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曠禪師為契此落發已畢,似笑非笑地說偈道:


    今日僧伽,明日佛陀。


    夢幻水月,因緣合和。


    契此懵懂,不知師父所雲,然而,他仿佛又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一些什麽,就像一個久遠的夢,情節早已淡忘,唯有一些夢緒如輕輕的雲,如淡淡的煙,似有似無,若隱若現。然而,那是什麽呢?他又說不上來。於是,他似呆如傻,愣在了當場。


    閑曠在他鋥亮的光頭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吟誦道:


    原自夢中事,何須苦追尋?


    明了如如心,豁然悟前因。


    突然,猶如一道電光在契此心靈深處閃過,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座巍峨的天宮,那裏香花圍繞,仙樂嫋嫋,飛天飄飄……


    師父閑曠禪師的聲音,反而像是從天外傳來:“契悟娘生麵,此性本來真。因此,你的法號依舊叫契此吧。”


    契此從天上回到了人間,他恭恭敬敬地給閑曠禪師頂禮三次,感謝師父剃度之恩。閑曠禪師說:“契此,今天夜間,你父母回到家中之後,發現你並未回去,明日肯定還會來寺裏尋找。尤其是你妹妹秋霞姑娘,似乎愛你至深,必然會不由自主地經常以種種理由到寺廟裏來看望你。長此以往,必然會產生閑言碎語,不利於你自己修行,所以,你不能在嶽林寺常住,這裏無法安頓你。”


    契此聞聽此言,不由得心裏一陣著急:“師父,我剛剛剃度,除了嶽林寺,對其他寺院一無所知,能到哪裏安身呢?”


    閑曠禪師一笑,安撫他說道:“你不用著急,我已經為你籌劃好了出路。距奉化縣城八十裏的海邊,有一座天華寺。那裏環境幽靜,是一個修行的好場所。天華寺方丈雲清和尚,是我的同參道友。我已經給他寫好了一封書信,推薦你到天華寺掛單。”


    說著,閑曠禪師拿出了一封信,遞給契此。


    契此不禁有些奇怪,問道:“師父,這封信您是什麽時候寫好的?”


    閑曠禪師點點頭:“就在剛才,我在這裏等你的時候寫的。”


    契此更奇怪了:“您怎麽知道我一定還會回來?”


    “該來時,一定會來;要走時,必然得走。如同你要連夜離開嶽林寺一樣。”


    契此再次體驗到了佛門的不可思議。


    閑曠禪師抓緊時間給契此講述了一些佛門常識,以及僧人掛單的基本規矩,而至關重要的修行方法,他卻反而隻字未提。


    天剛蒙蒙亮,晨霧籠罩著的嶽林寺山門,悄然打開了一條縫隙。頭戴鬥笠、身背行囊、手拄禪杖,一身雲遊僧打扮的契此,與老和尚閑曠,一前一後無聲無息地從門縫裏擠了出來。閑曠禪師站立在山門外,目送著弟子走下長長台階。


    契此回轉身,隻見師父恰似一尊塑像,高高佇立在台階上,一動不動。他鼻子一陣發酸,兩行熱淚滾落下來。他放下行囊,跪了下來,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


    閑曠禪師擺擺手,催促契此趕快上路。契此漸行漸遠,漸漸走入了濃濃的晨霧中,猶如冰塊消融於大海一般,他完全融入天地之間……


    契此沿著縣江向縣城方向走去。到縣城之後,他將踏上通往海邊的道路。


    江水那邊,就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鄉——長汀村。


    鄉愁一樣纏綿、多情的晨霧,縈繞著契此,使得他的腳步顯得有幾分沉重。江上的霧氣更加濃重,望不見家鄉村莊的輪廓,唯有隱隱作痛的心,能夠明顯感受到,距離家鄉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忽然,猶如幻覺一般,從村子的方向傳來一縷縹縹緲緲的歌聲:


    剡江流,


    縣江流,


    流到大海不回頭,


    水波是清愁。


    情悠悠,


    思悠悠,


    天涯海角思不休,


    何日駕歸舟?


    這歌聲,恰似一個飄蕩在空中的、孤苦伶仃的魂靈,無助地向大地、向山河傾吐著滿腔的哀怨、傷感與迷茫。不知什麽原因,契此感到這歌聲聽著有些耳熟,好像是妹妹秋霞正在臨窗吟唱:


    鹹淚流,


    苦淚流,


    流進胸膛浸心頭,


    病樹臨霜秋。


    恨悠悠,


    怨悠悠,


    顒望哀怨滿九州,


    冷月照空樓。


    ……


    不知不覺裏,契此已經淚流滿麵了。他腳下的步伐更是愈發沉重,幾乎就要完全停止下來……


    這時,一聲清脆的鳥啼,從凝滯沉鬱的空中劃過,驚醒了契此的幻覺。他搖搖頭,再仔細傾聽,哪裏有什麽歌聲,唯有滾滾江水發出低沉的吼聲!


    他不禁打了個寒戰——那迷惑人的歌聲,不過是心魔的顯現!


    他想起了師父閑曠禪師曾經讀誦過的一首偈子:“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於是,他振奮精神,揚起頭,迎著東方天際火紅的霞光,大步向前走去……


    契此一路東行,經過整整一天艱苦的跋涉,在夕陽銜山時分,終於接近了海濱。風兒多情,送來大海的熱切情意,他已經嗅到了那清新的、略帶淡淡鹹味的氣息。恰在此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清晰的鍾聲:


    “當,當,當——”


    清風推開澗底霧,明明明明,山明水明,無非明明;


    佛鍾敲破峰頭雲,空空空空,色空相空,總是空空。


    佛國鍾聲,隨風飄送;煩惱掃清,菩提大增。


    契此精神一振,渾身的疲憊為之一掃而空。他快步登上一座山峰,眼前豁然開朗,一座規模宏大、殿宇巍峨的寺院,自然而然地存在於山海之間。它北靠一列高低起伏、層巒疊嶂的青山,仿佛錦繡畫屏,阻斷狂風暴雨;它南臨潮起潮落、水天一色的海灣,好似清靈明鏡,照徹本來麵目……


    慧日出東海,朝霞映滿天,猶如佛光普照;


    明月掛西峰,靈光澄空宇,恰似心性宛然。


    這,就是著名的天華寺了。


    契此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一聲驚歎:難怪師父閑曠禪師要自己來這裏修行呢,真是一個世外桃源!麵對浩浩蕩蕩的大海,波濤起伏滌蕩胸襟;背靠巍巍峨峨的高山,峰巒參差雄壯心魄……環境如此神奇,充滿自然啟迪,必能促進修行人道業早成。


    契此忍不住歡呼一聲,向天華寺山門奔去。


    天華寺方丈雲清和尚讀過閑曠禪師的書信,不禁多看了契此幾眼。這個身體略顯肥胖的毛頭小夥子,相貌平平,甚至顯得有些笨拙,究竟有何種特異天賦,值得閑曠禪師大加讚揚?


    雲清和尚實在看不出契此的獨特之處,不過因為同參老友閑曠禪師的推薦,還是交代給監院[9],安置他在雲水堂——雲遊僧掛單的地方——住了下來。


    趕了一天路,契此真有些累了,身子一挨著床板,便進入了甜甜的夢鄉,還打起了小呼嚕。睡夢中的他哪裏知道,當天夜裏,天華寺一帶的海況、地脈、天象,都發生了一些特異現象。


    那天,時逢當地人所說的“小潮水”——潮位低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那天夜間的海潮一反常態,潮聲嗡嗡作響,從大洋深處咆哮而來,如同千軍萬馬一齊奔騰,潮高湧大,浪花翻飛,其壯觀程度可與每年一度的八月十八天文大潮相媲美。


    與此同時,天華寺左近的田螺山上煙汽升騰,一團水霧從一個深深的岩穴之中噴湧而出,直衝雲霄。伴隨著煙霧升騰,山體內部發出隆隆的轟鳴,恰如地脈運行,岩漿奔騰……此後,田螺山上的那個岩穴深處出現了五個岔洞,人稱五通洞。佛教聖人有“五通”之說,即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如意通。


    到子夜時分,天華寺上方晴空萬裏。突然,一道極其明亮的閃電掠過夜空,照徹山河大地、海洋港灣,緊接著一聲霹靂轟然炸響,回聲久久蕩漾……隆冬時節,出現電閃雷鳴,並非正常,何況晴天霹靂,更是前所未有。


    如此眾多的奇異現象,當然引發了全寺僧眾與附近百姓的好奇,然而,人們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唯有天華寺方丈雲清和尚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念:“佛經雲,聖人出世,天地震動。閑曠師兄在信中說,契此是有來曆的人,莫非昨夜的海嘯山鳴、霹靂閃電,與他的到來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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