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選擇隱居生活並不總是意味著艱苦的生活。除了宗教苦行者和正直的窮人之外,還有一些富有的隱士,他們的藝術感受力促使他們走出城市,走進附近的山裏。住在離長安一日行程之內的清貧的終南山隱士們偶爾會發現,他們正在與中國最有教養的人們分享自己的茅篷——為了尋求寧靜和安慰,這些人也轉向了終南山。


    那些走世間成功道路的人,雖然也能得到快樂和榮譽,但是總有一些人中途轉了方向:厭倦了宮廷生活的貴族,沒能通過考試的未來的官員,不願意放棄自己原則的學者,精疲力竭的官僚,遭到放逐的大臣,比劊子手搶先一步的罪犯,等等。在每一個朝代,那些有教養的隱士的住宅,都散見於鄉村各地。在那裏,它們的主人花費時間去學習遺忘。


    有時候,這些有教養的隱士把他們原來在城市所享受的豪華,也帶到鄉村的家裏來了。但是一般情況下,他們更願意(或者被迫)把豪華置之腦後,而去追求儉樸生活的快樂。這樣的人在中國的山裏生活了幾千年了。盡管他們在鄉村所逗留的時間,從短暫的拜訪到終身的居留不等,但是在盛衰之時,他們的存在會變得格外地引人注目。


    在《中國詩歌的偉大時代:盛唐》(<i>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the high tang</i>)一書中,史蒂芬·歐文解釋說:“公元8世紀,在高官和隱士之間,開始真正出現了一種特殊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在整個傳統的中華文明的餘下的很多個世紀中,以多種形式得到了延續。”(第27頁)實際上那個時候,這種關係已經很古老了。但是8世紀的時候,這種關係確實出現了一個新的變化,那就是有意識地把隱居在鄉村作為在社會上出人頭地的手段。唐朝的時候,這種吸引朝廷注意、從而弄到一個官位的方法變得如此流行,以致人們稱它為“終南捷徑”。8世紀期間,終南山上的茅篷和別墅,大概比此前或此後的任何一個時期都多。看起來似乎每一位重要人物,以及每一位想成為重要人物的人,都有一座終南別墅。


    在這些隱居在終南山的有教養的隱士中,有一個人不是在尋求通向都城的捷徑,這個人就是王維。王維選擇了終南山作為出世的捷徑,而不是入世。就是在這裏,在輞川別墅的相對的隱居生活中,他把生活和藝術用這樣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方式融合到了一起,以至於創造了一種標準,從那以後,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一直受到這個標準的吸引。王維是一位無與倫比的有教養的隱士。他認真地對待自己的隱居生活,把隱居變成了藝術,又把藝術融入了隱居生活。


    公元699年,王維出生在太原的南麵——太原是今天中國北方省份山西的省城——出生在帝國最有權勢的兩大家族中。他的童年時代都花在為一份與他的家庭背景相適應的職業做準備上麵了。唐史說,九歲的時候,他開始寫詩。公元761年,王維去世了,時年六十二歲。他被唐代宗譽為當時最偉大的詩人——而當時是中國曆史上詩歌藝術的鼎盛期。隨後第二年,李白也去世了,時年六十一歲。八年後,杜甫也與世長辭,年僅五十八歲。


    在王維去世以後的很多個世紀裏,他的詩名並沒有衰減,雖然他不再排在李白和杜甫的前麵。這很難說是一種輕視。王維並不認為自己是一位詩人,而認為自己是一位藝術家。而作為一位藝術家,他是無與倫比的。詩歌隻是他所擅長的幾項藝術中的一項而已。他也精通音樂。關於他的音樂才能的故事有很多:有一次,一支簫由於無法承受為他的琵琶伴奏的張力而崩裂了;還有一次,人們把一幅壁畫指給他看,上麵畫著一隊樂人,他能夠說出壁畫上正在演奏的是哪一首曲子的哪個音符。實際上,王維年僅二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獲得了大唐帝國的最高學位,他的第一個官職是在朝廷的音樂機構裏做太樂丞。但是他的音樂才能比不上他的詩歌,而他的詩歌又比不上他的繪畫。他告訴我們:


    宿世謬詞客,


    前身應畫師。


    十九歲的時候,他恢複了自己前生的愛好。盡管王維的畫作沒有保存下來,但是有幾幅早期的摹本,為他的繪畫才能提供了充足的證據。宋朝詩人蘇東坡稱他為“中國唯一真正偉大的山水畫家”。明代書法家董其昌總結了他的同事們的評價:“右丞以前作者,無所不工,獨山水神情傳寫,猶隔一塵。”


    在長安,王維為孟浩然這樣的詩人朋友畫肖像,也畫古代的佛教人物,諸如維摩詰等——維摩詰的名字他取來作了字。但是他厭倦了朝廷裏的生活,尤其是在經曆了幾段時期的流放之後。因為政治過錯,他先是被流放到山東,後來又被流放到西北邊境。在他四十歲生日以後的某個時間,他買下了初唐詩人宋之問昔日的鄉村別墅,它坐落在長安東南六十公裏處的輞川岸邊。接下來的二十多年,他經常回到都城,以維持從政的表象。最後,他做到了副丞相的位置。但是他卻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待在鄉間別墅裏,致力於山水畫和詩歌的創作。經常與王維會麵的朋友中,有一位叫裴迪。王維為了給他的著名畫作《輞川圖》配詩,與裴迪一起創作了一係列詩歌,描寫了他的隱居地附近的風光。


    當王維接近老年的時候,他對佛教的興趣越來越多地主宰了他的生活。他花很多時間坐禪。同時代的人說,他越來越像他自己過去所畫的那些瘦骨嶙峋的隱士中的一位了。在他去世以前的很長時間裏,他似乎就已經消失在自己的一幅畫作或詩作中了:


    中歲頗好道,


    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


    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


    談笑無還期。


    我去台灣之後不久,就開始讀王維的詩。我在一座佛寺裏住了兩年,每天我都要去爬佛寺後麵的小山。爬山的時候,我就背王維的詩。我喜歡它們所喚起的心境。每記了一首之後,我就會坐下來,在一座墳墓上打坐。從那裏,從山的邊緣望出去,能夠看到台北這座飄浮著的城市。有一天,當我正想放平腿腳時,我發現一條有花紋的環蛇正盤在我旁邊——環蛇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蛇的一種。我極其緩慢地站起來——從那以後,在我待在那座佛寺的餘下的時間裏,我再也沒有背過任何王維的詩。不過,我對於這個人的興趣卻一直保持著。十五年後,當史蒂芬和我來中國內地尋找隱士的時候,我想起了王維。


    我在香港買的一本書上說,在王維昔日的隱居地,他手植的一棵銀杏樹仍然活得很好。一個陰雨天,沒有什麽其他事情好幹的,我們決定去看看王維的樹。我們雇了一輛車,沿著灞河向東南開去。行駛五十公裏後,我們在藍田掉頭向南,然後沿著輞川穿過終南山的一個山口。昔日當王維去輞川別墅的時候,他要在這裏下車,然後剩下的路都坐船。過去這裏沒有山路,更不要說大路了。直到20世紀50年代,政府才在山穀的東部邊緣炸出了一條路。


    昔日王維鄉村別墅風光,前景是現代建築


    半路上,一道滑坡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工人們說,他們希望幾天內能把這條路清理出來。我手腳並用,爬上那道滑坡,停下來去看一些藍色的雛菊——原來它們是我的老朋友了。在我在台灣的家附近的路邊,我的妻子常常摘它們的葉子做晚餐。我很驚訝在這麽遠的北方看到了它們。在滑坡的另一麵,史蒂芬和我與六個當地人一起,坐上了一輛三輪摩托車。


    當我們把小汽車和滑坡甩在後麵的時候,山穀很快變得開闊起來,四周環繞著雲霧繚繞的青翠的山峰。其他的乘客在閻村和官上村下車了。在官上村的東麵,我找了找孟城坳,它是宋之問原來的居處,也是王維初次來這兒所住的地方。他的關於輞川的組詩,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但是這個地方現在是輞川高中的家了。我們繼續向東南行去。


    過了白鴉坪村,路分岔了。右邊的那條路通向王維的銀杏樹和他昔日的鹿苑隱居處,距此地大概還有一公裏左右。司機卻建議我們往左走,先去看看一個山洞。從那裏,我們可以飽覽這一帶的風光。


    我們經過了一個檢查點。但是天正在下雨,負責的人肯定躲在裏麵了。幾分鍾後,我注意到一輛警車遠遠地尾隨在後麵。我們繼續往前走。大路變成了土路,土路變成了岩石,當岩石變成了鵝卵石的時候,我們下了車,開始爬山。


    幾分鍾後,我們爬到了一個平台上,從那裏可以俯瞰周圍的群山。一位管理人員從一間小房子裏走出來,為我們打開了觀音洞的大門的鎖。觀音洞裏有普通的鍾乳石和石筍,造型像大悲觀世音菩薩。我們更喜歡洞外的風光,於是站在平台上,看著那些山峰消失,然後又重新出現,就仿佛王維的畫卷被展開在我們麵前,一會兒一景……


    當毛毛細雨開始變成大雨的時候,我們下山往回走。透過烏雲的縫隙,我注意到幾個警察站在我們的三輪車旁邊。我讓史蒂芬換了膠卷,把曝了光的膠卷塞進他的襪子裏。當我們來到大路上的時候,警察通知我們,我們被捕了。他們一直把我們“護送”到那道滑坡處。在那裏,我們被押上了另外一輛警車。它一路鳴著警笛,拉著我們回到了西安外事局的所在地。在那裏,我們被指控從事間諜活動。盡管我們沒能去到那麽遠,但是王維當年在他的鹿苑隱居地手植的那棵銀杏樹,現在在一家工廠裏。很顯然,杜甫也有過相似的經曆:


    何為西莊王給事,


    柴門空閉鎖鬆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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