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蘆葦地,雜亂的手電筒光,這是孫傀通過麵前這個小女孩的靈所看到的畫麵。


    這個小女孩被害死後,靈魂就留在了原地,她看著自己破爛的屍體,顫抖地蹲下去,無助又茫然。


    她的父母和哥哥要是看到了她死去的模樣該多傷心啊,她的爺爺奶奶要是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該悲傷成什麽樣啊?她哥哥還要中考,要是害得他念不成書了該怎麽辦啊?盡管是這樣的情況,她擔心的也不是自己。


    很快夜晚降臨,她聽到了母親的哭泣,父親的怒吼,感受到了他哥哥身上散發出的複雜的情緒。但她卻無法告訴他們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她的家人都看不到她,但她還是跟著他們回了家,上了法庭,然後又回了家,接著就目睹了父親的車禍,父親能看到她了,又目睹了母親的自殺,母親也能看到她了,就剩她的哥哥了。


    她和她的父母一直都跟在她哥哥身後,看著他麻木地殺人,做著一些十分危險的事。


    會因為他墜入愛河而感到高興,又擔憂這份愛會毀了那個女人的一生。而在知道那個女人是在欺騙後,又覺得生氣,最後卻又因為那個女人的自殺而覺得她可憐。


    孫傀也是同樣的心曆路程,在那些回憶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年輕人充滿黑暗的一生。而在那段漫長的人生裏,他居然也短暫地出現過,作為麵前這個小女孩的小學同班同學。


    劉顯發來的文檔並不是全部,卻也寫盡了一個少年人悲慘的過去。


    “抱歉,我不知道他原來還經曆了這些。”孫傀低下頭道。要是同樣的經曆出現在他身上的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怎麽危險的事,隻要一想到他父母可能會死在他麵前,他就根本承受不住。


    “你沒有錯,反倒是哥哥,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的。”小女孩責怪著她的哥哥道。作為靈遊蕩在這世間也過去十一年了,盡管身體還是死前的孩童模樣,但她其實和孫傀是同歲的,並且還要比孫傀大上兩個月。


    “我替哥哥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他。不過,可以請你不要報警嗎?讓哥哥自首吧,這是他想做的最後一件事。”小女孩看著他道。


    “……嗯。”孫傀點了點頭。


    那些被年輕人殺死的存在是犯下了罪行的惡人,而糾纏在年輕人身邊的惡靈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它們聚在年輕人身邊,保護著年輕人不被那些死在他手裏的靈傷害,是這樣的相處模式。


    “媽媽說,做好事會上天堂,可我哥哥做的事,到底算不算好事呢?”小女孩在他旁邊蹲下,煩惱地問道。


    孫傀也思考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定義。但他還是覺得,應該把那些壞人交給警方處理,而不是選擇自己動手這般極端的方式。


    “裏麵的事好像已經結束了,你要進去看看嗎?”小女孩偏過頭看他道。


    孫傀的腿軟已經緩解了許多,他扶著身後的護欄站起,看了眼放在護欄上的菜刀,想了想還是拿在了手裏,打開麵前的門進去了。


    直播設備已經被年輕人收起來了,地上是一堆混亂的屍塊,口罩完全不起作用,刺鼻的血腥味兒還是讓他不適地抬手捂住了鼻子,他移開視線無視了那堆肉塊,拿著菜刀來到年輕人麵前。


    “你現在打算動手了?”年輕人揚著一張笑臉,語氣輕鬆地問道。


    孫傀還是看不清他的臉,一部分靈並沒有離開他的身邊,其濃鬱的鬼氣嚴重妨礙了孫傀的視線。


    “你打算什麽時候放了我?”孫傀持刀的手垂下,沒了一開始的害怕道。


    年輕人對他態度的轉變也不甚在意,想了想道,“等天亮吧,運氣好的話還能看一場日出。”


    其實孫傀隨時都能自行離開的,根本就不用來詢問年輕人的意思,但他還是選擇了開門。


    孫傀聽著外麵的陣陣雷鳴,點開了手機自帶的天氣軟件,看了看道,“上麵說今天會有暴雨,可能看不到日出了。”


    年輕人撐著床頭往後仰,道,“看不到就算了,讓我好好享受最後的自由時光吧。”


    孫傀垂下眼,房間裏沉悶的氣氛讓他喘不過氣,他抬手看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淩晨兩點多,又看了看站在他旁邊的小女孩,拿了把幹淨的凳子坐上去道,“在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某天,班上有個女生轉校了,老師是這樣說的,後來也再也沒見到過了。”


    年輕人身子微微一頓,語氣冷了下去,但又不是那種帶著威脅意味兒的語調,“哦,是嗎?”


    孫傀捏了捏手,不知道下一句該怎麽接。在那個手機還沒得到普及,信息還稍顯閉塞的年代,已經是成年人的老師選擇了用善意的謊言來掩飾一個恐怖的事實,而轉校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其實對他來說,有關小學時期的記憶已經模糊到連班上有幾個人都記不住了,甚至班上的班主任是男是女都想不起,但轉校卻也不算是件小事,所以隻有仔細翻一翻回憶,還是很輕易就能找到相關的畫麵的。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


    話題跳躍得太快,年輕人一時都沒能反應,他從兜裏摸出幾顆水果硬糖,拆了顆紅色的塞進嘴裏,輕“嗬”一聲道,“你是想說那些被我殺掉的人會變成鬼來向我索命嗎?那你大可放心,我也沒那麽想活著。”


    這是個不小的賭注,但其實也對他造不成太大的影響,於是他看了看坐在年輕人身邊的帶著微笑的女孩,接收到對方點頭同意的信號後,深吸了口氣道,“不是。我是說我能看到,那個在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轉校的女生,現在就坐在你旁邊。”


    “喀。”


    房間裏傳出硬糖被咬碎的聲音,坐在床上的年輕人抬頭直視著孫傀的眼睛,想從裏麵看出哪怕半分的心虛。然而孫傀完全就沒有撒謊的必要,他的言語裏隻有真摯和誠實,而不摻雜任何謊言的氣息。


    “……我都不知道你有精神方麵的問題。”年輕人先一步移開了視線,手指緊緊抓住身下的被單,他第一次這般害怕謊言得到證實。


    ———他在逃避。


    孫傀也垂下頭看著攤在腿上的手心,果然對正常人說出真話也隻會被當做是患有精神病,但他還是要繼續說下去,“你的妹妹死後就一直跟在你身後,還有你的父母。盡管你殺了人,他們也不怕你,隻是很擔心你。”


    “……”


    “會上天堂的。那些受害者都很感激你,並且一直留在你身邊保護著你。”孫傀道。如果可能的話,他其實想讓麵前的這個年輕人親自和他的妹妹對話的,但他手邊既沒有能幫對方開啟陰陽眼會用到的東西,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成功。


    “……”在長達了很久的沉默後,年輕人鬆開了緊握的手,放鬆姿態道,“為什麽要選擇在這個時間告訴我呢?反正隻要等我死後不就能看到我死去的親人了嗎?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孫傀以問回問道,“你綁架我卻不殺我,不也一樣多此一舉?”


    “……”


    年輕人撩起劉海,想讓自己冷靜,對孫傀的話也隻是半信半疑。他之前放走的那個叫劉顯的男人以前是名黑客,很輕易就能在網上找到關於他的信息,這說不定也隻是他們共同編織的一場局,一場審判他內心的局。


    雖然孫傀看不到年輕人的表情,但也能體會此刻對方糾結的內心,他掰著自己的手指,聲音漸小道,“我也經曆過身邊的人永遠離我而去的悲痛之事,有些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而有人卻就在我眼前喪失了生命。你之前不是問我恨你還是恨那個肇事逃逸的司機嗎?我兩者都恨的。恨你在我眼前重現內心的陰影,也恨那個司機帶走了我朋友的性命。但無論是他還是你,最後都是由警方來處理不是嗎?年少的我做不出殺人的事,成年的我也做不到。所以,比起恨,我反而更佩服你的勇氣,盡管那份勇氣用錯了方向。”


    年輕人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卻仍然嘴硬地道,“怎麽?打不過我,現在就要通過話療來感化我了?”


    孫傀搖了搖頭,繼續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道,“我從來就不覺得你殺人的行為是對的,盡管你殺的都是壞人。就當是———你入獄前的一場普通的聊天好了,反正都睡不著,當然要聊天打發一下時間了。”


    他進來前也已經告訴劉顯不用過來了,也不必報警,隻需要耐心等到今晚過去就好。隻是殺人犯選擇自首的話,他們也拿不到懸賞金就是了。不過劉顯說他不介意這些,隻要活著就好。


    隻是一場普通的對話。年輕人將手裏的水果硬糖扔了顆給孫傀,正中對方手心,自己也剝了顆放進嘴裏,一下放鬆下來,道,“這樣最好,不然我都有些良心不安了。洗白反派什麽的還是在小說和電視劇裏看個樂子就好,現實果然還是需要公平和正義的。不過,我的懸賞金可是已經漲到二十萬了,你現在報警的話說不定還能拿到這一大筆錢,你就不心動嗎?”


    孫傀遲疑了一秒才給出了回複,“總要尊重你最後的選擇嘛。”二十萬的吸引力還是夠大的,但孫傀忍住了。


    年輕人卻伸出手笑道,“我不信,除非你先把你的手機交給我保管,誰知道你中途會不會反悔呢?”


    孫傀猶豫了一下,才不情願地交出了自己的手機。


    年輕人點開來看了眼,隨後收進自己兜裏道,“你還是設個密碼吧,不然哪天落到別人手裏,手機裏的東西全被人看光了都不知道。”


    孫傀承認自己在某些方麵是比較鬆懈,於是點點頭應下了。


    “真是,你話也太少了吧,這樣還能聊個盡興嗎?”年輕人吐槽道,仿佛這場對話真成了朋友間的一次日常的聊天,“我要廁所一趟。忙到現在連晚飯都沒吃,不然明早上叫個外賣再去公安局自首算了,嘖,也不行,凶殺現場被發現就不好了,多嚇人的。”


    年輕人邊說邊往這間屋內的廁所走去,似是在向孫傀吐槽,又像是單純的自言自語。


    孫傀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廁所的門後,一時癱在了椅子上,揉起發脹的太陽穴。


    不管怎麽說,和殺人犯同處一室還是很令人不安的,更何況這地上還擺著一具新鮮的屍體,也就是他膽子大才沒有被嚇暈。這樣看來,從小對鬼感興趣還是有好處,至少他不畏懼死人的屍體。


    “今天真的看不到日出嗎?”年輕人還沒從廁所裏出來,那個小女孩卻湊到了他麵前問道。


    孫傀還能聽到門外傳來的風聲,這種天氣,不下雨根本說不過去,他心有不忍地道,“看運氣吧。”接著他又想到了一個細節,問著麵前這個散發著鬼氣的靈道,“這裏的房間根本就不隔音,是你們阻止了慘叫被其他人發現的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將身體全部放到了床上盤坐著,笑了笑,“我還以為你不會注意到這些呢,畢竟看起來很遲鈍的樣子。”


    “……我不蠢。”孫傀替自己辯解。


    “嗯,看出來了。”小女孩繼續笑道。


    衝水的聲音從廁所裏傳出來,他們結束了對話,孫傀看向廁所的方向,年輕人甩著手上的水走了出來,他迎著孫傀的視線,問道,“你也要上嗎?”


    孫傀本來沒有尿意的,被這麽一問反倒有了想進廁所的想法,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邊點頭邊進了廁所裏。


    完事後,兩人又都在房間裏坐下,年輕人正在那台平板電腦上敲敲點點,孫傀日常用的手機被對方沒收,就隻能點開那部黑色的手機來打發時間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孫傀逐漸來了睡意,他摘下臉上的口罩,打了個哈欠,正要將手機收起,忽然收到了一條信息。


    「更新通知:自今日起,橙級或橙級以上的用戶將享受到“好友”功能,通過結交好友來分享彼此的升級心得以及更好的組隊。那麽,請還沒有升到橙級的各位用戶們,努力起來吧!」


    孫傀默默看了眼自己的用戶名,決定這輩子都不去碰那所謂的“好友”功能。不過,倒是沒想到這部手機居然還能更新,倒挺讓他感到意外的,睡意也被驅散出他的大腦。


    “你不困嗎?”前方年輕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已經結束了最後的收尾工作,今晚點開了鏈接的人都被他反向鎖定,隻要把這些地址交給警方,相信很快就會給背後操縱一切的人帶去毀滅性打擊。


    這些技術都是他半偷半學來的,包括木雕手藝也是。喜歡木雕的是他的妹妹,但家裏愛省錢,就隻交了一個月的學費,為了不讓他妹妹傷心,他後麵都是趴在窗外偷偷學來又教給他妹妹的。


    早知道……早知道就開個賣木雕的小店了,或許賣不到多少錢,但日子還是能過下去,也不會遭受意外。


    麵對年輕人的疑問,孫傀搖了搖頭,“離天亮沒多久了,感覺雨也要落下來了。你要是自首的話,警方估計還是會帶我回去盤問,我不想撒謊。”


    “嗯,我知道。”年輕人卻並不感到意外。


    隱約間能聽到外麵的警笛聲靠近,孫傀眼皮一跳,看向對方,“你自首了?”


    年輕人關上電腦,將手機拋還給孫傀,道,“不,我用你的手機聯係了警方。我想了想,既然我這條命值二十萬,何不用來花在更有價值的事上呢?”


    孫傀點開手機,短信裏果然多了幾段對話。


    “在不方便電話語音報警的緊急情況下,可以發送短信至這個號碼,這是我以前遇到的一個語音障礙人士教我的,最好再加上電話區號後三位。”聽著逐漸接近的警車笛鳴,年輕人卻並沒有絲毫害怕,他起身來到一臉懵的孫傀麵前,道,“獲得的這二十萬,多給幾萬給那個大叔吧。或許你可以找時間去那個大叔家裏看看,你就會明白了。”


    孫傀捏緊手機,年輕人已經撿起他放下的菜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把他往門外推去,“現在不撒謊都不行了,不然真成共犯了。不過也不用擔心,警方會看著辦的,不至於拘留你。”


    孫傀被他推出了門外,雷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狂風還衝刷著這棟筒子樓的牆麵,遠處的地平線,太陽的光芒卻在一步步驅散陰翳的烏雲。


    天氣預報通知的暴雨沒有得到應驗,警車已經停在了樓下,孫傀看向身後,隨著陽光降臨在這片大地,年輕人的麵孔也從濃鬱的鬼氣之下顯露。


    濃密而柔軟的頭發,微微散發著金黃的光澤,輪廓清晰的臉龐,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他的雙眼下還點綴著兩顆不對稱的黑痣,嘴唇微微勾起的時候,看起來既陽光又帥氣,完全就跟“殺人”這件事對不上邊。


    但孫傀也很快回過了頭,心裏清楚一個優秀的外貌並不就能洗白對方的惡行。


    兩方對峙的場景很快發生,年輕人手裏的刀並沒有傷到他的脖子,但警方打出的一顆子彈卻成功擊中了對方的肩膀。


    他獲救了,而年輕人則被警方逮捕,卻以勝利的姿態坐上了警車。


    暴雨未下,孫傀抬頭看去———天亮了,很美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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