢怒不敢言,一時默不作聲。


    萬古愁緩緩走上幾步,又向李邦彥、吳敏、梁師成等群臣行禮,道:“草民萬古愁,拜見諸位宰執大人。無知驚擾聖駕,死罪死罪。”他舉止恭謹,言語卻陰森冰冷,聞之使人不寒而栗。口稱“驚擾聖駕”,眼光更不向趙佶望上一眼。


    群臣見他獨闖禁宮,先奪詔書龍袍,隨後更險些殺死皇帝,直是驕矜異常,哪知他卻前倨後恭,一時麵麵相覷,噤若寒蟬。眼見得童貫似與此人相識,無不向其望去。


    童貫卻隻是幹笑一聲,並不說話。


    趙佶驚魂略定,坐回榻上,道:“你是誰?”


    萬古愁仰天大笑,笑聲未絕,忽聽得外麵一個女子的聲音喝道:“汝等何人,如此大膽?”


    群臣一怔,聽她的口音,正是鄭皇後。


    又聽門外一個男子的聲音接口道:“娘娘莫要不識抬舉。”


    鄭皇後喝道:“你不怕抄家滅門麽?”


    那人哈哈笑道:“娘娘,趙佶若是有本領滅我的族,小人乖乖認栽又有何妨!宗主有旨,娘娘玉體高貴,還是莫要反抗的好。”這幾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更直呼天子名諱,群臣人人聽見,無不為之變色。


    趙佶愈聽愈氣,喝道:“何方狂徒,居然敢向皇後無禮?來人,速速拿下!”


    萬古愁踏上一步,傲然道:“不用喊了。你那些蝦兵蟹將,早去給閻王護駕了。”


    趙佶一呆,顫聲道:“這……爾等意欲何為?”


    萬古愁一聲呼哨,隻見大門開處,四名黑衣漢子押著一名身著宮裝的女子進來。


    趙佶頓時變色,叫道:“皇……皇後!”


    趙桓叫了聲“母後”,便欲衝上,卻被萬古愁隨手輕輕推出丈外。隨後但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自是天宗高手正各占要津,但卻不聞呼喊兵刃之聲,顯然閣外的侍衛已然全軍覆沒。


    那鄭皇後四十好幾,值此危急之際,倒似比皇上太子還顯得鎮定,她神態無懼,目光不屑。


    隨後又有兩人昂首闊步進門。左邊那人一張馬臉,身背鐵劍,右邊卻是一名白袍道士。


    梁師成見了二人,叫道:“是你們!”原來這二人正是封翔、龍歸,當日他二人現身碧血山莊,梁師成自然識得。


    封翔麵色冷峻,站在原地,龍歸卻是一臉笑意,走到趙佶麵前,微一躬身,道:“貧道龍歸,參見陛下。”


    淩欽霜心中暗暗叫苦,眼見天宗高手陸續而至,自己孤身一人,恐怕難以抵擋。


    趙佶身子微微發抖,道:“究竟來了多少刺客,一並現身吧。”他一言甫畢,便聽頭頂一陣朗笑,黑影閃動中,又有一人已飄到龍歸三人身前。


    淩欽霜見他竟從房梁之上落下,心下大驚,暗道:“那陣寒意果然是他!”卻見這人矮矮胖胖,純金算盤插在腰間,一身紅色鑲金龍袍,鳳冠黃帶,從上到下的打扮,竟與趙佶一般無異。天宗諸人見了此人,神情恭謹,躬身行禮。


    群臣見得此人,登時聳然動容,臉上充滿了驚駭和詫異的神色。


    淩欽霜隻覺此人似曾相識,隻聽梁師成、李邦彥等人口中喃喃低語,細聽之下,都是同樣的四個字:“趙大財主!”不由心中一動:“他難道便是黑血天宗宗主?”


    當日碧血山莊之會,淩欽霜與趙大財主曾有過一麵之緣,隻是二人一為座上賓,一為堂中客,更無隻言片語交談,細看這人時,隻見他無論體格相貌,與趙飛歌竟有幾分相似,隻是此人神色間透著精細深沉,渾然不似趙飛歌那般粗豪武勇。想起趙飛歌殞命異域,端木竹葬身火海,心中悲憤痛恨之極。心道:“看來群臣均與這財主相交匪淺,想來買賣自也不少。難道他果真便是太祖後裔?”轉念又想:“碧血山莊之會,此人堂而皇之坐於首席,更與龍歸等人言語爭鋒,原來全是做戲。也難怪碧血山莊一敗塗地。”隨即又暗暗詫異:“雙橋縣上,江大俠曾與天宗交過手,卻又怎會不識得他?想來內中定有隱情。”


    趙大財主目光陰鬱,輕撫三縷長須,哈哈笑道:“古人雲:‘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諸位如若見怪,未免貽笑大方。”說著走到李邦彥麵前,拍拍他肩,道:“那十八顆珠子大人若是玩膩了,在下另有東海明珠奉上。”


    見李邦彥臉色煞白,趙大財主也不多待,又走到童貫麵前,親親熱熱地道:“那五件唐三彩,比之禦用珍品何如?”說罷又在梁師成耳邊低聲道:“上次那幅清明上河圖乃是坊間摹本,隻怪公公看走眼了,白花了一百七十萬兩銀子。不過世間庸人多多,如若轉手,量也不難。”


    他信步於群臣之間,東嘲諷一句,西調侃一語,直是旁若無人。群臣與他目光相對,非但不敢回話,更是動也動彈不得。


    趙大財主與一眾宰執周旋數句,便即踱到趙佶麵前,悠悠說道:“國事若此,陛下何如?”


    趙佶全身一顫,尚未回過神來,萬古愁已厲聲接口道:“上既為桀紂,下豈無湯武?”


    群臣聞言都是一震,此言已無異公然反叛,情勢已然劍拔弩張。


    趙佶見他霸氣十足,不由麵色慘白,支支吾吾道:“我……朕……”


    群臣亦麵麵相覷,全然不知所措。便在此時,忽聽一個平靜的聲音道:“湯武安在?”


    滿堂均是一奇,掉頭看去,卻見一名麵容英挺的年輕文官越眾而出,大步攔在趙大財主麵前。群臣識得此人乃是太學學正秦檜,品職甚低。趙佶不料滿堂高官龜縮之際,卻是由一個小小學正出頭,不由又驚又怒。


    萬古愁見得此人,自然渾不在意,冷笑道:“無知小人,豈識泰山?”


    秦檜淡然道:“縱有湯武,尚需伊呂。”


    此言一出,萬古愁、龍歸臉上同時騰起一陣青氣,目中精光灼灼,直逼秦檜。此言言下之意是說,縱然趙大財主自詡湯武,萬古愁之流也難稱伊呂,乃是直刺這一班高手難堪大用。


    秦檜卻不為所動,目光一瞬不瞬,昂首與二人對視。


    趙大財主微微一笑,淡然道:“湯武既出,何愁難覓伊呂?”


    秦檜麵色泰然,昂首道:“雖有伊呂,伯叔何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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