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屹回頭看她,他麵容格外的憔悴,深黑的眸子暗淡無光,唇色也有些泛白,“請說。”


    克裏庫雅上前伸手搭上了許酥的脈,她的脈象平穩,根本就不是什麽病症所致。


    結合這幾日東拚西湊的打聽,她心中隱隱有了一個想法,隻怕這位寧遠王妃當真是同她們寒部的阿嬤一般,是預知未來之人。


    “殿下智勇雙全,若是本公主沒猜錯的話給爹爹錦囊製服族內動蕩之人就是殿下。”她搖了搖腕上的銀鈴,語氣篤定,“既如此,想來殿下也知曉我們寒部是有祈福送天的規矩。”


    裴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這位被寒部寵上天的公主確實名不虛傳,他垂下眼眸摸了摸許酥的臉頰帶著憐惜,“直說吧。”


    金錢權勢,又或是幫阿布達走上大淩的皇位,隻要他能做到,隻要許酥能夠再次醒過來,他都可以。


    克裏庫雅笑了一聲,“殿下多慮,寒部無人有龍命之姿。”


    她自顧的在屋內坐下,單手支著腦袋,“百年前,寒部有一個受萬人敬仰的阿嬤,她通天道,知地理,容貌卓絕,醫術也是頂好的。”


    “隻是,她的丈夫利用她的善心屠戮百姓,不斷地開疆拓土,意圖清除世上所有外族人隻留我們寒部的血脈,意在保留最純淨的血統,可天神降罰,寒部上萬人口一夜之間受盡世間苦楚而亡。”


    她站起身來,看著許酥的麵容,又道:“或是阿嬤功德感動上天,一夜之間,她斷了自己的姻緣,並且帶著寒部的女人一路趕往北境定居,幾十年後彌留之際她才道出緣由。”


    “寧遠王殿下,許酥她或許也是同阿嬤一般的人,隻是這功德或許來自她的父母,而如今,殺孽太重,上天或許並不想將這份意外的福氣給延續下去了。”


    裴屹輕撫著許酥麵頰的手一頓,他根本不信什麽神佛,寒部有自己的信仰,可他沒有,他的信仰隻有自己。


    然而,這麽多的醫士都瞧過了,人人都道她身體無恙,偏偏許酥就是一直醒不過來。


    裴屹忽而笑了一聲,“寒部的公主,你很聰明。”


    她用許酥的蘇醒勾著他,隻要一開口,不管他信或不信,他都隻有去做的份上。


    “出去吧,本王明日會上朝的。”他閉了閉眼,落下了簾鉤。


    克裏庫雅眨了眨眼,有些無辜,“本公主說的都是實話,何況,許酥很好,若是有機會,我真心的想同她交個朋友。”


    “出去!”


    *


    春去冬來,一年又一年,今年已經是裴屹為君的第三個年頭了。


    大淩的君主勤政愛民,君子論跡不論心,那個殘暴無良,嗜血殺戮的寧遠王殿下早已被百姓忘之腦後。


    “嘿,老夥計,今日起這麽早啊。”


    “哈哈,可不是嗎?皇上啊就是喜歡我家的糖果子,老頭子沒什麽本事,也就熬的糖汁入得了聖口,今日聖上又減了賦稅,嚴打吃回扣撈油水的官吏,不僅如此,你知道的吧,我們這城郊外也有義診的醫館了,這大淩啊越來越好了,老頭子我也要加把勁咯。”


    “哈哈哈哈哈哈,好夥計,咱倆一起,照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咱能見著海晏河清,盛世繁華。”


    *


    華清宮中,明黃的龍袍拖曳在地上,阿柳指揮著宮人換上新一季的茉莉盆景放在錯落的博古架上。


    窗牖半開,清風徐徐,裴屹寬大的手掌輕輕按在許酥的肌理之上,替她疏通經絡,“念念,朕今日要去佛山上禮佛了,午膳不能同你一起吃,床頭放了你愛吃的糖果子,是新出的口味,朕嚐了一個,酸味居多,想來你定會喜歡的。”


    阿柳欠身上前,給裴屹遞上了幹淨的帕子,“陛下,轎攆已經備好了。”


    裴屹抬眼望著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眸接過帕子給許酥擦了臉,才褪下身上的龍袍,換了一身便衣出了宮。


    碧藍的天空,雲朵層層疊疊的暈開,好看極了。


    裴屹道:“阿柳,你”


    “陛下。”阿柳蹙著眉,“阿柳心中有數,不論我是裴安還是阿柳,我始終都是我,我的生活很簡單,隻要伺候陛下就足矣。”


    裴屹下了轎,越過了熙攘的街道他就該自己徒步上佛山了,“你應當有自己的生活,念念若是知道了,隻怕也不會願意你伺候我一輩子的。”


    男人眉眼平和,他身上的那些戾氣早已在時間的長河裏衝洗褪去,隻留下了綿長的溫柔和寬宏的胸襟。


    此刻,他撩起衣擺,一步一叩首,千層石階他麵不改色的拜了上去。


    阿柳同他一起,直到登了頂,有僧人遞來香柱,他看著裴屹的虔誠的模樣彎了嘴角,“不會的,姐姐她會尊重我的。”


    他說:“奴才伺候陛下歡喜,姐姐就會歡喜,有時候,無需想的太多,奴才知曉自己還有親人在世,已然心滿意足,知足常樂,歡喜一生。”


    裴屹瞥他一眼,終歸沒再說什麽。


    從十歲那年之後,他的雙膝再也沒有對誰下跪過,然而時過境遷,他早就不是他了。


    裴屹三拜,謙卑的跪在蒲團之上,久久地懺悔。


    懺悔無盡的罪過害了她,懺悔自己所為害了她。


    三年了。


    他快要撐不下去了。


    究竟要什麽樣的功德才能讓她醒過來。


    寺外起了一陣風,香灰吹了一地,裴屹直起身來,閉了閉眼,“我殺的人,我造的孽,幹她什麽事?”


    若神佛有眼,自當將所有的惡報降在他的身上。


    可即便如此,裴屹終究沒敢對神佛不敬。


    這是他最後的希望。


    “諸天神佛,弟子裴屹願永墜閻羅,隻為換她一世無憂。”


    “善哉。”住持緩緩從院外走來,他朝裴屹行了僧禮,麵上帶著笑意,“施主行善積德,萬民歸心,定會心想事成,又何來永墜閻羅?”


    裴屹蹙著眉頭站起身來,“朕吩咐過,兩個時辰內不得有人打攪。”


    住持笑了笑,抬手指向寺院外頭,“施主請看,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何不往東邊走走,或許有趣事發生。”


    裴屹搖搖頭,“出去,朕哪也不去。”


    “施主,此乃天意,去吧。”


    不等裴屹再說什麽,那僧人竟抬手將裴屹推了出去關上了院門。


    一陣風吹來,裴屹被灰塵迷了眼,再次睜眼竟發現,整個寺廟的宅院都關上了門。


    阿柳欠身,“陛下,那我們?”


    裴屹垂眸沉思,道:“去東邊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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