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期,正處在唐朝末年的動亂時期,軍閥割據,兵匪四起,烽火連天,戰亂不斷,許多人被迫躲進相對安全、平靜的佛門安身立命。因為天下動亂,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們,隻好祈求佛菩薩保佑,所以各地的寺廟異常繁榮起來。


    天華寺傍山麵海,緊臨著一個古老的渡口,門前一條寬闊的驛道,北通浙東最為繁華的大邑明州,向南渡海,經象山可達台州、永嘉等物產富饒的州縣。地處海陸交通要衝,物流貿易暢通,人員來往便利,為天華寺帶來了大批香客施主。因此,這裏香火旺盛,遊人如織,十分熱鬧。信徒多年布施,為天華寺積累了大量水田、旱地、山林、海塗。食糧豐富,生活安靜,大批雲遊僧慕名而來,寺裏常住僧人多達四五百人。若逢佛菩薩佛誕之類的佛教節日,便會出現“千僧過堂,萬指圍繞”的宏大場麵。


    契此是新剃度的沙彌,又初來乍到,所以尚不具備進禪堂專事打坐修行的資格,隻能作務打雜。當家師大手一揮:“砍柴去吧!”


    於是,契此被打發到了柴頭[10]手下,從此,契此一把斧頭、一條扁擔,每天與山上的樵柴沒完沒了。他出家之前經常打柴,出家之後還是打柴,早知如此,契此還用出家嗎?然而,事情的微妙之處就在於,雖然同樣打柴,因為發心不同,結果也就會大大不同。


    與契此一同負責供應全寺五百僧眾用柴的僧人,還有三個人。柴頭的法號叫影清,他與影淨、影空兩位師兄,都已經是成年人了。半年多前,他們三人結伴從山西行腳來到了天華寺。據說,他們在半路上遭到了劫匪,度牒[11]遺失了。那年月,兵荒馬亂,盜匪四起,路人遭劫是常有之事,所以方丈雲清和尚大慈大悲,依舊收留了他們。他們說為了供養大眾,成就他人修行,就負責起全寺的薪柴供應。或許是因為山高路遠,砍柴不易,他們三個人很難供上全寺用度,所以契此也就被派遣了過來。


    佛教僧眾,不以年齡論大小,而以僧臘——出家的年齡——排次序。他們四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因三位師兄先入山門,年齡也比自己大得多,契此將他們奉為尊長,對他們極為恭敬,事事聽從教誨。


    第一天上山砍柴,師兄們將契此帶到了一片薪炭林旁邊。影清說:“小契此,這片山林屬於我們天華寺所有,你就在這裏打柴吧。我們不在身邊,你可不能偷懶呀!”


    契此對這樣的安排不太明白,詢問道:“師兄,就我一個人獨自在這裏打柴嗎?你們呢?”


    影清與另兩個人相視一笑,指著漫山遍野、鬱鬱莽莽的叢林說:“我們要到遠處的深山老林去。”


    契此頗為天真地說:“師兄,我從來沒有進過山林深處,那裏一定有許多奇花異草,以及平常難得一見的小鳥。請你們帶上我好不好?”


    “不行!”脾氣暴躁的影淨一揮手說,“帶上你,豈不就壞了我們的事!”


    契此感到很委屈,小聲咕噥道:“不就是打柴嗎,我怎麽會壞你們的事呢?”


    影清狠狠瞪了影淨一眼,然後拍了拍契此的肩膀,笑著說:“小師弟,影淨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去打柴的地方山高路遠,你年紀還小,力氣尚未長全,怕是跟不上我們的腳步,會累著你。”


    影空也說:“契此,我們是來打柴的,而不是為了好玩。我們出家人,應該念念在道,心裏不能光想著好奇、貪耍。再說,山林深處經常有老虎、豹子出沒,十分危險,我們若是分心照顧你,會耽誤砍柴的。”


    契此說:“既然密林深處那麽危險,師兄們何不就在這裏打柴呢?”


    影清說:“這片林子太小了,若是我們四個都在這裏砍柴,幾天就砍光了。再說,遠方山林中的柴薪也屬於寺裏,如果我們不去采伐,也就白白浪費了。所以,我們雖然多費一些力氣,卻能保證寺裏永遠不缺柴燒。”


    原來,師兄們之所以這樣安排,一是為了契此好,二是為了寺院的長久之計。


    聞聽了師兄們的一番教導,契此感到十分慚愧。比起師兄們時時刻刻事事為他人著想、處處為常住[12]著想的高尚情操,他很為自己心中的雜念與放逸而臉紅。師兄們走後,他一刻也不敢懈怠,揮舞著斧頭,砍柴不止。到下午師兄們從山林深處歸來的時候,他已經砍了兩大捆上好的樵柴。


    影清見狀,很是讚揚了他一番。


    得到師兄的誇獎,契此當然很興奮,連那顫顫悠悠的扁擔,都歡快得像跳舞一樣。然而,在山路上挑著沉重的擔子,畢竟不是跳舞。契此砍的柴也太多了,兩大捆像小山一樣的濕木柴,足足有二百多斤重,不一會兒,他就被壓得齜牙咧嘴,上氣不接下氣了。


    難怪師兄們說他年歲尚小,力氣不全呢。瞧,同是挑著一擔柴,人家走得多輕鬆,不一會兒便將他遠遠甩在了身後。


    這時,他才發現,師兄們挑著的那兩捆柴加起來,還不如他的一捆多。難怪他們走得格外輕鬆呢!他轉而又想,師兄們去的地方路途遙遠,打柴的時間短,當然也就打得少了。


    契此的肩膀被扁擔壓得又紅又腫,火燒一樣鑽心的疼痛,而他的兩條腿,更是沉重得像是灌了鉛,很難邁開腳步……


    走在前麵的師兄們,早已沒了蹤影。


    盡管契此咬緊牙關,在離寺院還有一裏路程的時候,他無論如何再也挑不動柴擔了。就在他完全絕望的時候,他發現三位師兄們正在前麵山路轉彎的地方等待他。遠遠地,看到他被重擔壓得搖搖擺擺、步履蹣跚、痛苦不堪的模樣,影清師兄對其他二人說:“你們兩個將我的柴分開挑上,我去接契此。”


    影清快步返回來,二話沒說,接過契此的柴擔,向寺裏走去。


    契此望著影清師兄的背影,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


    誰說僧人冰冷無情?同參和合水乳交融。


    就是從這一天起,每當契此不堪柴擔重負的時候,總有一位師兄及時接替他,讓他休息,空著手走回寺院。


    有一天,他們像往常那樣回來的時候,監院赫然站立在他們上山打柴出入的天華寺後門。


    監院一臉的濃雲,陰沉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不知為什麽,影清、影淨、影空三人竟然嚇得變了臉色,腳步都有些不自然了。唯有走在最後的契此懵懵懂懂,快快樂樂,手裏舞動著空扁擔,腳下更是又蹦又跳。


    監院對影清等人巴結、討好的笑臉視而不見,單單用手指著契此喝道:“你是怎麽回事?”


    契此冷不丁被他嚇了一跳,茫然無措,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沒、沒怎麽回事啊。”


    看著他一臉無辜的樣子,監院更加生氣了,斥責說:“讓你去打柴,你怎麽空手而歸?”


    契此臉一紅,囁嚅道:“我、我……”


    監院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你什麽你,難怪有人說你天天偷懶,將打柴的責任都推給了師兄們。今天是我親眼所見,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契此趕緊解釋說:“當家師,我不是故意耍滑偷懶,而是因為我的力氣不夠,所以……”


    “力氣不夠,豈能是你逃避勞作的理由?百丈祖師說過的話,你可記得?”


    契此雖然剛剛出家,但他從小到嶽林寺玩耍,經常聽禪僧們講述祖師公案、叢林掌故,因此,他明白,監院指的是百丈懷海祖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故事。


    百丈懷海,是馬祖道一的弟子,六祖慧能的第四代徒孫。


    唐朝貞元四年(公元788年),在馬祖道一圓寂之後,百丈懷海掬一把清淚,開始外出行腳。他行行複行行,不一日來到了江西新吳(今奉新縣)大雄山下。這大雄山真是個好去處,滿山古木森森,溝壑流水潺潺,荒徑人跡寂寂,空穀花香幽幽。最奇特的是,山上一列雄奇的岩壁拔地而起,橫空出世。它孤高峻峭,兀立千仞,將一種雄赳赳的偉丈夫所獨具的神韻盡情展示在天地之間。


    懷海知道,這個號稱“百丈”的山巒,就是自己弘揚禪法最合適的地方。他將行囊高高掛在一個樹杈上,舉起钁頭,在荒草叢中開拓出一片新天地。


    在百丈懷海住持大雄山不久,天下僧衲聞風而來,百丈岩下禪客雲集,庵廬環繞。百丈懷海帶領徒眾,開荒種田,亦農亦禪,農禪並重。他創造性地將修行融入勞作,在日常勞動中修行,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禪宗生活和修行方式。


    上至方丈下到沙彌,所有的出家人都必須隨眾勞動,沒有任何特殊區別。百丈懷海一直以身作則,凡作務執勞,必先於大眾。直到他晚年,每天仍然像年輕人一樣到農田裏勞動。


    徒弟們看到師父如此高齡,每天仍下田幹活,心疼不已。他們也曾多次勸說,多次懇求,但百丈總是一笑了之,堅持農耕。當家師見軟辦法沒有成效,就來了個幹脆的——在頭天晚上將師父開荒用的钁頭藏了起來。


    第二天,眾僧都去開田,懷海找不到自己的工具,急得團團轉。當家師趁機說:“師父,您年紀這麽大了,還和我們一樣幹活,讓我們看著實在於心不忍。萬一將您累病了,叫我們如何是好?我們大家商量過了,您就別下田了。您放心,我們每人多刨幾钁頭,就把您那份幹出來了。”


    沒有工具無法開荒,懷海奈何徒弟們不得,隻好留在了寺裏。到中午,禪僧們回來吃飯時,齋堂中不見百丈懷海的身影。師父怎麽了?病了?為什麽不來吃飯?當家師與幾個上首弟子來到方丈,詢問端坐在禪床上的懷海為何不去用午飯。懷海說:“我是個無能無德的人,怎麽能讓別人代替自己的那一份勞動呢?既然我沒有參加開田,也就沒有資格吃飯。”


    弟子們將飯端來,遞到他的手邊,但懷海堅決拒絕。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何況百丈懷海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僧人又不吃晚飯,若是餓一整天,豈不把人餓壞了?情急之下,當家師與眾人跪倒一片,請師父進食。但是懷海異常堅定地說: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結果,眾人拗不過師父,隻好將工具還給了他。第二天,下田勞動的人群裏又出現了懷海蒼老卻又快樂的身影。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從此,懷海這一震撼人心的自律之語,風靡全國,禪林僧眾爭相效仿,成了禪宗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時至今日,它早已成為千古名言,曆千古而常新,時時警策著佛門中人。真可謂一言傳千秋,高風動八方。


    監院對契此說:“你既然知道百丈祖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一發聾振聵的至理名言,如何還敢逃避勞作?你這是故意違犯寺規,按照共住條約,你不但不能吃飯,而且還要在全寺僧眾麵前表堂[13]、罰香[14]。”


    契此一肚子的委屈,但監院以自己親眼所見為據,根本不給他說話辯白的機會。他有口難辯,有理難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兒往下掉……


    正在這時,一直旁觀的影清說話了:“當家師,契此並沒有故意偷懶,他每天都同我們一道上山打柴。隻不過因為他年紀尚輕,正處在長身體的時候,我們怕沉重的柴擔壓壞了他,所以輪流替他挑了回來。”


    影淨、影空也附和說:“是啊,是啊,契此雖然力氣小了一些,但每天打柴還算盡力。”


    既然大家都為契此求情,監院也不好再說什麽。最後,他指著契此的腦門說:“看在影清他們三位的麵子上,這次就饒了你。不過,你給我記住,寺院不是養懶漢的地方,你要好自為之!今後如若再次犯錯,我可不管你是誰推薦來的,一律驅逐出寺!”


    說完,監院揚長而去。


    影清拍拍契此的肩膀,又拍著自己的胸脯說道:“契此,在天華寺,有我們給你做主,你誰也不用怕。”


    契此對師兄們能在關鍵時刻為他伸張正義,心中感激不盡,從此,他更加敬佩三位師兄了。


    [1]禪宗寺院的別稱。


    [2] 武則天曾以彌勒佛轉世自居,並借此名正言順登上皇位。在她當政期間,寺院在新造佛像時,便將彌勒佛的形象塑造成武則天的模樣。


    [3] 佛教的一種修行方式,為一種調劑身心的散步。通常在飯後、坐禪間隙,為防止昏沉瞌睡,起而經行。


    [4] 在印度,泛指佛教以外的出家修道人。


    [5] 佛陀出家前所生的兒子,後隨佛出家,成為佛的十大弟子之一。


    [6] 安置佛像的台座。


    [7] 五代之前,隻有十六羅漢之說,十八羅漢的稱謂產生於其後。


    [8] 禪宗祖師經常隨手在空中、地上畫圓圈,以象征真理的圓滿與絕對,並以此代指真如、法性、實相,或宇宙萬有的本源、諸佛的心印、眾生本具的佛性。


    [9] 負責寺院日常管理,俗稱“當家”。


    [10] 寺院中,於典座(食堂管理員)之下負責柴薪的工作。其主要職責為入山砍柴,以供大家使用。


    [11] 唐宋時期官方頒發的出家證明文書。


    [12] 特指寺院、僧團。因寺院是僧人常住的道場,所以“常住”一詞成為出家人常住寺院、僧團的代名詞。


    [13] 公開批評。


    [14] 跪在佛前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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