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洪秀全江寧稱王</h4>


    正當曾國藩帶著滿弟國葆、康福、王荊七與郭嵩燾一起離開群山環抱的荷葉塘,向長沙走去的時候,百萬太平軍將士正在天王洪秀全、東王楊秀清的指揮下,借攻克武昌的巨大軍威,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浮江東下,相繼拿下九江、湖口、安慶、蕪湖等沿江兩岸重鎮,最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奪得江寧。兩江總督陸建瀛被殺,江寧將軍祥厚戰死。小天堂敞開大門,準備迎接兩年來浴血奮戰、勞苦功高的天國將士。


    江寧,古稱金陵,清代置兩江總督衙門於此,乾隆二十五年,又增設江寧布政使司,是僅次於北京的重要城市。北王韋昌輝率部最先進城,第二天,東王、翼王也進來了。在三王指揮下,江寧城內的善後事宜進展得迅速而有條不紊。積屍清除了,大火撲滅了,街道清洗了。為著防止向榮和琦善南北夾攻的隊伍攻城報複,江寧十三道城門和破損的城牆也奇跡般地恢複了。隻是城裏人口大大減少,老百姓紛紛遷徙城外躲避戰火,百萬多人出走十之八九,隻剩下十多萬了。


    兩江總督衙門被定為天王宮,這兩天也略加修飾。清妖的一切儀仗、匾額、字畫全部焚燒,從大門口一直到天王殿,所有門牆都用黃紙裱糊。將士們清掃庭院,張燈結彩,以便恭迎天王駕到。


    鹹豐三年正月二十日,雖然天氣清冷凜冽,卻陽光燦爛。對於江寧百姓來說,這是個冬天裏的好日子。一旦戰火熄滅,這座六朝古都,便又顯現出它氣概非凡的本色來。紫金山雄踞城外,猶如一個儒雅的將軍,仗劍守衛著東大門。山腳下玄武湖波光粼粼,晶瑩透亮,好比一塊明麗的妝鏡,將紫金山的英姿盡攝鏡裏。小小的圓菱湖羞澀地躲在西南腳,那正是持鏡美人的笑靨。長江是一匹淺黃色的練帶,彎彎曲曲地鋪在城北,停泊在江麵上的大小戰船,如同練帶上鑲嵌的一顆顆珍珠,熠熠閃光。練帶上有一根乳白色的絲絛,蜿蜒穿過城南,這絲絛便是胭脂金粉秦淮河。從古到今,它載過多少夢幻般的畫舫,水中混雜過多少公子王孫的綠酒、商女村姑的清淚!那清涼山、幕府山、雨花台、燕子磯,那莫愁湖、勝棋樓、雞鳴寺、夫子廟,每一處風景、每一座建築,都有著一段神奇的傳說、一個動人的故事,引起人們對這座古都的無限緬懷和神往。金陵,你真是中國城鎮中的瑰寶,人人向往的小天堂。今天,你千年史冊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從清晨開始,原來的兩江總督衙門到儀鳳門這段街道,便全部由兩廣過來的老兄弟刀槍森嚴地警衛著。天王就要率領天朝的文武百官進小天堂了!


    留在城中的十萬百姓,出於好奇、仰慕、看熱鬧等各色心情,吃過早飯後,全部都來到這段街道,以先睹天王威儀為快,把兩旁的小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忽然,一道嚴厲冷酷的命令傳過來:“全體原地跪下,不得走動,低頭看地,不準仰視,違者斬首!”十萬百姓顫顫抖抖地遵命跪下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膝前的那塊小黑土,年長體弱的後悔不該來。但已遲了,來了就不能走,“違者斬首”。跪在人群中的年輕人,無論如何也抵抗不了那強大的誘惑,趁著警衛兵士不注意,常常偷眼向街中心望去。


    來了!眼前是一片數不清的紅、黃、白、黑、藍軍旗,從儀鳳門那邊走過來,塵土飛揚,旌旗蔽空。不見天王,先見一副威嚴不可抗拒的氣派向跪在地上的百姓頭上壓來。長長的軍旗隊伍過後,接下來的是一批佩劍武官,一色的高頭大馬,五人一排,足足有一百排,紅色褂子的前麵均繡著“兩司馬”“卒長”等黑字。跟著馬隊而來的是一座六十四人抬的大黃轎,轎身四麵繡著四條或騰雲駕霧、或翻江倒海的巨龍,轎頂上有五隻用絲線、竹骨紮成的仰頭朝天的丹頂仙鶴,衛兵和轎夫一色的黃風帽。轎後是十六對吹鼓手,十六對銅鼓手,有節奏地吹吹打打。偷看的老百姓心中揣測:這轎裏坐的怕就是天王了。


    是的,轎裏坐的正是洪秀全。這幾日,是他出生四十年來最痛快的日子。從嶽州以來,千裏長驅,勢如破竹,自己幾乎沒有親臨過戰場,沒有指揮過一場戰鬥,小天堂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到手了。他起先還有點感到意外,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應該的事。自己是天父的次子、天兄的親弟,有萬能的天父天兄的幫助,世上哪裏還有敵手呢?他堅定不移地相信,在他揮手之間,北京就可以拿下,鹹豐妖頭就得讓位,中國的一統江山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昨天,他登高眺望六朝勝地,心裏湧現出一股難以抑製的誌得意滿的情緒。這個廣東花縣的落選童生,長期看到的隻是田園阡陌、寒山僻水,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江山。鍾山龍盤,石城虎踞,的確名不虛傳!他想起幼時讀過的李後主詞,看過的孔尚任《桃花扇》。這個金粉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再也不是想象中的虛無縹緲的仙境,而是實實在在已屬於自己了。黃龍轎裏的天王,決定從此卸甲下鞍,好好地享受、加倍地享受這人世間的幸福,方不辜負天父之子的身份,不委屈十多年來提著頭顱傳教造反的艱難歲月,以補足過去整整四十年的虧欠。


    黃龍轎後,一匹裝扮得華麗考究的白馬上坐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她懷裏抱著一個三歲孩子,這孩子身著滾龍繡袍。並排的是另一匹同樣裝扮的棗紅馬,那上麵也坐著一個女人,懷裏同樣抱著一個孩子。這孩子大概尚不滿周歲,用一條黃色繡龍圍巾包著。


    這兩匹馬後,是一隊花花綠綠的女人,一共三十六位,全部騎馬。這些女人大部分都在二十歲上下,身穿短衣長褲,不著裙,一雙大腳格外顯眼。每個女人後麵緊跟著一個女仆。女仆手撐一把色彩豔麗的日照傘。日照傘上分別寫著“賴王娘”“謝王娘”“韋王娘”等等。跪在地上的百姓心中明白,這是天王的後妃們。對於天王有三十六個娘娘的事,他們不感到驚訝,都認為這並不算多。住在北京紫禁城裏的皇爺,據說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比天王的老婆多多了。尤其令他們欽佩的是,天王的妃子個個能騎馬打仗,就憑這一點,即可稱巾幗英雄。天王的老婆們尚且如此,天王的本領就可想而知了。這三十六個女人過後,接下來的又是數百名步行的士兵。從天王的開路旗手算起,一直到最後一個士兵走過,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這位開創新國的天王是多麽的有氣派!老百姓個個欽佩萬分,以前看到總督出巡,以為是大開眼界,現在跟天王的儀仗比起來,真個是小巫見大巫。


    跟在天王後麵的是幼西王、幼南王,接下去是天、地、冬、夏、春、秋正(又正)副(又副)二十四丞相,再接下去是檢點、指揮、將軍、總製、監軍等,最後是一支英姿颯爽的女兵。女兵們身著戎裝,腰佩刀劍,背後背著一張花弓。舉止之英武,是江寧城百姓所從未見過的。一直到日落西山,隊伍才過完,老百姓們也在地上整整跪了三個時辰。但他們都不覺得累,反而得到極大的滿足。原先後悔想走的也慶幸終於沒有走,因為到後來,大家都抬起頭來觀望,也沒有哪個警衛認真地執行命令,有的警衛還和百姓笑嘻嘻地說幾句話,露出得意的神色。  <h4>天王開國的三件事:定都、朝拜、開科取士</h4>


    一進天王府,洪秀全想到有幾件大事,必須在近期內由他出麵定下來:一是定都,二是朝拜,三是開科取士。至於穩定局麵、鞏固政權、管理百姓、建設小天堂乃至北征西征等軍國要事,他都將全部委托東王去辦理。他自己要靜下心來,把生平所作的詩文,尤其是關於拜上帝會的宣傳文字好好整理下,選最好的刻手,用最精美的紙刻印出來,每個拜上帝會成員人手一冊。洪秀全認為這才是教化萬民、惠澤子孫的千秋偉業,今後自己就將會和文、武、周公、孔、孟、天父、天兄一樣,世世代代被人們捧為聖人,至於攻城略地、建設國家,畢竟是形而下之器,它是永遠不能跟形而上之道相比的。“器”的事,就讓清胞、昌胞、達胞他們去幹吧!


    定都,毫無疑問就定在金陵。這在天王看來,是天經地義之事,東王、北王也擁護。天王沒有料到,臨在武昌出兵時,翼王卻對此發表了不同看法。翼王認為應改變永安既定方針,北進河南,再渡黃河直搗幽燕。尤其是部將羅大綱,反對定都金陵最為激烈。天王記得,羅大綱當麵對他說過:


    “翼王北進中州之策為上策。上策若不行,可用中策,即先定南方九省,然後分三路出師:一出湘楚,一出漢中,一出淮揚,三路會合,共獵燕都。定都金陵,誠為下策。天下未定,欲安居金陵,豈能長久!”


    羅大綱的主張,無疑最具眼光。可惜,天王早已渴望進小天堂享福,他聽不進綱胞這番還要他親冒矢石的話。為了統一思想、堅定信心,在向金陵進軍的船上,天王出了一道題目,叫作“建天京於金陵論”,吩咐何震川讓隨軍文人每人寫一篇論文。昨夜何震川呈上一疊論文,同時並建議貶斥直隸和北京。洪秀全將論文數了數,共四十一篇。就像當年教私塾時批閱學生作業樣,他把每篇論文都細細審讀一遍。文章都寫得短而有力,道理也說得扼要透徹,甚得天王之意。或許因為喜歡何震川的緣故,天王把四十一篇論文比來比去,總覺得何震川那篇寫得最好,很有韓愈碑銘文的派頭。他拿起何震川的論文,饒有興致地輕聲念道:


    欲創非常之業,必得非常之人;欲立永久之基,必得至當之地。斯能立久而不易,亙古而常尊者也。溯自天父上帝自造天地以來,其間竊號流傳,未嚐不代有其人。究之人非天命之人,國非天命之國,所以弑奪頻仍,紛更不一,以至於今。


    惟我天王承帝命,永掌山河。金田起義,用肇方剛之旅;金陵定鼎,平成永固之基。京曰天京,一一悉準乎天命;國為天國,在在悉簡乎帝心。迄今建都既成,天下大定,天王降詔,谘於群臣。詔於是,爰為之論曰:穆穆皇皇,赫赫我王,奄有四海,撫綏萬方。恩覃普宇,德遍要荒,遐邇壹體,率賓歸王。宜乎永奠千百代無疆之福,肇基億萬年有道之長。


    “這樣的滿腹經綸,絕大手筆,居然連個舉人都得不到。若不是天國承運而起,豈不埋沒了這個人才!”洪秀全為何震川先前的懷才不遇,大大感到不平。何震川是廣西象州人,秀才出身。金田起義時,全家投軍,戰爭中他一家死了二十二人,現僅剩一弟一侄和他自己三人,是一個為天國事業滿門盡忠的功臣。天王立即封何震川為恩賞丞相,調來天王府掌文書承宣事宜。何震川的建議很好。金陵既定為天京,北京和直隸就應該貶斥。天王略為思考一下,親手寫了一道詔書:


    詔曰:有功當封,有罪當貶。今朕既貶北燕為妖穴,是因妖現穢其地。妖有罪,地亦因之有罪,故並貶直隸省為罪隸省。天下萬廓,帝無二,京亦無二。天京而外,皆不得僭稱京。故特詔清,速行告諭守城出軍所有兵將,共知朕現貶北燕為妖穴,俟滅妖後方複其名為北燕。並知朕現貶直隸省為罪隸省,俟此省知悔罪,敬拜天父上帝,然後更罪隸之名為遷善省,庶俾天下萬國同知妖胡為天父上帝所深譴所必誅之罪人。欽此。


    建天京於金陵,看來是眾望所歸。天王想,幸虧當初采納東王等人的意見,沒有用羅大綱的上策、中策。不然,小天堂一下子還進不來,建都登基之事就得推遲。都城已定,下一步是群臣如何朝拜天子了。天王愛讀史書,知道漢高祖得天下後,第一次在長安宮殿裏大宴群臣,那些臣子是和高祖一起身經百戰艱苦打天下的功臣,他們自恃有功,酒席之間,還和戰爭年代一樣,一點不講禮節,有時甚至直呼高祖之名,提起高祖過去一些臉紅的事,弄得高祖很不愉快。後來,叔孫通製定禮儀,群臣朝見高祖時,依職位高低排列,跪拜行禮,山呼萬歲,再也不敢大聲喧鬧越次行動。高祖大喜,算是真正過了皇帝的癮。還是在由安慶往金陵的船上,天王又把這段史事溫習了一遍,心裏非常佩服叔孫通的學問。是的,隻有禮儀立,才能名位正;名位正了,權威也就建立起來了,今後誰也不能再起歹心,覬覦天王寶位,自己的子子孫孫就能無窮盡地傳下去,坐穩鐵打的江山。


    天王設計了一幅朝拜圖。


    金龍殿裏,自己坐在大殿台上正中。台左邊空一個位子,是天父耶和華的寶座。台右邊空一個位子,是天兄耶穌的寶座。台下左邊擺一個矮幾,是幼西王之幾。台下右邊同樣地擺一個矮幾,是幼南王之幾。幼西王、幼南王年紀都小,不要他們朝拜,但為他們留兩個位子,表示對為天國捐軀的西王和南王的尊崇。每當想起在最艱難的年代,南王馮雲山和西王蕭朝貴與自己同甘共苦的情景,天王便黯然神傷,心裏很是感激這兩個既忠誠又有才幹的兄弟。因此決定把這兩個幼王的座位擺在最前麵。靠著幼西王後麵的,依次為東王,翼王,天、地、春、夏、秋、冬各位正丞相,又正丞相;靠著幼南王後麵的依次是北王,天、地、春、夏、秋、冬各位副丞相,又副丞相。這之後,按官職大小,兩邊依次排著檢點、指揮、將軍,等等。設計好後,天王親自繪出一幅天國朝主圖。他對這幅圖很滿意。


    再就是開科取士。一提起考試,天王就有一股衝天怒氣,有時這種怒氣發作起來,他恨不得殺盡天下考官。偶爾夜深人靜,他想起自己為何扯旗造反,走上與大清王朝作對這條路,說到底,怕就是因為考場上屢屢受挫的緣故吧!倘若那時府試、鄉試、會試節節順利,可能就沒有今天的天王了。即使做了萬民之主的天王,洪秀全一旦想起那些傷心失意的往事,心裏仍然會浮起一種因為被人瞧不起而產生的悲哀——


    洪秀全出生在廣東花縣官祿布一個農民家裏,父兄都以耕田為業,全家省吃儉用,供洪秀全讀書。秀全從小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因家貧,十六歲輟學,助父兄耕田。十八歲受聘為本村塾師,第二年,他到廣州參加府試,但沒有考取。二十五歲那年,又去廣州參加秀才考試。在廣州,他認識一個名叫梁發的傳教士。梁發給他一本《勸世良言》,他回到寓所細細讀了一遍,覺得很有趣味。但那時他並不想洗禮做教徒,他要做孔孟的信徒,通過科舉爬上去,最後當尚書,當大學士。誰知榜發,再次落選。這個打擊非同小可,他當時昏厥在地。被同鄉送回家後,在床上足足躺了四十天,成天發高燒講胡話。家裏為他準備好了棺材,隻是還有一口氣,不忍心裝進去。第四十一天早上,他醒過來了。二十八歲那年和三十二歲那年,他又兩次到廣州應試,兩次皆報罷。待到第四次名落孫山時,心高氣傲的洪秀全氣得臉發白、唇發紫。他當天就燒掉家藏的全部“四書”“五經”和諸如《闈墨觀止》之類的書,憤然地對族弟洪仁玕說:“滿洲人主持的考試我再也不參加了,日後我要自己開科取士,氣死那些混賬東西!”後來,他索性連孔子的牌位也砸掉,出走到廣西貴平一帶,和馮雲山、楊秀清、蕭朝貴、韋昌輝、石達開六人結為異姓兄弟,將梁發送的《勸世良言》加以發揮,在廣西紫荊山組織拜上帝會,發展會眾,積極籌備起義。那時,六兄弟對著天父天兄起誓,日後成功了,六人坐江山,都稱王。洪秀全還特別提出,每年於各人生日那天開科取士,在天下讀書人麵前出這口怨氣……


    “今日成功了,六人共坐江山的誓言可以不必兌現,但開科取士,則非實行不可!”天王在心裏狠狠地說。


    連日來,金陵城裏擺開成千上萬桌慶功酒。拜上帝會的人們在盡情享受小天堂的幸福,虔誠感激天父天兄的恩賜。天王宮金龍殿裏,天王也擺了二十桌酒,把他當年在廣西傳道時最親密的袍澤和這兩年勞苦功高的高級將領們請來,他要親自犒勞這批兄弟,並向他們宣布幾項重大國策。


    這批兄弟暫時還不需要山珍海味,他們最喜歡吃什麽,天王清楚。每張桌上,天王特賜三大碗菜:一大碗油燜狗肉,一大碗爆炒狗內髒,一大碗狗肉燉蘿卜湯。果然,入席者人人稱讚天王知心貼己。山呼萬歲後,便大嚼大喝起來。酒過三巡,一個個都微有醉意了。天王站起,幾句祝酒辭說過後,莊嚴宣告:“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將都城天京定在金陵。”全體起立,高聲擁護,紛紛舉杯慶祝,齊聲稱讚天王的英明。接著天王命人將天國朝主圖懸掛起來,定於二月初一日按此朝拜。金龍殿裏醉醺醺的功臣們,幾乎沒有一個人去看它一眼,又一齊起立,高呼萬歲,狂歡通過。最後,天王以洪亮的聲音鄭重宣告:


    “從今年起,天國將在天京和各省開科取士。科試分天試、東試、北試和翼試。每年開四科,每科分別取狀元、榜眼、探花一名和進士若幹名,為國選賢,讓天下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又是一陣歡呼聲。在醉眼蒙矓的酒席桌上,天王的三大國策,像春風吹過秧田一樣,暢行無阻地通過了。天王醉了,功臣們醉了,整個金龍殿都醉了。沒醉的人隻有兩個:一是東王,一是翼王。  <h4>東王攬權,翼王獻策</h4>


    由江寧將軍衙門改建的東王府,是太平天國實際上的最高權力機關。天國大大小小的政令均由這裏發出,各處稟報、奏本也都遞往這裏。東王楊秀清事事躬親,日理萬機。


    楊秀清五歲喪母,九歲喪父,由伯父楊慶善收留,十二歲便在平隘山上燒炭糊口,是太平軍諸王中最貧苦的人。他從小聰明過人,精力充沛。十年的傳道、建會及戰爭生涯,磨煉出他極為強悍的性格,培養出他非凡的組織才能,鍛煉出他指揮打仗、處理政事的傑出本領,也賦予他機巧權變的出眾聰明。他雖不識字,但身邊有十多個承宣為他服務:閱讀報告、匯報情況、傳達命令、起草文件。所有該辦的事,他都以極高的效率處理得有條不紊。


    這些日子來,楊秀清主要辦了這樣幾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定下天王宮及東、北、翼和幼南、幼西各王府的建製。第二件事,安置隨軍進入天京的眷屬和留在城內未走的十餘萬百姓。東王在原來男營、女營的基礎上設置男館、女館。每館二十五人,設館長一人;十館為一卒,設卒長一人;十卒為一旅,設旅長一人;十旅為一師,設師帥一人。另設童子館、殘廢館、敬老館,安置小孩及老弱病殘。按館分配勞作,發放口糧。天王在武昌許下的進了小天堂就夫妻團聚的諾言,暫時不能兌現。許多人雖有不滿,但一時隻得遵守。因為東王的禁令很嚴,自從殺了幾對偷偷聚會的夫妻後,大家都害怕,隻得忍受著。第三件,建立各種為王宮王府、軍隊和百姓服務的工商衙門,如聖庫、聖糧倉、鉛碼衙、弓箭衙、紅粉衙、豆腐衙、茶心衙、豎斬衙、提報衙、人醫衙、獸醫衙、織染衙等等。這些衙門全由東王府直接掌管,歸天國所有,任何人不得開辦。


    這幾件大事辦好後,天京城便納入了正軌,剛進城時的混亂局麵已不複存在。人人無失業,個個有衣食,各級官員的意圖,都能在所轄區內得到有效的貫徹。闔城都聽東王的號令,萬眾齊心,猶如一人。不久,林鳳祥、李開芳、羅大綱等人又克複鎮江、揚州。喜訊傳來,人心振奮。天國的事業在蒸蒸日上,欣欣向榮。


    楊秀清心裏很明白,天國不能隻局限於一隅之地,它要發展到全國去。當天京城內部署已定的時候,對外的征戰,便應該在議事的日程中占第一位了,北征和西征的決策必須立即定下來。


    楊秀清和洪秀全不同。他內心深處,從來就沒有天父天兄的位置。他不相信真的有什麽天父天兄,也不相信洪秀全是天父的次子,自己是天父的四子這一類無稽之談。他參加拜上帝會,信仰天父上帝,隻不過是利用他們而已。要辦大事,就得有很多人,人多了,就要有組織;維係這個組織,就要有信仰。至於這個信仰是真理還是謬誤,暫時可不管,隻要大家相信就可以了。楊秀清拜上帝,其實不過如此而已。他也知道,諸王中,除馮雲山以外,蕭朝貴、韋昌輝、石達開也和自己差不多,都明白神道設教的作用。不過,他也從不點破。楊秀清表麵上顯得比天王的信仰還要虔誠,以至於天父對他的寵愛,似乎超過了天王。他幾次裝扮成天父下凡的附身,居然使天王完全相信。想到這裏,他不禁冷笑起來。


    北征和西征是天國成立後最大的軍事決策。東王清楚,北征是對清妖的犁庭掃穴之舉,按道理應該是天王禦駕親征。但是,天王已在王宮裏安富尊榮,再也不想親冒矢石了。東王不去勸天王,他心裏正是希望天王不出征。他知道,天王之所以能進小天堂,完全是自己的功勞。論功行賞,自己才最有資格坐在金龍殿裏,接受群臣的山呼萬歲。不過,他也知道,天王畢竟是拜上帝會的創始人,兩廣老兄弟對他的崇拜超過了自己。眼下若搶著坐金龍殿,老兄弟們是決不會答應的。如果天王這次禦駕親自北征,成功後,威望就會更高,今生今世自己就將永遠坐不了金龍殿。天王提出讓林鳳祥、李開芳帶人馬從揚州出發,北上幽燕,東王完全讚同。林、李一直是蕭朝貴的部下,不是自己的嫡係,正好讓他們出去。楊秀清料定北征不會順利,一萬人也太少了。過段時期,待天京城內各方經營妥帖,將天王完全架空後,自己再指揮大軍渡江北上,拿下北京。到那時,不怕洪秀全不讓位。


    連日來,翼王石達開很憂慮。北征西征,這個保衛勝利成果、發展天國事業的頭號決策,天王似乎並沒有把它擺在重要的地位上。據說北征的是林鳳祥、李開芳,西征的事還沒有消息。他兩次到天王宮去晉謁天王,但都被擋了回來。天王因身體不適,所有人都不見。今天,翼王第三次來到天王宮。天王宮門口已新豎起一塊高大的石碑,上刻四行字:“大小眾臣工,到此止行蹤。有詔方準進,否則雲雪中。”他感到驚詫,但不得不停步。自己並非奉詔,如何能見到天王呢?正在思忖中,一個女承宣過來,見是翼王,忙下跪拜見。翼王要她回宮代請詔命,說有要事稟告。女承宣去後不久,王宮傳命,天王詔命翼王進宮。


    自進入天王宮後,東王、北王又相繼送來十二名美女,全是江南嬌娃。天王大喜,都封為王娘。自此天天錦衣玉食,夜夜洞房新婚,耳中笙歌如天上仙樂,眼前曼舞似楊柳曳枝。


    天王對這種生活已十分滿足了,他的腳再也不邁出天王宮一步,怕刺客暗殺;昔日鐵馬金戈的歲月,已成為十分遙遠的記憶了。洪秀全知道達胞這是第三次來天王宮,不知他有何事,若再阻擋,又恐傷了兄弟間的和氣,他無可奈何地傳旨召見。


    “達胞,你有何事,這般急著要進宮?”


    “二兄,北征的陣營要加強,最好二兄親征。”石達開開門見山,直陳來意。


    洪秀全心裏不大高興,慢慢地說:“北征已決定由林鳳祥、李開芳帶一萬人馬,陣營已不弱了。當年我們在金田起義時,才不過幾千人。有天父天兄的庇佑,不用我親自出馬也會勝利的。”


    “二兄,北伐幽燕,比不得浮江而下,清妖重心向來在北方,長江以北,必定防守森嚴,且兄弟們都是兩廣、兩湖一帶人,不服水土,林、李此行困難會不小。倘若北征有個三長兩短,定會長清妖之誌氣,而滅我天國之威風。”石達開憂心忡忡地說。


    “哈哈哈!”天王一陣大笑,“達胞,你過慮了。從嶽州到天京,時間不過三個月,大軍發展到兩百萬之眾,所過城池,望風歸附,旌旗指處,江山易主,所仗者何?難道是我們自己的力量嗎?這是天父天兄的旨意!鳳祥、開芳必然旗開得勝,一路凱歌。達胞,你就等著看捷報吧!”


    翼王見天王如此迷信天父的力量,深感不安,但他又不能直率指出,沉吟片刻,說:“二兄,既然你不親征,就讓我代二兄往北邊走一趟吧!”


    天王關切地對翼王說:“達胞,這幾年來你也太辛苦了,休息幾個月吧!王府裏侍候的人不夠,朕再給你挑幾個送過去。”


    達開擺擺手,說:“二兄,西征之事也要早議了。蕪湖、安慶、九江都是長江重鎮,擔負著屏蔽天京的大任。我們走後清妖又把這些城池占去了,得馬上再收回來。”


    秀全說:“西征一事,我早就考慮了,叫胡以晃、賴漢英和令兄祥禎率領水師五千、陸師一萬前去。以晃智勇雙全,漢英老成持重,祥禎勇猛善戰,他們三人會合作得很好,你就放心吧!”


    對於西征的安排,達開略為滿意,就是兵力還欠弱了點,至少應增加一倍。這段路曾經是一條通往勝利的道路,再收回來,把握也較大。達開點點頭,對秀全說:“二兄,據情報說,鹹豐妖頭已任命前禮部侍郎曾國藩為湖南團練大臣,正在長沙大辦團練。我們起義以來,長沙是一顆頑固的釘子,圍攻八十多天不能拿下。現在曾國藩又在訓練新的軍隊,我們要多多留心才是。”


    秀全笑道:“我們在長沙打了幾場猛仗,貴胞也犧牲在那裏,沒有攻下,那不是因為他們強,而是我們主動放棄。這也是天父天兄的旨意,倘若當初不接受天父天兄的旨意主動放棄,我們就不能贏得戰機,順利進入小天堂。曾國藩不過一書生罷了,不足為慮。他長期在朝廷做官,既不諳民情,又不懂軍事,成得了什麽氣候?團練乃烏合之眾,哪能稱之為軍隊?這一點更不必掛心。天色已晚,六弟,你今晚就不要回府了。清胞昨日送來一對熊掌,今天燉了大半天,已經燉爛了。朕今夜和你再來個一醉方休!”說罷,親熱地拉著石達開的手,向花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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