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就這樣平淡地流淌著。


    寺院的生活極其清苦,尤其是那缺油少鹽的粗茶淡飯,一般人很難適應。早飯一般情況下隻有稀粥,中午因為有檀越布施、施主供齋、香客用餐,飯菜稍微好一些。由於律條中有“非時食戒”,佛製比丘過午不食,俗稱“持午”,所以,原來的僧人沒有晚飯吃,一日隻能用早、中兩餐。禪宗興起之後,提倡農禪並重,由於禪僧每日必須參加繁重的勞動,不吃晚飯饑餓難忍。祖師們權巧方便,根據中國的實際情況進行了一些變通,稱午後之食為“藥石”——以療饑病。既然是藥石,當然很簡單,往往是將中午的剩飯加水,熬成一鍋稀粥對付。


    契此正處在長身體的時候,出家伊始,很難適應這種飲食。早上喝下三五碗米粥,幾泡尿撒出來,肚子裏便空空如也。相對而言,寺院中午的飯菜會好一些。可是,由於山高路遠,契此他們打柴中午回不去,隻能在山野裏就著泉水啃幹糧。因為缺少油水,吃下的幹糧根本不經餓,不一會兒肚子裏就開始唱空城計。這也是他渾身乏力,無法將滿滿一擔柴挑回來的原因之一。


    幹重活需要大量體力,長身體更需要攝取營養。沒辦法,饑餓難耐的契此隻能一早一晚拚命往肚子裏灌稀粥。一來二去,他的胃越脹越大,幾個月下來,竟然能喝下十大碗稀粥,肚子大得像是懷了八個月的身孕一般。從此,他變得大腹便便——真正吃飽了撐的!


    契此很是羨慕、敬佩三位師兄,他們幹著同樣繁重的活,中午也隻能啃一些冷幹糧,卻還能嚴格遵守佛製,做到過午不食。更神奇的是,他們不但從來沒有說過肚子餓,而且一個個身強力壯,精力格外充沛。


    據說,修行到家的人,以禪悅為食,不但能滋潤色身,身輕體健,而且法喜充滿,神力無邊,其奧秘、其美妙,簡直難以想象。莫非,這三位每日打柴的師兄,也已經修行到了如此不可思議的神聖境界?


    還有一件事,契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因為從小不吃肉,所以對肉食的氣味極為敏感。可是,自從他來到天華寺,與三位師兄住在了一起,經常能在房間裏嗅到一種肉食特有的腥臭氣息。


    可是,佛門清靜地禁絕一切葷腥,哪裏來的腥氣?再說,這個房間分為裏外間,三個師兄住在裏邊,外屋存放他們幹活的工具和一些雜物,角落裏安置著契此的小床,壓根沒有鍋灶,如何會產生燒煮肉食的味道呢?契此以為這又是心魔在作怪,變現出這種討厭的氣味來幹擾他,所以,在很長時間裏,他一直沒有理會。


    這一天,是農曆三月三日傳統廟會,附近的村民在寺院門前的廣場上唱大戲。三位師兄大概是去看熱鬧了,到了就寢的時間還沒有回來。契此想為師兄們鋪好被子,就來到了他從未光顧過的裏屋。


    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更加濃重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契此心中默念佛號,想借佛的加持力壓製住這莫名而來的感覺。但是毫無作用,他越接近房屋後牆,煮肉的味道越濃。他的鼻子極其敏感,感覺到氣味是從掛在牆上的一幅畫後麵傳出來的……


    契此掀開畫,發現牆上的幾塊磚頭是鬆動的,而且能感受到有一股子熱力向外輻射。他小心翼翼地拿開一塊磚頭,一道亮光射了出來——牆裏居然有一段最大號的蠟燭在熊熊燃燒!


    他把那些鬆動的磚頭都拿開之後,發現牆裏被掏了一個洞,蠟燭上方居然架著一隻砂鍋,鍋裏燉著一隻被剝了皮的野兔,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哇——”


    契此一邊向外跑,一邊劇烈嘔吐。吐完稀粥吐胃液,吐幹胃液吐膽汁,他幾乎將五髒六腑都吐了出來……


    他好不容易才停止了嘔吐,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向監院報告影清他們偷偷煮肉的事情。因為,僧人殺生吃肉是根本大忌,是不能違背的戒律。這不是告密,而是互相愛護;僧伽之所以能夠和合共住,批評自我和相互促進是重要的基礎。但是,他轉而又想,或許是師兄們在打柴時偶然遇到了一隻死野兔,一時嘴饞,所以……人生旅途中出現錯誤,人人不可避免,隻要真心懺悔,不再重犯就好。於是,契此重新回到裏屋,故意留下了一塊磚頭沒有放回去,讓師兄們明白,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被人發現了,趕快改正。


    果然,三個師兄什麽話也沒說,並沒有因此怨恨契此,對他依舊像從前一樣。不過,三天之後,影清代表另兩個人找到監院,要求契此搬出他們的房間。監院不解,問道:“為什麽?你們不是在一起住得好好的嗎?”


    影清嚴肅地說道:“按照戒律,沙彌不能與比丘共住一室。契此是個小沙彌,尚未受具足戒,所以,不應該與我們同居一室。”


    監院說:“你們那套房子是裏外間,實際上算兩間,並不違製。”


    影清毫不讓步:“可是,裏外之間沒有安門,隻隔著一道布簾,他隨時能出入我們睡覺的地方。”


    既然涉及了戒律,監院也不敢變通,隻好讓契此搬了出來,住進了存放農具的半間倉庫裏。


    戒律,人人都得嚴守。因此,契此並沒多想,依舊盡全力打柴,依舊敞開肚皮喝粥,依舊每天樂樂嗬嗬。


    俗話說,熟能生巧。契此每天砍柴,慢慢掌握了其中的技巧,事倍功半,還是砍那麽多柴,所用的時間卻比原來大大縮短了。於是,他就有了一些空閑時間,便在山林裏轉轉,一來觀賞山林裏時刻變化的奇特風光,二則順便尋找一些山果、野菜,填飽他那咕咕亂叫的肚子。


    有一天,他隻顧欣賞爛漫的山花了,不知不覺翻越了一道高崗,來到了另一座山穀裏。這裏灌木叢生,野草齊腰,環境幽靜,人跡罕至。


    師兄他們,應該就在山穀對麵的山林中打柴吧?


    忽然,契此似乎在一個灌木叢旁邊聽到了一陣簌簌響,好像是什麽東西力圖掙脫的聲音。他連忙走了過去。他距離得越近,那聲響就越急,最後變成了拚命掙紮:


    “吱——吱——”


    是兔子的叫聲!是野兔麵臨絕境的叫聲!


    契此趕緊跑了過去,發現一隻灰色的野兔被獵人下的套子套住了一條後腿。契此連忙去幫它解開……


    誰知,兔子誤解了他的好意,以為這人是來要它的命的,竟然反過頭來在他手上啃了一口!


    難怪人們都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它雖然膽小,但被逼到絕路,麵臨生命危險,自然也會反抗。幸好,兔子是吃草的素食動物,牙齒並不鋒利,所以契此的手沒有流血受傷。他小心翼翼將兔子後腿上的繩套解開,放它回歸山林。那野兔跑出去老遠,回頭看了契此一眼,好像它不大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會釋放它。


    此後,契此留了心。他發現,這一帶的灌木、草叢之中,布置著很多專門捕捉野兔、山雞的套子。這大概是村裏的獵戶們布下的吧。從此,契此每天上山第一件事,就是先來這一帶轉一轉,一旦發現被捕獲的小動物,就趕緊悄悄放掉。契此之所以沒有將這些陷阱、獵套去除,是考慮到獵人也很艱難,也得討生活,將人家好不容易才捕獲的獵物放掉,已經是罪過了,若再毀壞人家吃飯的家當,他實在於心不忍。


    他沒想到,一場慘不忍睹的悲劇,就在他的注視下上演了。


    那天,一隻黃鼠狼的前爪被鐵夾子夾住了。它痛得吱哇亂叫,卻無法掙脫。契此發現之後,趕快跑了過來,想幫助它解脫。生性多疑的黃鼠狼,如何能理解契此的心意呢。它看到有人過來,更加驚惶,更加恐懼。為了逃命,它竟然生生將自己被夾住的爪子咬了下來!


    壯士斷腕,可歌可泣;而人,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逼迫小動物自殘肢體,可惡可恨!


    契此看到那失去了生命力的、鮮血淋淋的斷肢,感到自己的心在抽搐,在流血!他一下子癱軟在了當場,淚如雨下……


    不知過了多久,契此忽然聽到了山穀裏有人走動,並且伴隨著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契此趕緊躲藏在一個茂密的灌木叢中,他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模樣的獵人,導致了這場慘劇的發生。


    “……那個小沙彌契此……”


    他們居然正在說我!契此心中一驚:自從我來到天華寺,天天來山上打柴,並沒有與當地老百姓有過來往,更不可能結識獵人,什麽人竟然知道我的法號呢?


    “……自從那個小契此來到之後,我們本來有滋有味的好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是啊,是啊,來山裏的時候要防備他知道,回到廟裏還得小心翼翼,幸虧大哥足智多謀,用計策將他從房間裏趕了出去……”


    他們居然就是影清、影淨、影空三位師兄!若不是用手緊緊捂著嘴,契此就會下意識地驚叫出聲。


    “不過,自從那個小屁孩來了之後,他一個人砍的柴比咱們兩個人都多,供應廟裏日用綽綽有餘,省了咱們不少力氣。”


    他們越來越近,契此已經能聽得出來,這是柴頭影清的聲音。接下來,就應該輪到影空說話了,因為他是老大的跟屁蟲。


    果然,正如契此預料的那樣,影空附和著影清說的話,清晰地傳了過來:


    “對對,那個小家夥真傻,不曉得愛惜力氣,每天打的柴多得都挑不動。更可笑的是,每天臨到寺院,咱們接了他的柴擔,在不知不覺裏將他打柴的功勞都攔在了咱們頭上,他還總是感激不盡。那小子也太缺心眼了,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明明被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


    “不管怎麽說,那小家夥是個喪門星,自從他來了之後,咱們下在這一帶的套子很少能捕獲到獵物了。”


    那些獵套竟然是影清他們布置的,契此差點跳起來!


    “是啊,”影空說,“這些套子總是一無所獲,咱們已經連續好幾天中午沒吃上烤肉了。餓得我下午幾乎沒力氣走回寺院。”


    影清接著說:“或許是這一帶的兔子、野雞已經被咱們弄光了,應該轉移一下地方了。”


    影淨說:“我覺著大哥說得並不對,我有好幾次在咱們下套的地方發現了動物掙紮過的痕跡,但獵物卻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影空驚叫道:“老天爺,是不是咱們偷著弄野物、燒肉吃的事被人發現了?會不會是那個小契此悄悄將獵物放走了?若是被他知道了,報告了寺院的執事,就壞了事了!咱們一定會被趕出天華寺……”


    影清道:“看你說的,沒那麽懸乎。那個小沙彌把所有的工夫都用在了砍柴上,哪有時間到這裏閑逛呢?我想,一定是附近的老百姓順手牽羊,將套子上的獵物偷走了。”


    影淨也說:“我也是這樣想的。當初,咱們第一次烤野兔,不就是從村裏獵人的套子裏偷的嗎?後來,咱們幹脆連他們的獵套也弄了過來,下到了天華寺所屬的山場裏。”


    影清到一個下套子的地方察看之後,頗為失望地說:“看來,今天又要空手而歸了。”


    說著,他轉過身,就要向回走,影淨說道:“等等,我到山坡上麵看看。”


    “咱們沒在山坡上下套啊。”


    影淨得意地笑著說:“自從我發現獵物總是從套子裏失蹤之後,我怕是它們自己逃脫的,就把獵人們的一隻鐵夾子弄了過來。咱們去安放夾子的地方看看,是不是有所收獲。”


    他們看到的,當然是一片狼藉,一片鮮血淋淋的場麵!


    麵對這種悲慘場景,任是鐵人也斷腸。


    “天哪,怎麽會這樣?”影淨不由自主地喊叫道。


    影空看了看周圍草地被踩踏的痕跡,說道:“這裏好像有人來過。”


    影清默默將鐵夾子解了下來,拋到了山穀裏,然後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不過,臨走,他向契此藏身的灌木叢看了一眼……


    契此猶豫了兩天,最終還是將影清他們的所作所為告訴了監院。誰知,聽了他的講述,監院卻像審視怪物一樣久久地看著他。


    契此被他看得心中發慌,渾身發癢,實在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忐忑不安地問道:“當家師,我臉上有什麽髒的地方嗎?”


    監院陰陽怪氣地說:“你臉上倒是挺幹淨的,可是你心裏極端肮髒!比狼心狗肺還要凶殘,比蛇蠍心腸還要歹毒!”


    契此被罵得狗血淋頭,狼狽不堪,卻又稀裏糊塗,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誤。他一臉的茫然,向監院追問道:“當家師,您老慈悲,請明明白白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倒是真會裝!自己做過的事,難道還要我提醒你嗎?”


    “當家師,我實在……”


    監院十分嚴肅地說道:“契此,你給我聽好,第一,你作為沙彌,要絕對尊重比丘,不應該說他們的壞話!這是佛祖親自製定的戒律。”


    契此一愣,總算想了起來,是有這樣一條戒律。他鄭重地點點頭,說道:“弟子知錯了,今後決不再犯。”


    監院卻毫不客氣地諷刺他說:“狗若是改了不吃屎,就不是狗了。”


    契此趕緊跪了下來,真誠地說道:“弟子契此真心懺悔犯戒罪過,情願接受最為嚴厲的處罰。”


    監院依然滿臉陰雲,說:“你甭再給我演戲啦,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我早就看透了!”


    “當家師,我真的被您弄糊塗了,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好,那咱們就揭開房頂,徹底見見太陽!我來問你,你在山上打柴的時候,是不是捉過野物?”


    “捉過。不過,我是為了解救它們。”


    “解救?解救到你的肚子裏去了吧?你是不是逮過蛇,然後偷偷燒著吃了?”


    聞聽此言,契此差點嘔吐起來——一是天生的生理反應,二是被冤枉的心理反應。盡管他一直想委曲求全,不想為自己開脫,但這個黑鍋太沉重了,幾乎關係到他作為出家人的資格,所以,他下意識地反問道:“是誰這樣無端誣蔑、故意陷害我?”


    監院冷冷一笑:“出家人不打妄語,難道三位師兄說的是假話不成!”


    契此未加思索,脫口而出:“他們見事情敗露,便惡人先告狀。”


    “你才是倒打一耙!”監院猛然喝道。


    契此愣住了。


    監院繼續說:“契此,我真為你感到害臊!你白白長了一個大肚皮,心胸卻如此狹隘!影清他們將你在山上偷偷燒蛇吃的事告訴我時,再三為你開脫,說你剛剛出家不久,尚未適應寺院清苦的生活,所以偶然偷吃一回葷腥不算什麽嚴重的罪過。他們還像以往一樣,再三為你求情,說是會幫著你慢慢改掉惡習,不讓我嚴厲處罰你。可是你,不但不感激三位師兄的好心好意,反而……你這種恩將仇報的小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事到如今,契此還有什麽話可說。天大的冤枉,海深的委屈,他也隻能強行忍受,有多少眼淚也隻能往自己肚子裏流……


    契此深切感受到,剛剛走出家門,社會生活閱曆幾乎為零的自己,遠遠不是影清他們這些老油條的對手,與他們作對,肯定是自取其辱,絕對沒有好果子吃。但是,第二天,他照樣將他們布置在山野裏用來獵取小動物的套子,全部拆除了。並且用斧頭將之剁得粉碎,再也無法用來殘害生靈了。為了警醒他們不再作孽,他還把一首“戒殺偈”寫了許多張,貼在他們每天打柴的必經之路上:


    千百年來碗裏羹,冤深似海恨難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半夜聲。


    試想,哪一個生靈願意被屠殺、被吞食呢?殺者,必然心懷嗔恨,極其殘忍;被殺者,自然要產生怨恨,萌發報複之念。如此冤冤相報,無休無止,世間如何能太平呢?契此想以此震撼影清等人的靈魂,喚醒他們的良知,進而迷途知返,改邪歸正。


    誰知,他的這一係列舉動,卻把自己推向了更為艱難的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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