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頭一次聽說終南山的時候,我既不知道它們的位置,也不了解它們的重要性。在北京,有人告訴我們,它們在西安附近,這就是我們所得到的所有信息了。當我們第一次向山裏進發的時候,在恒山和五台山,我們都沒有找到隱士。於是史蒂芬和我搭上一列火車,向南進發。我們結束了與兩個西安商人共享一個車廂分隔間的旅程——他們中的一個人曾經聽說過終南山,說它在西安南麵的某個地方,但這就是他所知道的一切了。在漢語裏,名詞是不變化的,因此無法區分單複數,所以我仍然不知道,終南山是指一座山,還是指一列山脈。幾天以後,我發現,它既是指一座山,又是指一列山脈。回到台灣以後,我了解到,它所指的遠遠不僅是山脈。


    在現代,有一列大得多的山脈,叫秦嶺,終南山隻包括秦嶺最北端的那一列東西走向的山脈。“秦嶺”這個詞是大約兩千年以前才開始使用的,即在古秦國統一中國之後的一段時間。秦國的祖先世居於秦嶺以北的渭河平原上,秦國就是以那裏為基礎統一中國的。


    今天,地理學家、氣象學家、博物學家和曆史學家,都認為秦嶺是南北中國的分界線。自從一百萬年以前這列山脈隆起以後,它對中國的溫度和降雨類型一直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冬天阻止冷空氣南下,夏天阻擋潮濕的空氣北上。小麥、小米和玉米是秦嶺以北的主要農作物。秦嶺以南是水稻。


    秦嶺


    秦嶺也是中國兩條最大的河流的主要分水嶺。秦嶺北坡的溪流注入黃河的主要支流渭河,而南坡的溪流則注入長江的主要支流漢水。在古代,有旱災的時候,這裏是官員們前來祈雨的地方。


    但是在“秦嶺”這個詞開始使用之前的一千年,中國人把這整列山脈稱為“終南山”,有時候,他們又把它簡稱為“南山”。《詩經》一書中,在至少創作於三千年前的詩篇裏,提到了它:


    終南何有,


    有條有梅。


    ……


    終南何有,


    有紀有堂。


    現在人們所說的“終南山”這個詞,既是指西安南麵四十公裏處的那座兩千六百米高的山峰,又是指與之相毗鄰的東西一百公裏以內的山巒。但是三千年前,“終南山”是指從河南省三門峽的黃河南岸,向西沿著渭河,直到這條河的源頭——位於甘肅省的鳥鼠山(1)——為止的所有山脈,長達八百公裏。


    在中國更為遙遠的神話傳說中的過去,“終南山”所包括的範圍甚至更廣,遠遠超越了鳥鼠山。這列更大的山脈,既包括昆侖山,也包括終南山,並且延伸到了當前中國和巴基斯坦國境線上的喬戈裏峰,乃至稍稍有些超過,長達三千五百公裏。


    在解釋範圍縮小得多了的“終南山”的時候,早期的中國曆史學家們說,“終”的意思是“終結”,“南”的意思是“南方”,“山”的意思是“一座山”或“多座山”。這樣,“終南山”就被說成是絲綢之路南麵那條岔路沿線的係列山脈的東端。這個解釋使得這個複合詞有了意義,但是實際上,這個解釋是很牽強的,在解釋這些山脈對於早期中國人所具有的特殊意義方麵毫無用處——早期中國人把終南山的山峰和山穀視為最有力量的天神和地的家。


    台灣語言學家杜而未提供了一個更為有趣的解釋。他堅持認為,“終南”和“昆侖”是兩個同詞源的詞,都來源於同一個字,這個字的意思是“月亮山”。在他的《昆侖文化與不死觀念》一書中,杜教授解釋道,中國最早的宗教通過“不死”的概念——這個概念是通過月亮的盈虧體現出來的——在生死之間的暗河上架起了一座橋,而昆侖—終南這列山脈,則是這個宗教的神秘中心。而且因為月亮女神住在昆侖—終南這列山脈中,於是這裏就成為某些人前來試圖接近月亮的神德和它的力量根源的地方。


    他們不是普通的社會成員。他們也不像普通人那樣進山。他們走著“禹步”(the walk of yu),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那樣,拖著一隻腳,以喚起山神的同情。像大禹一樣——“禹步”就是根據他的名字命名的——他們是薩滿(2),而昆侖—終南這列山脈,是人們所知的他們最早的家。


    米爾西亞·埃利亞德在《宗教百科全書》(<i>encyclopedia of religion</i>)一書關於薩滿教的章節中寫道:“在整個包括中亞和北亞在內的廣大區域中,社會的巫術和宗教生活集中在薩滿身上。”(第十三卷,202頁)埃利亞德說,在這樣的社會中,出神或附體的狀態被認為是最高的宗教體驗,而薩滿是這種宗教體驗的行家裏手。在出神狀態中,薩滿離開他的身體,穿過一係列天國,與各種各樣的精靈打交道,為他所在團體的福利而搜尋和積累知識。他通過提供與精神世界的聯係以及帶回在那裏所獲取的知識,幫助他的團體抵禦黑暗。但是與此同時,他又生活在他所保護的團體之外。


    根據埃利亞德所說,一個被稱為薩滿的人,“尋求著孤獨,變得心不在焉,喜歡在森林裏或人跡罕至的地方漫遊,有幻覺,在睡眠中唱著歌兒”(出處同上)。假如這段話不是描述薩滿學徒入門時期的出神狀態的話,那麽它也很可以適用於遵循隱士傳統的人。在古代中國,這兩者是緊密聯係著的。


    在追尋它們的淵源的時候,有一篇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文章,它記載了夏朝皇帝、同時也是薩滿的啟,進入昆侖—終南這列山脈並乘雙龍飛走的故事。啟還從天上學得了哀歌體詩歌,以後的薩滿詩人們,在諸如《楚辭》這樣的著作中,一直都使用著這種體裁。


    啟是另外一位薩滿——大禹的繼承人。在大約公元前2200年左右,禹建立夏朝的時候,他命令手下的官員們編纂了一本王國指南。其結果是《山海經》。後來,當國家的神秘事情越來越多的時候,曆代皇帝對它都有所增益。學者們懷疑這本書是否有那麽古老,他們不願意把這本書的任何一個章節劃到公元前4世紀以前。但是不管學者們對這本書的成書日期和它的真實性有什麽看法,這本精靈地理誌都是一個薩滿教知識的寶庫。遠在這些知識被記錄下來之先,它們一定已經口頭流傳很久了。


    這部書關於西部群山的章節,始於三門峽南麵的那些山,然後向西沿著終南山和昆侖山一直到達喬戈裏峰,並且超過了喬戈裏峰。在它們神秘的群峰中,坐落著帝(天神中之最高者)在塵世的都城,那兒還有西王母(月亮女神,長生不死藥的施與者)的家。另外還有一些山,薩滿們在那裏收集配料,自己煉製長生不死藥,並飛升上天;在那裏,死得早的人也要活上八百年。在此期間,他們隨心所欲,盡情享受;那裏是太陽和月亮睡覺的地方;在那裏,一切都是可能的;那裏的動物奇形怪狀,令人難以置信,無法描述。


    近期的考古發現提供了更多的依據,反映出薩滿教遠比人們此前認識到的要重要得多,而終南山以北的丘陵和平原,則是薩滿教在中國最早的家。考古學家張光啟(音譯)認為,薩滿教派是早期中國文明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不過,張還說,為了與精神世界進行交流,薩滿們通常需要一點兒幫助,在這方麵,性和酒很重要,還有藥物。


    藍田山色


    在蘭州南麵,離鳥鼠山不遠,有一個新石器時代的村落。在那裏,考古學家們發現了一個陶罐,裏麵裝著已經碳化了的人工栽培的大麻的芽。古植物學家李慧林認為,大麻的栽培最初起源於這一地區。在這裏,它既被當做一種紡織纖維來使用,同時又被當做一種藥物來使用。根據李在大衛·n·柯特利編輯的《中華文明的起源》(<i>the origin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i>)一書中所說,“北方遊牧民族是薩滿教的奉行者,顯而易見,他們把這種植物當做一種藥物來使用,並且把它向西帶到中亞、西亞和印度等地區。在那些地方,它主要是被當做一種幻覺劑來使用,而不是一種紡織纖維。”(第31~32頁)《楚辭·大司命》中的四行詩顯示出了這種植物對於中國早期薩滿的重要性:


    一陰兮一陽,


    眾莫知兮餘所為。


    折疏麻兮瑤華,


    將以遺兮離居。


    在發現大麻的地方,人們做了一次放射性碳測驗,測出這個遺址已有五千多年了。在同一處遺址,考古學家還發現了一把顯然是用於祭祀儀式的青銅刀。它不僅說明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最早的青銅製品屬於中國,而且反映出薩滿教非常重要——它可以使用某些特殊的器具,而其他世俗的儀式或異教的儀式則不可以使用。


    關於薩滿教在中國的發展,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發現,這個發現在終南山的另一端。在西安東麵六公裏處,有一個新石器時代的半坡遺址,在該遺址所發掘出的各種文物中,有中國最早的文字形式以及薩滿教藝術最早的例證:一個薩滿的魚精麵具,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雙龍雛形的東西——在天國旅行的過程中,中國薩滿是要借助於雙龍的。


    在整個公元前第五個千年內,或者說七千年以前,半坡遺址一直持續有人居住。它是中國仰韶文化最好的例證之一。仰韶文化之後,有公元前第三個千年的龍山文化。當大禹在將近公元前第三個千年末創建夏朝的時候,他和他的大臣們隻能是在仰韶—龍山文化的基礎上編纂了《山海經》——這部通向神聖世界的薩滿指南。盡管在半坡和其他仰韶—龍山文化遺址所出土的文物不能確證什麽,但是至少我們可以據此推斷:不遲於公元前第五個千年,有人要離開這個塵世的王國去與神靈的世界進行交流,而且他(她)這樣做是在終南山附近。


    那麽薩滿是怎樣變成隱士的呢?直到公元前第三個千年末,薩滿在中國新石器時期的文化中,還一直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但是,在公元前第三個和第二個千年中,也就是在最初的朝代國家時期,都市化和社會階級分化成為這些朝代國家的主要特征。都市化和社會階級分化的出現,導致了薩滿這樣的個體的生存危機。伴隨著都市化和社會階級分化的發展,作決策的過程變得越來越官僚主義化,而這種變化使薩滿們的地位日益遭到懷疑。在《古代中國的思維世界》(<i>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i>)一書中,本傑明·施瓦茨對新石器時代社會(這個社會正在進化成為一種高級文明)中的薩滿的模糊角色進行了總結和概括:


    米爾西亞·埃利亞德是從這個角度出發來定義薩滿的:他(她)通過出神或附體的經驗而擁有使他(她)的靈魂掙脫肉體束縛的力量,以便直接與神靈進行交流。薩滿也許會在神靈的世界裏漫遊,也許會通過類似於出神的程序忍受神靈的占有(指附體)。邁斯派羅認為——我相信他是正確的——在這漫長的過程中,薩滿教不能適應中國正在形成的國家宗教。這種宗教不可能對一種獨立的宗教力量(指薩滿教)有好感。薩滿教是直接通過出神經驗來接近神靈的,而這被認為是僭越了官方所支持的與神靈進行交流的禮儀渠道。(第36頁)


    薩滿的影響被官僚的影響遮蔽了。通過分析公元前第二個千年的甲骨文,董作賓指出,當時對神靈的信仰一直在持續削弱,而對自然神和神話祖先的祭祀正在逐步消失。與神靈的交流儀式變得如此程式化,以致藥酒剛剛被薩滿喝下,就被他的官僚繼承人吐出來了。這種程式化決定了薩滿教在宮廷中的命運——在宮廷中,薩滿教與神靈的交流過程,被禮儀性的行為舉止取代了。人們認為,這些行為舉止本身就是靈驗的,殊不知它卻已經被從它的根——薩滿教上切下來了。


    隨著文明的發展,薩滿們開始變得與群山親密起來,而不是與城市中心。《山海經》告訴了我們這些薩滿中某些人的名字,他們中最重要的人物正是住在昆侖—終南這列山脈中。這就是一直延續到今天的隱士傳統的開端。


    隱士的茅篷(草堂)。8世紀盧鴻作。這是畫者隱居嵩山時創作的十幅畫作中的第一幅。嵩山是終南山最東麵的支脈。


    隱士傳統之所以能夠延續,是因為中國人一向尊重過去,而隱士則保持了那個“過去”最重要的因素——它的精神傳統。隨著文明的發展,這個傳統既沒有被遺失,也沒有被遺忘。恰恰相反,在中國,隱士一直是人們最尊敬的人,因為隱士是聖賢。他們能夠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聽到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


    當皇帝、國王、部落首領和早期中國文化的領導者要與自然力量以及城牆外、人心中的神進行交流的時候,他們就會轉向隱士。隱士能夠與天對話。他們諳熟天的種種跡象,他們說著天上的語言。隱士是薩滿和神、草藥師和外科醫生、冥陽之事的行家。他們的世界要比被牆圍住了的城市世界大得多。隱士不受幻想和習俗強加於人的各種價值觀念的左右,他們一直是中國社會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因為他們承載了中國文化最古老的價值觀。如果沒有異議的話,他們代表著中國神話傳說中的過去,而這個過去沒有比在月亮山的各種麵孔中表現得更為明顯了——不管它是叫昆侖山、終南山,還是隻叫南山。在《詩經》中,有一篇祈禱文表達了對南山的敬意: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壽,


    不騫不崩。


    ————————————————————


    (1)原書中為“烏鼠山”,係作者將“鳥”字誤讀為“烏”字,以下此地名均作了訂正。——譯者注


    (2)shamans,即中國古代的巫師。——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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