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亂世須用重典</h4>


    緊靠巡撫衙門的魚塘口,新開辦了一個衙門,招牌上寫著“湖南審案局”五個大字。布袍素巾、腰纏麻絲,一身守製裝束的曾國藩在這個衙門裏辦事,當起以安境保民為主要職責的幫辦團練大臣已經有兩個月了。記得進長沙的那一天,他和郭嵩燾、國葆、康福一行來到大托鋪時,江忠源便帶著一百楚勇在鎮上恭候,親自陪他們進城。來到新開鋪時,左宗棠又帶著一班長沙鄉紳和昔日師友,如黃冕、孫觀臣、陳季牧及嶽麓書院山長丁善慶、城南書院山長丁輔臣等來迎接。來到又一村巡撫衙門口,隻見中門大開,張亮基帶著前鄂撫羅繞典、布政使潘鐸、按察使嶽興阿及鹽道、糧道等一批高級官員早已等候在那裏。當夜,張亮基在巡撫衙門大擺酒席,為曾國藩洗塵。張亮基如此隆重而誠懇地迎接,使曾國藩深為感動。一連幾天,張亮基和曾國藩密談。二人對湖南吏治鬆弛、匪盜橫行,都深惡痛絕。曾國藩認為亂世須用重典,對官場要嚴加整飭,尤其對匪盜要嚴厲鎮壓。張亮基完全讚同。對曾國藩所持的“寧可失之於嚴,不可失之於寬”的方略,張亮基也甚為欣賞。曾國藩又提出在省城建一大團,從各縣已經訓練的鄉勇中擇其優者,招募來省,嚴格訓練,以這支團練來保衛省城安全、鎮壓各地匪亂的建議。張亮基個人也表示同意,隻是茲事體大,要曾國藩親自給皇上上一奏章。最後,張亮基緊握曾國藩的雙手,說:“今後有關湖南保境安民的一切,都拜托給仁兄了,全仗大才經緯。湖南是仁兄桑梓,仁兄對湖南的摯愛之心,定不在亮基之下,千萬莫存避嫌之念,盡管放開手腳,施補天之術,使三湘父老早得安寧。”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熱血沸騰,恨與張亮基相見太晚,對先前的謝絕頗感愧赧。


    第二天,曾國藩便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曾國藩要在省城建大團,自然並不是僅僅為了防衛省城、鎮壓匪亂,他的主要意圖在於建立一支新軍。他的想法是:先招募少數人,加以嚴格訓練,使之起到以一當十的效果;然後以這批人為骨幹,再招募十倍二十倍的人,立即就可成為一支勁旅,到時拉出省外,與太平軍較量。滿人對漢人向來防範甚嚴,兵權由朝廷牢牢控製,從不放心讓漢人多帶兵,更不允許有人像明代戚繼光那樣建“戚家軍”。或許是曾國藩的奏折寫得含糊,或許是由於時局危急,鹹豐帝知綠營不足依靠,希望有一支新的軍事力量出現,也或許有恭王、肅順和唐鑒的竭力擔保,使得鹹豐帝特別相信曾國藩,居然很快便親自批複:“悉心辦理,以資防剿。”


    曾國藩奉了這道聖旨,立刻把羅澤南和他的幾個高足調來長沙。他的一千團丁,經過挑選後,帶來八百。這些團丁編為兩營,每營三百六十人,羅澤南帶一營,王錱帶一營;又從中抽調八十名精悍團丁,組成親兵隊,由曾國葆統領。曾國藩又親自通過考核比較,從八十名親兵中挑出彭毓橘、蔣益澧、蕭啟江、蕭慶衍等六人來,由康福負責訓練,充當自己的貼身保鏢。這六個人都是曾國藩的親戚或世誼。曾國藩認為,大團練勇中的大小頭目,都必須有親誼關係,這是將這支練勇連為一個堅強整體的紐帶,彼此之間才能榮枯與共、生死相關。曾國藩叫羅澤南、王錱全力練勇,另外再請幾個委員來辦理日常案件。一聽說新開辦的審案局衙門中要委員辦事,立即便有許多官員和士紳前來推薦人。曾國藩本想自己物色,不受推薦,但一來一時不易找到合適的人,二來剛辦事礙不過情麵,便從那些被薦人中挑出十餘名,委托過去嶽麓書院的同窗好友、在籍江蘇候補知州黃廷瓚負責。


    春節剛過,道州天地會頭領何賤苟,以道州岩頭村、常寧五洞、桂陽白水洞、寧遠賴子山為據點,發牌吊碼,擴大組織,會眾發展到四五千人,分布十餘州縣,在太平軍節節勝利的鼓舞下,宣布起義,自稱普南王,圍攻縣城,殺把總許得祿、典史吳世昌。曾國藩速派劉長佑、李朝輔帶楚勇四百,王錱帶湘勇四百前去鎮壓。剛出發不久,衡山草市劉積厚又起事。曾國藩急忙派人通知王錱,叫他先去草市,然後再去道州。過幾天,安化藍田串子會又宣布起義,江西上猶劉洪義的義軍進入桂東,殺死清兵把總呂誌漳、紳士黃達三,進據沙田。還有攸縣的紅黑會、桂陽的半邊錢會、永州的一股香會,都在積極發展會眾,醞釀起事。更使曾國藩頭痛的是,這幾個月裏,又新冒出一批遊匪。這批遊匪主要有三種人:一種是從嶽州、武昌、漢陽等城逃出的兵勇,無錢回家,又無營可投,沿途逗留,隨處搶劫;一種是太平軍與清兵交戰過程中,被燒了房屋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弱者淪為乞丐,強者聚眾生事;一種是清兵行軍打仗中所擄的長夫,用過之後,沒有盤纏回家,於是輾轉流落,到處滋擾。這些遊匪大半混跡市井,破壞性很大。


    曾國藩指示審案局,對這些危害社會治安的不良分子,一律處以重刑。為著鼓勵團丁,他規定,凡捉一匪徒,賞銀五兩。重賞之下,團丁個個踴躍,有的一天甚至捉幾個送來。不管是遊匪、土匪、搶王、盜賊及其他鬧事者,捉一個,殺一個。不管誰來講情,曾國藩都不寬宥。他常對委員們講,鎮壓匪亂,要心狠手辣,不講仁慈,要以申、韓、商鞅的手段辦案,不要怕今後得車裂的下場。為著收到殺一儆百的效果,曾國藩命人製作十個木籠,取名叫站籠。站籠約一人高,犯人頭卡在木枷中,四肢捆綁,站在籠子裏。白天用車拉著,在城內四處遊街。夜晚則放在露天裏,派兵守住。不給吃,也不給喝,不出三四天,犯人便慘死在籠子裏。這十個站籠天天都裝著犯人,天天都在長沙城內巡遊,弄得全城百姓見之發怵,無人不知審案局的幫辦團練大臣曾國藩殘忍酷毒。士民鄉紳要求廢除站籠施行仁政的狀子,雪片似的飛往巡撫簽押房,有幾個心腸軟的委員們也到張亮基那兒告狀,並以辭職相威脅。張亮基對此一概不理,反而稱讚曾國藩有膽有識、剛強幹練。曾國藩看到團練有成效,匪亂報警日漸減少,感到一切都很順利,心中甚為得意。


    但不久,政局發生了重大變化。


    自太平軍在江寧建都立國,與朝廷作對,一百八十年前的三藩之亂重演以來,朝廷在任命曾國藩為第一個幫辦團練大臣後,又火速在安徽、江蘇、江西、直隸、河南、山東、浙江、貴州、福建九省任命四十二個幫辦團練大臣,用以協助地方文武鎮壓各地風起雲湧的騷亂。太平軍聲威大震,東南河山烈焰騰空,千裏長江,戰艦如雲。向榮、張國梁奉命帶領從廣西跟蹤出來的綠營沿江追擊,在江寧南部建江南大營,把江寧城團團圍住。琦善帶著一支軍隊匆匆南下,在長江北岸的揚州建起江北大營,虎視江寧。本已積貧積弱、災難深重的中國百姓,從此以後,又陷於血與火的戰亂之中,命運更加悲慘。


    武漢三鎮失守,使鹹豐帝大為震怒。署湖廣總督徐廣縉被革職嚴辦,張亮基奉調到武昌,接替徐廣縉的空缺。張亮基視江忠源為左右手,他把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也帶到武昌,剩下的五百楚勇編為一營,由江忠源的表兄鄒壽璋、弟弟江忠濟統帶,作為大團的第三營,接受曾國藩的指揮。這時,郭嵩燾也離開長沙回湘陰募捐。接著羅繞典奉命到江西當巡撫,潘鐸因病告免,嶽興阿遷升湖北布政使。駱秉章又回到湖南來當巡撫,他請朝廷調老僚屬徐有壬從雲南到長沙來當布政使,又向朝廷推薦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任按察使。一時間,湖南高級官員更換一新。在曾國藩看來,駱秉章庸碌、徐有壬平凡、陶恩培無能,他從心裏瞧不起。曾國藩知道今後會有掣肘,但他不顧這些,仍然像張亮基在長沙時那樣我行我素地幹下去。


    近來,長沙城裏常有小股騷亂,搶劫、鬥毆、聚眾鬧事等時有發生。團丁一去,肇事者先聞訊走了,往往抓不到。曾國藩很是惱火,為著警告鬧事的匪徒,也為著在新巡撫麵前表示團練堅決鎮壓的強硬態度,曾國藩親自草擬“格殺勿論”的告示,印刷數百份,每份都蓋上“欽命幫辦團練大臣曾”的紫花大印,大街小巷,城門碼頭,廣為張貼。又加派團丁,四處巡邏監視,市中心和各主要街道上,更是嚴加防範。百姓人人低眉斂容,生怕與鬧事匪徒沾上邊。長沙城儼然處於恐怖之中,幾天來,一片肅殺死寂。眼看堅決鎮壓的措施取得成效,曾國藩想:看來嚴刑峻法,確為治國治民的不易之道。


    誰知沒有安靜幾天,長沙城又爆發一場更大的騷亂。  <h4>曾剃頭</h4>


    這天上午,曾國藩正在審閱道州報來的告急文書,一個團丁急匆匆闖進審案局報告:“曾大人,出大事了!”


    “什麽事,這樣驚慌?”曾國藩兩眼離開告急文書,盯著那團丁問。


    “大人,有人搶米行。”團丁急忙回答,緊張的神態還沒恢複過來。


    “有這樣的事?”曾國藩頗感意外。這幾個月來,長沙城鬧事雖多,搶米行卻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他意識到事態嚴重,不禁有些急迫,“搶的哪家米行?有多少人?”


    曾國藩的凶惡神態,使團丁嚇了一跳,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快說!”曾國藩又盯了團丁一眼,心裏罵道,“一個不中用的膿包!”


    團丁定定神,結結巴巴地回答:“小西門,不,說錯了,是大西門內五穀豐米行。人很多,很多,怕有一兩百,也可能有兩三百。”


    “曾國葆!”國葆急忙來到大哥身邊,曾國藩果斷地命令,“將你的親兵隊所有團丁集合起來,帶著他們立即趕到大西門內五穀豐米行,把打劫米行的歹徒一個不漏地抓住。有抵抗者,就地處決!”


    “是!”國葆答應一聲,轉身出門。


    “停一下!”曾國藩喊住滿弟,“叫彭毓橘騎一匹快馬,到羅山營裏調一百團丁支援你!”


    待國葆出去以後,曾國藩換上一件短衣,戴上墨鏡,由康福、蔣益澧保護,悄悄出了審案局,抄小道奔向大西門。審案局離大西門不遠,兩刻鍾後便到了。曾國藩見五穀豐米行前人山人海,除看熱鬧的外,有上百人或提著米袋,或拿著木桶、臉盆等圍在米行門前,大部分是老人小孩,有人在給他們發米。人群中不斷發出一陣陣哄笑聲,米行四周一片亂糟糟。曾國藩小聲罵道:“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開倉放糧,豈不是要造反麽?”


    這時,曾國葆帶領的親兵隊六十多號團丁由北麵趕來,彭毓橘帶領的羅山營一百號團丁從南麵趕來,已將米行團團包圍了。人們見此情景,嚇得雞飛鴨走,不少人丟下手中的米袋、木桶,倉皇逃竄。團丁們抓住了幾十個背米的老人、小孩,粗暴地喝罵、拳擊,被抓的人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哭著叫著,呼爹喊娘,情景甚是淒慘。曾國藩命蔣益澧傳令:“圍觀的、背米的,一律不抓,為首的、搶米的,全部抓到審案局來。”


    說罷,帶著康福悄悄離開現場回衙門。


    一個時辰後,國葆前來報告:抓到歹徒十三名。曾國藩指示黃廷瓚立即審訊。過會兒,他又想起一樁事,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來,寫著:


    “叔康兄:審訊時請留意,歹徒中是否有會堂分子,或是與會堂有聯係者。”


    寫完封好,叫荊七送給黃廷瓚,接著拿出上午未看完的告急文書,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深夜,黃廷瓚前來匯報審訊情況——


    五穀豐米行老板吳新剛,是個貪婪刻薄、心腸陰毒的商人。多年來,他使用許多不法手腕,擠垮附近幾家同行,壟斷了從南門到大西門一帶的米業,常常抬高市價,以次充好,短斤少兩,坑害市民,聚斂了萬貫不義之財。百姓背地裏都罵他“無心肝”。這“無心肝”偏又最會巴結官府,尋找靠山,盡管市民對他恨之入骨,卻又奈何不得。這一向,正是長沙城內缺米的時候,“無心肝”以低價從外地購得一批黴米朽米,摻在好米內,高價賣給市民。市民們受此坑害,莫不破口大罵。這時惱了一個漢子,此人名叫廖仁和,住在大西門外,是個碼頭上的腳夫,人生得牛高馬大,好打抱不平。他一聲吆喝,帶著十多條漢子衝進五穀豐米行,把“無心肝”痛打一頓。圍觀的人拍手稱快,有人喊:“廖大哥,幹脆把倉庫裏的米分給百姓,出口怨氣!”


    人群中一片附和聲。廖仁和平時吃了“無心肝”不少苦頭,想想這不義之財,百姓取之何妨,遂應了大家的請求。附近百姓紛紛前來分米,鬧成了一場大事!


    曾國藩靜靜地聽著黃廷瓚的審訊報告,眼睛半眯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在思考著如何處理這樁案子。這明擺著是百姓對奸商的懲罰,像五穀豐老板這樣的奸商,比比皆是,用不著再取什麽旁證,曾國藩相信審訊報告是真實的。但這樁案子鬧得很大,弄得長沙城人心浮動,如果不嚴加懲處,不法之徒便會蜂起效尤,搶米行、搶商店、搶錢莊,那不翻了天?要徹底斷絕效尤者的念頭,非嚴懲不可!打定了主意,曾國藩問黃廷瓚:“叔康兄,你看此事如何處理?”


    黃廷瓚想了想,說:“吳新剛為商奸詐,百姓自發起來懲處,於情理來說,百姓無罪;從律令上講,有礙社會安定。無論如何,此風不可長。依卑職之見,這十三名鬧事者,為頭的廖仁和,杖責一百棍,遊街三日,其餘的人各杖責五十棍,釋放回家。”


    黃廷瓚的處理,按通常民眾起哄鬧事而言,完全符合朝廷律令。不過,現在是亂世,亂世辦案,不能循常規。這個書呆子辦事,就是迂了點,曾國藩在心裏說。


    黃廷瓚為人的確迂直,這一點,曾國藩與他在嶽麓書院同窗時就已深知。正因為迂直,他在官場上混得不順利。在江蘇候補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後來的早已赴任,他卻一直得不到實缺,弄得衣食無著,寒酸不堪,老娘死了,連回籍奔喪的路費都沒有。也正因為迂直,卻被曾國藩看中。曾國藩喜歡這種不會使乖弄巧、心地踏實的人,他認為當今官場腐敗,就是由於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緣故。曾國藩將審案局的日常事務,委托黃廷瓚負責,其他委員辦的事,也要黃廷瓚審查,黃廷瓚對曾國藩感恩戴德,盡心盡力地辦事。一般案件,曾國藩都依黃廷瓚的處理意見,但這件事,卻不能按他的意見辦。


    曾國藩把若此事處置不重,將會引起不良後果的利害關係,向黃廷瓚剖析了一番,終於使黃廷瓚信服了。


    “重判可以。為首的囚禁三年,協從的分別囚禁三到六個月。”黃廷瓚提出了從重的方案。


    “這些人與會堂有聯係嗎?”曾國藩不對黃廷瓚的方案置以可否,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接到大人的手諭,卑職著重審訊了這件事。有人供稱為頭的廖仁和與串子會有些聯係,但沒有證據。”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麽人?”


    “十二人都長住大西門一帶。有四人曾被長毛擄去當過長夫,有三人原為駐守武昌的綠營,武昌被長毛攻破後,逃回來的。另外五名也都無固定職業,其中有三人因打過人,被按察使司傳訊過。”


    “這就對了。”曾國藩點點頭,“我說這些人為何這樣無法無天,原來不是遊匪,便是流氓,竟無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對付這種人,殺頭也不過分。”


    “殺頭?”黃廷瓚大吃一驚,再重也重不到殺頭呀!


    “誰?”正說話間,曾國藩見窗外似有一人影閃過,“荊七,你到外麵去看看。”


    一會兒,荊七捧著一個紙套進來,說:“人沒見到,隻見門口擺著這個東西。像是信套,卻又很重。”說著,雙手遞了過去。


    曾國藩看時,是個信套。他用力扯開,隻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從裏麵筆直掉下來,刀尖插進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擺動。黃廷瓚嚇得臉色變白,曾國藩也嚇了一跳,但很快鎮靜下來,強笑道:“誰給我送來這樣鋒利的短刀!”


    說著從信套裏抽出一張紙來,黃廷瓚湊過臉去看,隻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兩行字:“放人,萬事俱休;不放,刀不認人。”旁邊用紅、藍、黑三色筆畫了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黃廷瓚驚叫道:“這是串子會的人幹的!”


    “你怎麽知道?”曾國藩問。


    “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會的標記。”黃廷瓚這幾個月親自審訊過不少案件,懂得一些會堂黑幕。


    “想以死來威嚇我?哼!”曾國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過兵部堂官,還怕這幾個草寇!”


    “聽說串子會有兩三百號人。”黃廷瓚的心還在跳。


    “兩三百號人怎麽樣?我們有一千多號團丁,還怕他們翻天不成?”曾國藩突然略帶興奮地說,“叔康兄,你剛才還說廖仁和與會堂的聯係沒有證據,現在證據送上門來了。倘若廖仁和這批家夥不是串子會的人,串子會怎會送這封恐嚇信?”


    黃廷瓚說:“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來廖仁和是串子會裏的人。”


    “是串子會裏的人,就更應該重判了。事不宜遲,我看明天一早就把這批人押到紅牌樓去殺頭示眾。”


    “全部殺頭?”黃廷瓚驚疑地問。


    “全部殺頭。”曾國藩沉下臉。


    “其中有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一個六十二歲的老頭,是不是從寬處理?”


    “不分老少!這種人,留下一個,就留下一個隱患。與其日後為害國家,不如現在殺掉了事。”


    曾國藩的態度如此堅定,黃廷瓚不敢再說什麽了,隻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殺十多個人,審案局成立以來,在長沙城裏還沒有過,最好先跟駱中丞打個招呼,請來王旗再殺人,省得以後招致口舌。”


    “你說的有道理,倘若沒有這封恐嚇信,是應該先告訴駱中丞,請來王旗。但現在卻不能按常規辦事了,早殺早安寧。萬一明天夜裏串子會衝進審案局搶人,怎麽辦?殺這種會堂匪徒,駱中丞不會不同意的。”


    “我看,五穀豐老板吳新剛也要抓起來,不抓不能平民憤。”黃廷瓚又提出一個問題。


    曾國藩沉吟良久,默不作聲。黃廷瓚似乎得到了鼓舞,頗為激動地說:“大人,騷亂要鎮壓,但貪官汙吏、奸商惡棍也要懲辦。”


    曾國藩點點頭,說:“叔康兄,你的話說中了要害,但眼下我無權辦這種事啊!我不過一在籍侍郎,暫時奉命幫辦團練,隻能鎮壓匪亂,無權懲辦腐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呀!”


    曾國藩撫著黃廷瓚的背,凝視著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輕輕地說:“叔康兄,有朝一日國藩能任一方督撫,一定請你前去襄助,我們齊心合力,清除貪官汙吏,打擊奸商惡棍,先從自己做起,兢兢業業,克勤克儉,為皇上辦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樣,整頓綱紀秩序,扭轉不良風氣,做一番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的偉大事業,方不負我們當初在嶽麓書院的寒窗苦讀。”


    黃廷瓚渾身熱血奔騰,他緊緊握著曾國藩的手,激動地說:“好!到那時,廷瓚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黃廷瓚走後,曾國藩從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細細地看看摸摸,然後放進信套,一起鎖進櫃子。這一夜,曾國藩不住原來的臥室,揀了一間衙門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間睡下,叫康福、蔣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邊。


    第二天,當天色尚未全亮的時候,曾國藩命國葆帶領一百五十號團丁,押解廖仁和等十三名搶米行的犯人前往紅牌樓。國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點嗎?”


    曾國藩嚴肅地對滿弟說:“你還年輕,不懂得世事的複雜。這些人既然與串子會有聯係,難保串子會不中途攔搶,還要提防他們劫法場,所以要愈早愈好。你一到紅牌樓,就命團丁將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進來,一交卯正,便發令行刑。”


    國葆押解犯人走後不久,荊七便慌慌張張進來稟報:“大人,衙門外黑壓壓地跪著一大片人,口口聲聲要見大人。”


    “是些什麽人?”曾國藩警覺起來,心想,“難道是串子會的人來了不成?”


    “大半是老頭老太婆,看來不像是歹人。”荊七回答,“要麽,大人下令,叫康福帶團丁轟走算了。”見曾國藩在猶豫,荊七自作主張地說:“我這就去叫康福。”說完扭頭便走。


    “回來!”曾國藩吼道。他對荊七這個行動甚為惱火,荊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訓斥,但曾國藩並未訓斥他,隻是吩咐,“叫康福帶著蔣益澧、蕭啟江等人跟著我,我要親自見他們。”


    曾國藩整了整衣冠,邁著穩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門外,果然見外麵跪著幾十個頭發斑白的老翁老嫗。那些人見曾國藩一出來,便亂哄哄地喊著:“曾大人,曾大人。”頭不停地叩著。曾國藩和顏悅色地說:“諸位父老鄉親,不知喚鄙人出來有何賜教?”


    一個須發皆白、身穿舊布長袍的老者,拄著拐杖站起,說:“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說幾句話。”


    老者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曾國藩高喊:“荊七,拿條凳子來,讓老伯坐下說話。”


    老者連稱不敢,見荊七真的搬了凳子來,也便坐下。康福也為曾國藩搬了把太師椅,但他並不坐。


    “各位鄉親都說,曾大人這幾個月來,嚴厲鎮壓匪亂,長沙風氣大為好轉,這是曾大人的功勞。不過,”老者又咳起來,吐了一口痰說,“昨天,大西門內搶米之事,實乃奸商吳新剛逼出來的。廖仁和等為受害四鄰打抱不平,開倉放糧,也是應百姓所求。且吳新剛倉中堆積的穀米,完全是這幾年盤剝市民所得,現將它還給市民,亦不能稱之為犯法。老漢今年八十了,年輕時也讀過幾年書,《禮》曰,‘賊賢害民則伐之’。吳新剛一貫害民,廖仁和等施以懲罰,亦合古訓。望大人憐搶米者事出有因,寬恕其舉措不當,釋放廖仁和等十三人,以孚眾望。另外,昨日數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終日,一並求大人開恩。”


    老者說完,跪著的人一齊喊:“求大人開恩!”


    曾國藩冷冷地掃視著人群,心裏狠狠地罵道:一群糊塗人!他強壓惱怒,仍舊用平緩的口氣說:“各位鄉親父老們,鄙人奉聖旨辦團練,目的在鎮壓騷亂,保境安民。剛才這位老伯說的,幾個月來長沙風氣有所好轉,鄙人深謝各位的支持。五穀豐老板吳新剛貪婪害民,鄙人亦有所聞。倘若昨日搶米者果真出自義憤,盡管舉措不當,造成騷亂,鄙人亦可考慮從寬處理。但是,鄉親們,”說到這裏,曾國藩提高嗓門,語氣變得冷峻起來,“你們都受欺騙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見義勇為的豪傑,而是會堂匪徒!他們都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土匪!”


    階下人群莫不驚愕萬分,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本部堂有鐵證在此。”曾國藩轉臉對荊七說,“將昨夜串子會送來的恐嚇信和短刀拿出來,讓這些好心的父老們見識見識。”


    荊七將刀和信拿了出來。曾國藩將刀一揚:“這就是串子會昨夜送來揚言要刺殺本部堂的短刀。”又拿起信說,“這就是他們的恐嚇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傳閱,有的歎息,有的點頭,有的搖首。大家都被這封信給鎮住了。


    “各位父老鄉親,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們都是串子會的骨幹,借百姓對五穀豐米行的怨恨,乘機行此不法之事,妄圖擾亂人心,破壞秩序,以便亂中起事,附逆長毛。這等會匪,不殺何以平民憤,何以護綱紀?至於昨日不明真相、貪圖小利的百姓,”曾國藩停下來,換成較為和緩的語氣說,“煩各位父老轉告,請他們放寬心,本部堂一概不追究。大家回去吧!”


    見階下人並無起身的樣子,曾國藩突然大聲說:“諸位到紅牌樓看熱鬧去吧,十三名會匪的頭顱已掛在那裏半天了!”


    眾人驚惶不已,這才紛紛起身,向紅牌樓奔去。剛才說話的老者邊走邊搖頭,自言自語:“事情真蹊蹺,怎麽都成串子會了,先前從沒聽說過呀!”


    旁邊一個老婦人說:“阿彌陀佛,造孽呀,造孽,一下子砍掉十三個腦殼,這殺人就跟剃頭一樣。”


    另一個老婆婆氣憤地說:“麽子曾大人,曾剃頭!”


    老嫗無意間給曾國藩起了一個形象的綽號。從那天起,“曾剃頭”一詞,便在長沙城裏四處傳開。


    過了幾天,五穀豐老板吳新剛買了幾丈黃綾,做了一把碩大的萬民傘,帶著米行十幾個夥計來到審案局,要麵謁曾大人,謝謝他救了米行,並請他下令收繳那天被分出去的米。當王荊七將吳新剛的來意稟告曾國藩時,他氣得掃帚眉倒豎,三角眼冒火,惡狠狠地說:“這個奸商,本部堂暫不動他,他倒翹起了狗尾巴!本部堂要他什麽萬民傘!你去正告他,今後若不改惡從善,老實經商,再有不法情事出現,本部堂將查封米行,嚴懲不貸!”


    吳新剛聽完王荊七疾言厲色的正告,嚇得萬民傘也顧不得拿,帶著夥計們抱頭鼠竄。曾國藩吩咐,就在門外將萬民傘燒掉。


    又是殺頭,又是燒萬民傘,長沙市民都摸不透這位團練大臣——曾剃頭的心思。  <h4>寧願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放過一個衣冠敗類</h4>


    審案局的委員們過了半個月的安靜日子後,忽然又報抓了一個勾結串子會謀反的人,此人還是個秀才。黃廷瓚知曾國藩最恨串子會,又見犯人是個有功名的人,怕做不得主,請曾國藩親自審理。曾國藩說:“一個秀才有多大的功名,何況他身為黌門中人,竟串通會匪,更是罪加一等。”他略微翻了翻黃廷瓚送來的案卷,吩咐升堂。待犯人押上來,曾國藩將特製的茶木條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厲聲喝道:“林明光,你這個衣冠敗類,快將如何與串子會匪首魏逵勾結的事,在本部堂麵前如實招來!”


    兩旁團丁扶著水火棍,凶神惡煞般的吆喝一聲:“招!”


    案桌下那個長得白白淨淨、年約二十四五歲的秀才嚇得叩頭不止,連忙說:“大人明鑒,這完全是一樁誣陷案。學生是聖人門徒,豈肯與會匪往來,玷汙清白。”


    “這是怎麽回事?”曾國藩一臉殺氣地問站在旁邊的善化縣平塘都團總郭家虎,林明光就是被郭家虎押到審案局來的。郭家虎忙上前一步,低頭說:“現有林明光的同裏熊秉國為證。”


    “帶熊秉國!”


    熊秉國被帶上堂來,也是個二十多歲、穿著大袖寬袍的讀書人。熊秉國靠著林明光的身邊跪下。曾國藩又將茶木條重重一拍,聲色俱厲地問:“熊秉國,林明光如何勾結會匪,你須實事求是講來,不可在本部堂麵前有半句假話!”


    “是。”熊秉國磕了一個頭,神氣十足地說,“這有串子會大龍頭魏逵的令牌為證。”說著,從懷中抽出一支上紅下黑約一寸寬、六寸長的竹牌,站起來,雙手遞給曾國藩,自己又跪在原地。曾國藩看那令牌正麵寫著“串子會大龍頭魏逵”一行字,背麵畫著紅、藍、黑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與半個月前收到的恐嚇信上的標記一模一樣。他心頭火起,暗罵道:“這串子會果然猖狂!”於是繃著臉問:“這塊牌子從哪裏得來的?”


    熊秉國答:“今早從林明光的書房裏搜得。”


    曾國藩以懷疑的眼光審視熊秉國良久,猛然大聲問:“熊秉國,你如何知道林家有串子會的令牌?”


    熊秉國被曾國藩的如電目光、如雷吼聲嚇得兩腿發抖,全身冒出虛汗,好半天才戰戰兢兢地回答:“是本都顏癩子告訴我的。”


    “顏癩子又是如何知道的?”曾國藩追問。


    “大人,”熊秉國終於鎮靜下來,“顏癩子也一起來了,他可以當堂做證。”


    團丁帶上顏癩子。曾國藩見此人三十餘歲年紀,一頭癩子,鼻勾腮尖,賊眉賊眼的,心中已先討厭。那顏癩子跪在熊秉國後麵,不待審訊,就主動地說:“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是親眼看到林明光與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勾勾搭搭的。前天夜裏,小人因賭輸急了,想到林家撈幾個錢。剛爬上林家屋梁,就看見書房裏燈火明亮,林明光與一個頭紮黑布、身穿夜行服的人在悄悄說話。隻聽見那人說,‘這一百兩銀子是魏龍頭的心意。魏龍頭說,當初若不是老太太的恩德,他也沒有今天。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何況老太太的大恩大德。請你老千萬收下。’我心想,好哇!你林秀才表麵裝得一本正經,看不起我顏癩子,原來背地裏卻與串子會偷偷來往,看我不告發你!曾大人,聽說你老的告示上寫明,捉一個匪徒,賞銀五兩,有這事嗎?”


    顏癩子抬起頭來,擠弄鼠眼望著曾國藩。見曾國藩鐵青著麵孔,眼光凶惡,顏癩子魂都嚇掉了,趕緊低下頭。


    曾國藩用力拍了一下茶木條,凜然喝道:“你還看見了什麽?”


    “是,是。小人在梁上還看見他們推來推去。最後,那人又從懷裏掏出一塊牌子說,‘這塊牌子是魏龍頭的令牌,他要我送給你老。魏龍頭講,隻要這塊令牌在身,方圓百裏之內,無人敢動你老一根毫毛。’林明光接過令牌。我心裏想,這不就是他勾結串子會的鐵證嗎?趁著林明光送那人出門的時候,我從梁上溜了下來。昨天一早,我到鎮上酒店裏喝酒,心裏高興,對老板說,‘給我打二兩老白酒、一碟牛肉,記到賬上,過兩天就還錢!’我見老板還在猶豫,就高聲說,‘你放心,你大爺要發財了,還能欠你這幾個錢?’不想熊二爺這時也在店裏喝酒。”


    熊秉國點點頭說:“治下當時正在那裏……”


    “不許多嘴!”茶木條重重地響了一下,熊秉國嚇得趕緊縮口。曾國藩冷冷地望了顏癩子一眼,“你繼續說下去!”


    “是!”顏癩子繼續說,“我心裏想,熊二爺是個有臉麵的人,憑我這副模樣,又沒有抓到林明光,這五兩銀子怕領不到,不如把它賣給熊二爺。打定了主意,我便附著熊二爺的耳邊說,‘二爺,有個串子會的頭目,被我發現了,你老要抓嗎?’熊二爺一聽,忙說,‘到我家裏詳說。’到了熊二爺的家,我把昨夜看到的都對他說了。熊二爺說,‘你也不必到曾大人那裏去討賞,我給你五兩銀子就行了。你千萬不要再說出去。’今日早上,熊二爺帶著郭團總把林明光抓了起來。大人在上,小人說的句句是實。”


    顏癩子說完,又在公堂上磕了幾個響頭。


    這是個痞子!曾國藩心裏罵道,對顏癩子說:“你下去吧!”


    待到顏癩子下堂去後,曾國藩問林明光:“剛才此人說的是實話嗎?”


    林明光答:“大人,顏癩子所說的,有的是事實,有的不對。前夜的確有個人來我家,說是奉魏逵之令送銀子來,也的確拿出了一百兩紋銀,但我分文未收。”


    “你跟魏逵是什麽關係?他為何要送你這麽多銀子?”


    “大人,”林明光答,“這魏逵與我家非親非故。五年前的一天,有一漢子突然暈倒在我家屋門邊。家母信佛,一向樂善好施。見此情景,叫人將他抬進屋,又喊太爺給他診治。原來此人得了烏痧症。太爺給他放痧,醒過來後,家母又留他住了一天。見他貧寒,臨走時,又打發一點舊衣和錢。那人自稱名叫魏逵,說今生今世不忘家母救命之恩,日後富貴了,要重重報答。從那以後,我們一家再也沒有見過魏逵,也不記得此事了。前幾個月,風言說串子會的大龍頭名叫魏逵,我們也沒有將兩個魏逵聯係起來。前夜,來人自稱是串子會大龍頭魏逵派來的,又拿出一百兩銀子,說是謝家母恩德。我這才知道,原來串子會的大龍頭,就是當年倒在我家門口的那個人。大人,我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家裏世世代代以耕讀為業,從來是安分守法的,我怎麽願意跟造反謀亂的串子會拉扯上?我堅決不受銀子,那人見我一定不要,又從懷裏拿出魏逵的一塊令牌,說是可以護身,百裏之內無人敢動我絲毫。我想目前世道這樣亂,危急之間,有這道護身符在身也好,便收下了。大人明鑒,學生一時糊塗,不該收下魏逵的令牌,但學生決不想與魏逵有往來,更不願參與他們謀亂的事。大人,學生再蠢,也是個秀才,懂得國法,豈敢做這殺頭滅門的事!”說罷,磕頭不止。


    熊秉國說:“大人,林明光在當麵扯謊,欺蒙大人。若不是想投匪,要什麽魏逵的令牌?世道雖亂,還有朝廷的綠營和大人統率的團練在,豈容得匪徒們無法無天!我們這些人都沒有魏逵的令牌,難道就不能保家護身?林明光說他未收銀子,誰人可以做證?銀子又無記號,誰分得出姓魏姓林?隻有這令牌,他無可抵賴,才不得不承認。大人,林明光私通串子會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熊秉國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裏舒服,案子審到此時,才見他臉色略為放鬆。曾國藩問林明光:“你還有何話說?”


    林明光大叫道:“大人,熊秉國是個無賴,學生就是平日得罪了他父子的緣故,今日才蒙受這等恥辱。”


    曾國藩頗感意外,怒目喝問:“你與熊家有何嫌隙,仔細說來!”


    “怪隻怪學生平日不懂世故,恃才傲物。”林明光懊喪地說,“熊秉國是我的同裏,其父熊固基是平塘鎮的大富翁,仗著家裏有錢,又有遠房親戚在外做官,一貫在鄉裏橫行霸道。大人,你老別看熊秉國穿戴得斯斯文文,他實際上是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公子,詩文不通,卻又偏愛附庸風雅。學生心裏十分討厭,常常在鄉間奚落熊氏父子,於是與他家結下怨仇。今日,熊秉國便以公報私。至於顏癩子,他不過是平塘鎮上的一隻癩皮狗而已,學生從來不把他當人看,故他也恨學生。”


    “大人,”熊秉國在下麵搶著說,“林明光剛才的話全是誣蔑。”


    審到這裏,當過多年刑部侍郎的曾國藩心裏已有數了。他吩咐一聲“退堂”,便回到書房。


    曾國藩細細地思索案件審訊的全部過程,以及原告、被告的身份、說話、表情、神態,從當堂審訊來看,林明光所說的多為實話,而熊秉國很可能是挾嫌報複。但林明光收下了串子會的令牌,他自己也供認不諱,難保他沒有貳心。為慎重起見,曾國藩叫審案局委員、安徽候補知縣曹克勤到平塘鎮去走一遭,實地了解一下。


    過兩天,曹克勤回來說,林明光的確與串子會有往來,又遞給曾國藩一個小冊子,說是從林明光書房裏抄出來的。曾國藩看那冊子封麵上題作《太平天國天王禦製原道醒世訓》,隨便翻開一頁,隻見上麵寫著:“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並之念。”他把書往地下一摔,罵道:“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可笑得很!難道父與子也是兄弟之輩?母與女也是姊妹之群?看來這林明光真是個不安分的家夥。”


    因為林明光是個秀才,曾國藩這天夜裏獨自在簽押房裏為此案思考了很久。說林明光勾通串子會,唯一的依據是魏逵的令牌。這本冊子,也可能是從其書房裏搜出來的,也可能是熊家有意栽贓。即使真的是從其書房裏抄出,也不能作為勾通長毛的鐵證。林明光說的魏逵報恩之事,於情理上可以說得通。此案,若從輕,可將林明光杖責數十板,教訓一頓後放回家。若從重,就憑他收下串子會令牌,心懷貳誌,也可判個死刑。從輕還是從重呢?他記得過去讀《明史》,讀《明季北略》,都講到自從牛金星、李岩兩個舉人投歸李自成後,李自成便設官分治,守土不流,氣象與從前迥然不同,結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做起了大順朝的皇帝。“讀書人附匪逆,則匪逆有可能成大事。”曾國藩深信前人的這個看法是對的。倘若輕易放了林明光,則給別的讀書人存一線僥幸之機。要從重!即使林明光不是真的投靠串子會,也要借他的頭來教訓教訓其他不安本分的讀書人。為了皇上江山的鞏固,為了湖南全境的安寧,寧肯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能放走一個會匪中的衣冠敗類!況且串子會活動如此猖獗,看來他們是存心要跟團練過不去,何不以林明光為釣餌,將魏逵等人引出來,也好一網打盡,為湖南除一大害。


    他想到學政劉昆必然會不同意他的做法,老頭子為人倔強,倘若頂起牛來,會千方百計使事情辦不成,到時自己的全盤計劃就會落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曾國藩便非辦不可,他最討厭有人出來幹擾。幹脆不告訴劉昆!他拿起朱筆,在林明光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勾。


    第二天,林明光被關進站籠,在長沙城內四處遊街。站籠上插著一塊長木條,上麵大書“勾通串子會造反之衣冠敗類林明光”一行字。旁邊跟著四個團丁,不停地敲打銅鑼,引得市民紛紛過來觀看。在站籠通過的主要街道上,羅山營、璞山營七百多號團丁一律便衣混在人群中,每三四十人後麵跟著一輛板車,裏麵藏著刀槍。林明光本是個受人敬重的秀才,何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他憤極羞極,隻遊了半天,便死在站籠裏,而魏逵的串子會並沒有出來,曾國藩頗為掃興。


    林明光之死,在長沙城及東南西北四鄉引起極大震動。一個秀才,以勾通會堂之罪,被處以站籠遊街,這是長沙城裏亙古未見的事。人們議論紛紛,有罵林明光是士林渣滓的,也有罵曾剃頭手段殘酷的,更多人則不相信林明光會勾通串子會。那些家中保存有太平軍、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會堂告白文書的人,都連夜焚毀一盡。林明光的弟弟林明亮聯合善化縣的十個秀才,為哥哥鳴冤叫屈。他們寫了兩份狀子,一份上遞巡撫衙門,一份上遞學政衙門。


    五十多歲、須發斑白的學台大人劉昆接到林明亮的狀子後,氣得胡須都抖出來。他在衙門裏破口大罵:“這還得了!曾國藩眼裏還有我這個學政衙門嗎?漫說林明光不是勾通會堂,即使真有其事,一個堂堂秀才,不通過我學政衙門,就這樣處以極刑,曾國藩置斯文何在?真真豈有此理!”


    劉昆拿著狀子,坐轎來到巡撫衙門。駱秉章正為林秀才一案犯愁,見劉學台來,便拉著他的手,說:“老先生,我們一道到審案局去吧!”


    劉昆將手一甩,說:“我不願見他!這案子就委托給你了。”


    說罷,氣衝衝地走出撫台衙門。


    駱秉章無奈,隻得親自來到審案局。接任一個多月來,曾國藩多次請動王旗殺人,有時甚至連這個形式都不要,隨便將犯人當場擊斃。上次殺打劫五穀豐米行的十三名犯人,連王旗都未請。後來,曾國藩親去說明情況,又見有串子會的恐嚇信,雖然也默認了,但身為巡撫的駱秉章,心裏究竟不是滋味。這回殺一個秀才,居然連學政也不打個招呼,虧他還是翰林出身,任禮部侍郎多年,他眼裏是沒有湖南官員的位置啊!


    “滌生兄,林明光的案子,許多人都有議論。”駱秉章決心借此案壓一壓曾國藩的威風,“林明光乃秀才,怎能囚以站籠,遊街示眾?且殺人過多,仁政何在?”


    曾國藩將狀子略微瀏覽下,便扔到一邊。心想:這段時期來,官場市井物議甚多,要堵住這些非難,首先要說服這位全省的最高長官,而且態度必須強硬,隻能進,不能退,倘若退一步,則前功盡棄。曾國藩一本正經地對駱秉章說:“籲門兄,殺人多,非國藩生性嗜殺,這是迫不得已的事。追究起來,正是湖南吏治不嚴,養癰貽患,才造成今日的局麵。”


    駱秉章聽了這話,心中大為不快:這個曾剃頭,非但不檢點自己的過錯,反而倒打一耙,要算我的賬了!他打斷曾國藩的話:“你可要講清楚,湖南吏治不嚴,究竟是誰的責任。”


    曾國藩知駱秉章見怪了,為了使談話氣氛和緩,他要穩住這個老頭:“駱中丞,我還沒說完,湖南吏治不嚴,責任當然不在你,你前後在湖南加起來不過兩年多。我是湖南人,豈不知三湘之亂,由來已久。道光二十三年,武岡搶米殺知州;二十四年,耒陽抗糧;二十六年,寧遠會黨打縣城;二十七年,新寧又起棒棒會;二十九年,李源發造反。這些,都不是發生在籲門兄你的任上。”


    這段解釋,使駱秉章的火氣消了:曾國藩的矛頭原來並不是對準他的。


    “滌生兄,不怕你怪罪,貴鄉竟是個爛攤子。當初調我來此,我三次推辭,無奈聖上溫旨勉勵,才不得不上任。”


    “中丞說的是實話。”曾國藩懇切地說,“湖南為何連年不得安寧,主要在地方文武膽怯手軟,但求保得自己任內無事,便相與掩飾彌縫,苟且偷安,積數十年應辦不辦之案,任其延宕,積數十年應殺不殺之人,任其橫行。如此,鄉間不法之徒氣焰甚囂塵上,以為官府軟弱可欺,相率造謠生事,蠱惑人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倘若陸費泉、馮德馨等人忠於職守,早行鎮壓,湖南何來今日這等局麵。”


    駱秉章點頭稱是:“就因為他們瀆職,而造成今日禍害,難得仁兄看得清楚。朝野有些人不明事理,還以為我駱秉章無能。”


    “正因為湖南已爛到如此地步,故國藩愚見,不用重典以鋤強暴,則民無安寧之日,省無安寧之境。眼下四方騷亂,奸宄蜂起,還講什麽仁政不仁政呢?古人說,‘唯有德者能寬服民,其次莫如猛。’有德者如諸葛孔明,尚以威猛治蜀,何況我輩?國藩唯願通省無不破之案,全境早得安寧,則我個人身得殘忍之名亦在所不惜。處今日之勢,辦今日之事。依國藩愚見,寧願錯殺,不可輕放。錯殺隻結一人之仇,輕放則貽國家之患。”


    “你說的這些誠然有理,”駱秉章說,“不過,就憑串子會一塊令牌,處以站籠遊街,無論如何太重了。”


    “林明光一案嘛,”曾國藩斂容說,“國藩認為,匪患最可怕的不是遊匪,遊匪隻一人或三五人,縱作惡,為害有限。可怕的是會堂,他們結夥成幫,組建死黨,對抗官府,為害甚烈。大的如長毛,小的如串子會,就是明證。對會堂的處理,尤其要嚴厲。讀書人一旦參與其事,為之出謀劃策,收攬人心,會使會堂如虎添翼,如火加油,其對江山社稷之危害,將不可估量。想籲門兄不會忘記牛金星、李岩附逆闖賊的教訓。我豈不知林明光之罪,不殺亦可。然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曆來為治國者不易之方。殺一林明光,則絕千百個讀書人投賊之路。即使過重,甚或冤屈,借他一人之頭以安天下,亦可謂值得,不必為林明光喊冤叫屈,以亂人心而壞剿匪大計。籲門兄,你說對嗎?”


    見駱秉章不作聲,曾國藩換了一種誠懇的語氣說:“籲門兄為皇上守這塊疆土,做千萬人之父母官,自然會知道,當以湖南山川和芸芸黔首為第一位,而不會把幾個人的性命放在這之上。國藩乃在籍之士,奉朝命協助巡撫辦團練,以靖地方,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桑梓父老,為了你這位巡撫大人。籲門兄,國藩之殺人,別人指責尚可諒解,你怎麽也跟在別人後麵指責我呢?”


    這番話冠冕堂皇、義正詞嚴,說得駱秉章啞口無言。停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滌生兄,你這番苦心,我可以理解,但別人就不一定能理解。比如林明光,他是通過府試錄取的秀才,劉學台掌管的人,你不和他打招呼,征求他的同意,他能理解嗎?你就不怕他向朝廷告狀嗎?”


    曾國藩淡淡一笑:“林明光之事,按理是應該先通知劉學台,由劉學台革掉他的秀才功名後再用刑。但老夫子辦事,籲門兄不是不知道,這個案子到了他手裏,起碼要拖半年,最終還是不了了之。昆老育材有方,國藩深為欽佩。但恕我直言,這安境保民之事,昆老尚欠魄力謀略。況且這案子是一樁會匪大案,與通常秀才犯法不同,當此非常時期,可從權處理。應該說,我殺的不是秀才,而是一個會匪,一個士林敗類。昆老硬要向朝廷告狀,就讓他告去吧,我也無法阻攔。朝廷若怪罪下來,一切責任由我承擔,與中丞無關。”


    駱秉章本是大興問罪之師而來,結果竟被曾國藩充足的理由和強硬的態度弄得無言以對,隻得訕訕告辭。


    曾國藩想到湖南官場、民間對自己這幾個月來嚴辦匪亂指責如此之多,且其中也免不了有枉殺的人在內,若不先向皇上申明,求得皇上支持,日後有可能成為被人彈劾的口實。他思索幾天,給皇上上了一道《嚴辦土匪以靖地方折》。不久,奏折奉朱批遞回來:“辦理土匪,必須從嚴,務期根株淨盡。欽此。”曾國藩將這道朱批遍示湖南各文武衙門。從此,官場上的公開指責便銷聲匿跡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康福從平塘鎮辦公事回來,悄悄告訴曾國藩:林明光一案冤情重得很,百姓反應很大。曹克勤受了熊家父子的賄賂,長毛小冊子是熊家栽的贓。熊家借此事將林明光置於死地,是為了報積怨私仇。曾國藩聽後,對林明光的冤情並不太感意外,但對曹克勤受賄卻很憤慨,他生平最恨受賄的官吏。曾國藩交給康福一件任務,要他和彭毓橘、蔣益澧三人秘密查訪委員中的受賄情況和冒功領賞的團丁。


    不久,曾國藩借“嚴辦土匪”的聖旨,將審案局中的委員作了大幅度的裁汰,從自己舊日友朋和嶽麓、城南兩書院中,挑選一批廉潔有操守的鄉紳和士子來遞補;又將凡有冒功領賞行為的團丁一律開缺回籍,從荷葉塘募來一批老實的農夫代替。從那以後,他自己對判決之事,態度也審慎些了。


    一日,瀏陽縣團練所專程派人來到審案局,說周國虞的征義堂又死灰複燃了,在城外山林裏活動猖獗,縣團對付不了,請省團派人前去鎮壓。巡撫衙門也接到瀏陽縣令的告急文書,駱秉章請曾國藩辦理。


    曾國藩吸取林明光一案的教訓,對下邊報來的匪情不敢輕易相信。他帶著李續賓、曾國葆、康福、彭敏橘,喬裝成普通老百姓,親自到瀏陽去,對周國虞和征義堂作一番秘密查訪。  <h4>鮑超賣妻</h4>


    原來,這周國虞乃瀏陽寶塔山下一方大戶,其先祖是南明弘光朝大學士、兵部尚書史可法的貼身侍衛周天賜。明亡後,周天賜隱居湖南瀏陽,以反清複明為職誌。由於清朝統治嚴密,周天賜的宏願不得實現,但後代子孫恪遵祖訓,代代不忘反清複明大業。周國虞及其弟國材、國賢從小讀書習武,廣交四方友朋,圖謀大事。一次偶然機會,周國虞結識了天地會首領羅大綱,羅大綱帶著周氏兄弟拜見了天地會大頭領洪大全。於是周氏兄弟參加了天地會,並在瀏陽縣辦起了征義堂,明裏布仁施義,廣結良緣,背地裏發展會眾,鼓吹反清複明,會眾很快發展到數千人,聲勢浩大。後來江忠源帶領楚勇前去鎮壓,周國虞和征義堂的兄弟們退到城外野人山。羅大綱投奔太平軍後,幾次派人相邀,周國虞因為與太平軍的目標不一致,不願參加。前幾天,他們下山想殺掉橫行霸道、強娶人妻的瀏陽縣團練副總張義山,結果沒抓到張,便一把火燒了縣團練所,縣令饒豐平嚇得惶惶不安,遂火急上報省城。


    了解這些情況後,曾國藩製定了一個巧取野人山的計謀。通過旅店老板買通征義堂一個小頭目,小頭目帶著李續賓、曾國葆、康福進入了人跡罕至的野人山。李續賓等人化裝成湘鄉縣三合會的頭目,以攜帶十萬兩銀子前來合夥的謊言,騙取了周國虞的信任。這時,王錱奉命帶著八百團勇從長沙趕到瀏陽。王錱、李續賓率領勇丁並挾持張義山打進野人山。在征義堂兄弟們的麵前,王錱宣示張義山魚肉百姓的罪惡,並當場將這個團練副總一刀殺了,鼓動征義堂的人放下武器,下山做良民。曾國藩這套軟硬兼施的做法取得了效果,征義堂被打垮了,周國虞兄弟不得不帶著一批骨幹撤離野人山。


    這是省城大團成立以來幹得最得意的一樁大事,王錱、李續賓等人滿心想得到省裏各衙門的表揚,卻不料長沙的反應甚為冷淡。曾國藩心裏雖不高興,但並不跟駱秉章談起這事,就連左宗棠麵前也不提及,仍舊每日辦理匪盜案件,並將精力轉到操練勇丁上。


    曾國藩痛感教官缺乏。王錱、康福、李續賓、彭毓橘等人雖武藝超群,但都任務繁重,不能以全副精力教練團丁。曾國藩隨時注意從團丁中識拔人才,發現有武藝較好、人又實在的團丁,便加獎掖,並提拔起來充當什長、哨長。每天夜晚,則重溫曆代兵書,尤其對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細細加以揣摩,許多地方,都照戚繼光所說的辦,大團訓練日有起色。


    一天下午略有點空閑,曾國藩正和康福饒有興致地對弈,荊七進來說:“大人,去年在嶽陽樓上見麵的那個楊載福來了。”


    “快請他進來!”曾國藩喜出望外,一邊叫康福收棋,一邊已邁步向門外走去。


    楊載福一進門來,便跪下磕頭行大禮:“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上次嶽陽樓上多多冒犯,請大人海涵。”


    曾國藩親手扶起楊載福,樂嗬嗬地說:“什麽冒犯,說哪裏話來?我能在洞庭湖畔結識足下,實為有幸。這一年來,足下可好?”


    曾國藩上下打量著楊載福,見他身穿一套綠營軍官衣服,便又問:“足下在哪個營做事,我怎麽一直沒見過你?”


    楊載福恭恭敬敬地回答:“去年蒙大人給我指明出路,第二天,我便將排上事安排好,帶著大人寫的薦書,到長沙投奔駱撫台。駱撫台問我,‘曾大人是你什麽人?’我說,‘曾大人與我非親非故,得薦書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駱撫台問我薦書怎麽來的,我把當時的情況說了一下。駱撫台說,‘你這個毛頭小子,你知道曾大人是什麽人嗎?’我搖搖頭。駱撫台說,‘曾大人是當今禮部侍郎,因回家奔喪,讓你有幸給碰上了。’我當時大吃一驚,想起大人的確說過回家奔母喪的話。駱撫台把我留在撫標右營,見我武藝尚可,今年初,提拔我當了個外委把總,派我到辰州協訓練新兵,前幾天才回長沙來交差。昨日在街上見到大人出的告示,方知大人在省裏辦團練。今天特地請了假,來拜謁大人。”


    曾國藩見楊載福不負推薦,很是高興,說:“足下這一年來長進很大,又有了訓練新兵的經驗,我想請足下到大團來訓練勇丁,足下肯嗎?”


    楊載福說:“大人是我的恩人,莫說叫我來大團當教官,就是叫我立即入狼窩虎穴,敢不從命!”


    曾國藩甚喜,當即給駱秉章寫封親筆信,請他放楊載福來大團聽命,駱秉章自然準許。次日,楊載福即到曾國藩衙門報到。吃過早飯,曾國藩帶楊載福到南門外操場,分到羅澤南一營當個哨官,並兼管全營教習。下午,曾國藩徒步從南門口操場回魚塘口,途經鹽道街口時,見提刑按察使司的幾個差役鎖拿一個漢子往前走。忽然,從後麵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個婦人。那婦人抱住漢子的大腿,哭喊著:“春霆,我跟你一起去吧!”婦人哭聲極為悲哀,引得路人全都停下來觀看。又見後麵跑來兩三個漢子,扯著婦人的手往回拖,婦人死命不肯。那漢子滿臉是淚,說道:“菊英,你多保重,過幾年我再來接你。”差役們吆喝著,趕著漢子走。


    曾國藩定睛看那漢子,年約二十六七歲,身材長大,足比常人高出一個頭,膀闊腰圓,麵孔雖黧黑消瘦,但兩眼卻大而有神,滿臉絡腮胡子又黑又密。曾國藩心想:好一條漢子,不知犯了何事?提刑按察使司的差役見是曾國藩,忙點頭哈腰問好:“曾大人,你老回府去?”


    那漢子聽差役叫“曾大人”,連忙喊:“你老就是曾大人?我鮑超今日落難受辱,請你老救我。”


    曾國藩感覺意外,問:“要我救你?”


    “曾大人,你老不是在奉旨操練團練嗎?鮑超願投效你老帳下。我現在好比當年落難的薛仁貴,日後,我會輔助你老征東掃北。”


    曾國藩想:此人口氣倒不小,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不妨將此人帶到審案局詳細問問。他對差役說:“把他押到審案局去,我要審問審問。”


    差役麵有難色,說:“陶大人要小的們這就押去,若送到審案局,陶大人怪罪下來,小的們吃不了。”


    “不要緊,我這就打發人告訴陶大人,審問後即給他送去。”


    鮑超又說:“曾大人,這婦人是小人的女人,請你老發點慈悲心,讓她再在旅店住幾天,待小人與她見一麵後,再由馬家帶去。”


    曾國藩叫王荊七把那女人送到旅店後,再到臬台衙門去告訴陶恩培,並要那幾個漢子先回去,過幾天再說。差役無奈,隻好跟著到了審案局。


    曾國藩坐在大堂太師椅上,鮑超跪在堂下。他屏退差役後,對鮑超說:“你因何事被鎖拿,要從實告訴我。”


    鮑超磕了一個頭,答道:“是。”然後慢慢地將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鮑超字春霆,是四川奉節人,自小父母雙亡,幫人拾糞放牛糊口。十五歲時,曾經人介紹到峨眉山清虛觀,為觀裏道人打柴擔水,混一口齋飯吃。鮑超有力氣,做事又勤快,雖性情暴烈,但為人爽直,很得觀主清安道長的喜愛,清安道長空閑時教他一些武藝。鮑超不識字,卻悟性好。各種武藝,一經點撥,便熟記在心,又肯下功夫苦練,三四年過後,鮑超便成為清虛觀裏第一號高手。清安道長有心想把他留在觀裏,但鮑超卻過不慣峨眉山上的冷清生活,他要憑借這身武藝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掙個榮華富貴、光宗耀祖的前程。清安道長得知他的誌向後,深為惋惜,悔不該當初看錯了人。二十歲那年,鮑超為一件小事與觀裏另一道人口角起來,他揮起鐵拳把那道人打得口吐鮮血,暈死過去。清安道長大怒,把他捆綁起來,打了五十水火棍。鮑超豈咽得下這口氣,第二天一早,便卷起包袱下山了。走到半山腰,想起師傅五年來的教誨之恩,自思這樣不辭而別,未免對師傅不起,便又轉身上山,向清安道長告辭。道長並不挽留他,隻叮囑:“日後不管立下多大功勞,不管有多高官爵,都不要再對人提起清虛觀這幾年的事,更不要提為師的姓名。”


    鮑超下山,來到成都投了軍。幾年過去,東打西跑,辛苦不已,卻沒有撈到個一官半職。鮑超灰心了。


    恰好,那年廣西洪楊事發,朝廷要調兵到廣西前線。鮑超看定是立功的機會來了,主動請纓,來到廣西。一來便被向榮看中,選為親兵。眼看鮑超要發跡了,誰知時運不佳,永安一戰,鮑超身負重傷。向榮給他幾兩銀子,留他在廣西一個老百姓家裏養傷。不久,向榮帶兵尾追太平軍離開廣西到湖南去了。


    鮑超住的這家姓韋,韋家的姑娘菊英,盡心盡意地招呼鮑超。菊英愛鮑超一表堂堂,鮑超愛菊英秀氣水靈,心眼又好。兩人便你歡我愛,偷偷地攪在一起了。菊英父母也覺得鮑超有股男子漢氣概,便同意女兒的選擇,為小兩口舉辦了婚禮。幾個月後,鮑超傷好了,他和菊英商量,要到湖南去找向提督。菊英舍不得跟他分開,便和他一同來到湖南。到長沙後,方知向提督早已到江寧去了,鮑超夫婦好不氣餒。盤纏眼看就要用光,夥鋪老板又天天催房租,鮑超氣得在一家酒店裏喝了兩斤白幹,醉得昏昏的,突然冒出一個主意來。他在酒店裏大嚷:“誰要老婆,二百兩銀子,我把老婆賣給他。”大家都覺得好笑,便慫恿酒店馬老板去買。馬老板四十多歲,去年剛死了老婆,正要續弦,看鮑超不過二十幾歲,料想老婆一定年輕,便問:“漢子,真的賣老婆?”


    “真的。”鮑超布滿血絲的雙眼乜斜著酒店老板。


    “不反悔?”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


    “嗯。”馬老板心想,連老婆都要賣的人,還有臉說男子漢大丈夫。他用鄙夷的眼神對鮑超說,“漢子,去看看你的老婆長得如何,麻臉瞎眼的我可不要。”


    當場便有幾個好事之徒,興高采烈地跟著去看熱鬧。馬老板見菊英年輕漂亮,大喜過望,當下拉出鮑超,說:“漢子,就這樣定了。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婆娘,諸位幫忙做個證,可不許反悔呀!”


    立即便有人寫來一張字據,鮑超印了手模。


    這天晚上,鮑超酒醒了,對白天賣老婆的荒唐之事後悔不迭。但木已成舟,他隻得告訴菊英。菊英一聽,頓時昏厥過去,老半天才醒過來,對鮑超的絕情滅義恨得要死。鮑超安慰妻子,說實在是萬不得已,與其兩人都死在此地,不如換得銀子到江寧去,找到向提督,一兩年後立了軍功當了官,一定回長沙再來贖回。夫妻倆抱頭痛哭一夜,第二天,馬老板拿著二百兩銀子來,要把菊英帶走。老婆是自己賣的,一時反悔不成,但他畢竟是個血性男兒,見真來抬老婆了,又惱羞成怒,一股無名火起,將馬老板痛打了一頓。馬老板無辜挨打,如何氣得過,便到臬台衙門告了鮑超一狀。又有手模契約,又有十多個人證,臬台陶恩培下令提拿鮑超,並將韋菊英判給馬老板。


    曾國藩細細聽了鮑超這段敘述,心想:這個莽夫人品的確不太好,日後保不定忘恩負義、賣友求榮。轉過來又想:鮑超也可憐,空有一身本事,卻命運不濟,英雄短路,也難怪他做出這等沒良心的事來,吳起不也有過殺妻求將的事嗎?現在正要幾個有真本領的人來教習團丁,且不去管他的人品,先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曾國藩喚來差役,打開鮑超手上的鎖鏈,又賞他一頓酒飯,要他當麵表演幾套拳術刀槍。


    鮑超甚喜,他恨不得在曾大人麵前把全身解數都使出來。當時來到射圃,脫了衣服,先表演了一套長拳。這套拳打得真好!將少林拳和峨眉拳融為一路,幾聲輕嘯之後,但聽得風聲霍霍人影流竄。猛然間一聲怒吼,隻見他一拳衝出,“嘩啦”一聲,三層牛皮繃成的箭靶被打出一個窟窿。曾國藩脫口稱讚:“好神力!”


    一路拳打下來,鮑超心不跳,臉不紅。曾國藩自己並不會武功,但見多識廣,一看就知道他身手不凡,心想大團一千多號勇丁,隻怕少有能超過他的,一邊想著,一邊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有這等本事,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大丈夫要的是封妻蔭子,怎能做出賣老婆的蠢事來。你也不必到江寧去找向提督了,本部堂派你當個哨官,也管百十來號人,你願意嗎?”


    鮑超受寵若驚,趕快跪下磕頭,激動地說:“謝大人!大人好比鮑超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鮑超跟定大人,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曾國藩扶起鮑超,說:“今後要將本事全部教給勇丁,莫要保留。從我這裏拿五十兩銀子回去,給二十兩與酒店老板,當養傷之費,給人賠個不是,把字據取回;另三十兩給你的老婆,把家安頓好。後天就到我這裏來上任,陶大人那裏,我叫人去了結。”


    鮑超喜從天降,千恩萬謝,回旅店去了。這裏曾國藩修書一封,說明鮑超是個人才,要留下他教習團丁,不必再追究雲雲,交給差役回去複命。  <h4>拿長沙協副將清德開刀</h4>


    “駱中丞,這曾國藩做事,也未免太過分了吧!”不久前才從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來的陶恩培,拿著曾國藩寫給他的信,來到駱秉章的簽押房。


    “什麽事?”駱秉章問。


    “一個兵痞子,自願賣老婆,與人講好了,還蓋了手模。第二天翻臉不認賬,還打得人家半死。狀子告到我這裏,情況屬實,我把兵痞鎖拿到衙門來審問。半路之中,曾國藩把他截走了,說是一個人才,他要留用。駱中丞,你看這辦事還有個規矩嗎?殺了那麽多人,還弄些個什麽站籠,慘無人道。殺人搶人,自行其是,全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這樣下去,湖南一省,隻要他曾國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說越有氣。


    “這曾國藩也是跋扈了些。”駱秉章同情陶恩培,“那十個站籠,倒是經我勸說,又拿出幾份狀子給他看,總算拆了。可是專斷自決,則一點未改。上月到瀏陽剿征義堂,又擅自殺了縣團練副總張義山。張義山的副總是我批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殺了。回來後我雖不講他,也給他碰了個冷釘子,平征義堂的事,一句不提。”


    “那還提得,再提,尾巴都會翹到天上去了。”陶恩培把身子往駱秉章跟前湊了湊,說,“中丞,聽說鮑提督也討厭這個姓曾的。”


    正說著,左宗棠進來,把剛起草的《湖南境內匪患次第肅清》的奏稿送給駱秉章過目。


    “中丞,肅清湖南境內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滌生的團練,尤其是這次剿平征義堂,厥功甚偉。征義堂鬧了好幾年,瀏陽縣對之束手無策,上次江岷樵也隻是把他們趕到山中,全賴曾滌生徹底撲滅。但奏稿對此隻一筆帶過,曾國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雖然按中丞的意思寫了,但終究有點為滌生抱屈。”


    “怎麽是徹底撲滅?周國虞三兄弟一個都沒逮住,難保不死灰複燃。”陶恩培不買曾國藩的賬,更看不起連個進士都沒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權當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對駱秉章說:“添不添,由中丞決定,但有功不賞已不當,現在連在皇上麵前一句好話都舍不得說,隻怕將來難以服人心。”


    說完,抬腳就走。駱秉章連忙叫住:“季高,你看著添幾句吧!”把奏稿又塞給了左宗棠。待左宗棠走後,駱秉章對陶恩培說,“曾國藩雖然專斷了些,但他勇於任事,也難能可貴。皇上信任他,你就開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陶恩培說:“我倒無所謂,隻是中丞你處於這種地位難以應付。論年齡,論資曆,論現在的官位,哪樣不在他曾國藩之上?團練就隻能做團練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呂賢基、江蘇的季芝昌,哪個不是在巡撫的管轄下辦事?團練大臣幾十個,沒有哪個像他曾國藩這樣!”


    駱秉章沒有作聲。從他心裏說,對曾國藩快刀斬亂麻、敢於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風,並不反感。他是個老官僚,對官場那種推諉、敷衍、不負責任、辦事拖拉的習氣看得多了,深知國事就壞在這種風氣上。難得曾國藩這幾個月來雷厲風行,湖南境內的動亂已漸次肅清,功勞是大的。但曾國藩也太不顧各衙門的麵子了,開口閉口總說湖南官員暮氣深重,要起用一班書生來代替他們,氣勢咄咄逼人,辦事從不與他們商量,許多超過自己職權範圍的事,也擅自處理。長此以往,弄得各衙門都不痛快,叫他這個巡撫如何當!停了一會,駱秉章問:“你剛才說鮑提督討厭他,是什麽事?”


    陶恩培說:“聽說曾國藩要撤換清德副將,提拔塔齊布,清德到鮑提督那裏訴苦。鮑提督大為惱火,這不是清除異己、培植親信嗎?塔齊布還隻是早幾個月前才授予都司銜,現在實際上不過是一個署理撫標中營守備,比起清德來,還差得遠呀!”


    “嗬,嗬。”駱秉章漫應著,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他今年六十歲了,常常感到精力不支,陶恩培見狀,便起身告辭了。


    兩個月前,當曾國藩把大團三營勇丁整頓好後,便與提督鮑起豹商量,這三營團丁和駐長沙的綠營兵平時分開操練,五日一會操,由他親自來檢閱。太平軍撤離長沙後,外省奉調來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隨張亮基去了湖北,長沙還有三千本省兵。鮑起豹把他們全部留在長沙,合長沙協左營五百兵(右營五百兵駐湘潭)在內,還有三千五百人,一旦有事,以資防守。鮑起豹同意曾國藩的建議,軍隊吃皇糧,戰時打仗,平日操練,這是天經地義的,隻是自己懶得吃那個苦,不想到操場去督促。現在曾國藩自願領這份苦差,何樂而不為呢?


    在操練過程中,曾國藩發現綠營中幾個尖子。一個是署撫標中營守備塔齊布,他帶的營每次會操都按時到齊,自己短衣緊褲,腳穿草鞋,為兵士作示範。曾國藩見塔齊布是上三旗中的人,對他格外親切,為了今後辦事方便,曾國藩要把這個滿人推上來。因此特別把他去年守城時的功勞提出,向朝廷保奏他為遊擊將軍。另一個是提標二營的千總諸殿元,他是武舉出身,技藝精熟,訓練士兵有方。還有一個把總周鳳山,是鎮筸兵中的小頭目。此人不僅武藝好,且熟悉兵法,在鎮筸兵中很有威信。大團中的三營,帶隊的幾乎都是書生,雖然熱情很高,有的武藝也很不錯,但畢竟缺乏行伍經驗。近來雖有楊載福、鮑超做教師,兩個人究竟不夠,於是曾國藩將塔齊布、諸殿元、周鳳山請來當大團勇丁的教師,給他們雙份餉。大團勇丁的武藝在一天天進步,綠營的訓練也有起色。但不久,麻煩事來了。


    原來,那些綠營兵,平素懶散慣了,一個月難得有一兩次操練。就這一兩次,去的人也不多,用幾個錢雇個人代替,本人則睡覺、上館子、下妓院。操練也有名無實,集個合,點個名,走走步伐,各自拿刀槍揮舞幾下,就算完了。三伏天、三九天照例是不操練的。但曾國藩練兵,作風卻大不一般。


    大團一天的操練總在四個時辰以上,事事講認真過硬,一絲也不許馬虎。他自己一天到操場去幾次,嚴格督促。這樣一來,綠營兵也隻能陪在那裏。到了逢三、逢八會操這一天,天還沒亮,就得集合上操場。那些綠營兵油子擦著惺忪的眼睛,胡亂穿上號褂,昏昏沉沉地跟著走,個個嘀嘀咕咕。曾國藩整天一刻也不離開練兵場。將士們無奈,隻得一遍又一遍地練習。一天下來,渾身骨架都散了。不僅如此,他還要訓話,喋喋不休地聒噪個把時辰,講軍紀,講作風,講吃苦耐勞,講盡忠報國,等等,講得那些綠營兵膩煩極了,個個昏昏欲睡,一回到營裏,便罵開了:


    “這個曾剃頭,早點死了好!”


    “曾國藩不過是個團練大臣罷了,他有什麽資格管我們!”


    “跟那些作田佬一起操練,臉都丟盡了。”


    一個湘鄉籍的兵告訴大家一個秘密:“你們知道嗎?曾國藩是個蛇皮癩,他每天都癢不可當,死命地抓,抓下的癬皮有一飯碗,血流不止。”


    “活該!這是天報應。”


    “讓他一天癢到晚,上不了操場就好。”


    士兵們在一陣笑罵中放出滿肚皮怨氣。


    個把月後,除塔齊布的撫標中營外,其他營的士兵常常缺席。最近一段時期,上操場的綠營兵越來越少了,撫標中營也受到影響。曾國藩對此很惱火,尤使他難堪的是,長沙協副將清德,幾個月來,凡會操一概不參加,派人請也請不動。這兩次會操,長沙協缺席的又特別多,經打聽,原來是清德對曾國藩重用塔齊布很嫉妒。塔齊布還是火器營的護軍時,清德便已是副將了。曾國藩一來,便保奏塔齊布為遊擊,最近又保奏為參將,眼看就要與他平起平坐了。清德如何能服氣!他認為這是曾國藩明顯地在討好滿人,想用滿人來取代他。因此,清德不但自己不會操,而且對不會操的長沙協士兵也暗中支持。對於清德明目張膽的對抗,曾國藩十分惱怒。他聽說太平軍圍攻長沙時,有一次清德竟摘去頂戴,躲到老百姓家裏去了。查實以後,便決定拿清德開刀。


    機會來了。六月初八日,是清德最寵愛的四姨太二十五歲壽辰。早在五天前,清德就大發請柬,準備為四姨太熱鬧一天。而這天,又恰恰是逢八的會操期。


    初七日上午,曾國藩以團練大臣的身份出了一個告示,曉諭全體綠營和團丁,明早在南門外大操場會操,要對半年來的操練作一番全麵大檢查,不管是誰,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得請假。


    當晚,長沙協中被清德安排為酒席服務的兵士,公推幾個代表到副將衙門,把曾國藩的告示給清德看。清德看完,把告示揉成一團丟到腳下,冷冷一笑:“不要理他,他神氣得幾天?長毛一平,他就得滾蛋。”


    “大人,是不是讓他點了名以後再來?”一個外委把總試探地問。


    清德眼睛一瞪:“你們的餉是誰關的?長沙協歸誰管?曾國藩的一張告示,你們就這樣怕得要死,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副將!明天,操辦喜事的人一個不能少。另外,有事有病的兄弟都可以不去。你們就說是我清德講的,看他曾國藩能奈何我個屌!”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就穿戴利索,騎馬上南門外練兵場。


    這是一個酷熱的日子。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一絲風都沒有,整個長沙城就像一口燒紅了的大鍋。而南門外練兵場,無一株樹,無一堵牆,灰塵撲麵,沙石燙腳,更如同這口大鍋的鍋底正中,無情地折磨穿著號褂舞刀弄棒的兵丁們。


    點名時,曾國藩知道長沙協缺了不少人,但他沒有發作。到了巳正時分,曾國藩特意來到長沙協操練地。本來應到五百人的長沙協左營,現在不到三百人了。曾國藩頓時火起,下令全場停止操練,聲色俱厲地問長沙協帶隊的都司人都到哪裏去了。都司嚇得結結巴巴地稟告:有五十多號人在清德將軍家辦喜事,有七十多號人因病請假,有八十多號人半途溜走了。


    曾國藩聽後,對全場兵丁大聲說:“各位弟兄們,你們看看,究竟是國事重要,還是私事重要。自己不來會操,還要弟兄們為他辦私事。國家出錢招兵,是為他個人招的嗎?大家都還隻二三十來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長沙協就有那麽多的人吃不了苦,不來的不來,溜走的溜走,這還像個軍隊嗎?眼前這點苦都不能吃,日後兩軍搏鬥,生死存亡之際,豈不當逃兵嗎?本部堂四十多歲了,還和大家一起操練,所為何來?為的是練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為的是保湖南全境不被長毛占領。今天天氣是熱了點,這樣的天練兵確是一樁苦事,但比起流血殺頭,這個苦就小多了。各位兄弟要體諒本部堂的苦心。常言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再冷再熱,都不能不練兵。今天缺席的,每人記大過一次。”


    曾國藩講完後,要李續賓帶一營湘勇到城裏各處去尋找長沙協的兵,記下他們的名字。


    這天晚上,李續賓匯報:長沙協昨天有五十八人為清德辦酒席服務,有四十六人在營房裏乘涼、賭牌、聊天,有三十三人在酒店裏喝酒,有十二人在妓院裏胡鬧,還有五十一人在城裏逛街,真正生病臥床的隻有六人。


    曾國藩把這些情況寫了一封長信,連夜打發人送到武昌張亮基處。按製度,各省綠營受總督節製,巡撫除兼有提督銜外,不得幹預兵事。湖南綠營由署湖廣總督張亮基管轄。張亮基對湖南綠營的腐敗本極為不滿,曾國藩又是他一再請出來的,看了曾國藩的信後,也很氣憤,立即複信,交來人帶回,請曾國藩按軍紀國法處置。


    於是曾國藩給朝廷上了一本,親筆寫道:


    奏為特參庸劣武員,請旨革職,以肅軍紀而儆疲玩事。竊維軍興以來,官兵之退卻遷延,望風而潰,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種種惡習,久在聖明洞察之中。推其緣故,在平日毫無訓練,技藝生疏,心虛膽怯所致。臣懲前毖後,今年以來,諄飭各營將弁認真操練,三、八則臣親往校閱。惟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遵訓飭。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署偷閑,養習花木。六月初八日為其小妾過生,竟令五十餘士兵為其辦酒服役,並公開支持怕苦不願上操之兵。該副將對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現當軍務吃緊之際,該將疲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相應請旨將長沙協副將清德革職,以勵將士而振軍威。


    寫畢,尚不解恨,又附一片:


    再,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理營務。去年九月十八日見賊開挖長沙地道,轟陷南城,人心驚惶之時,該將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所帶兵丁脫去號褂,拋棄滿街,至今傳為笑柄。請旨將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庶幾懲一儆百,稍肅軍威而作士氣。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縮,釀成今日之大變,是以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懷私見,求皇上嚴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撤掉清德,換誰來當長沙協副將呢?論才能,楊載福最合適。但他僅隻一外委把總,小小的九品頂戴,與從二品的副將相差太遠了。諸殿元也可勝任,但也隻是個從六品的千總,驟升副將,也嫌太快。從官階來看,塔齊布是參將,從三品,最高,從才具方麵來說,固然不及楊、諸,但塔齊布老實恭順,此外尚有楊、諸天生不及之處,那便是塔齊布為鑲黃旗人。曾國藩深知皇上對漢人猜忌甚多,今後要建曾家軍,從皇上到朝野滿人都會不放心。倘若有人參一本,隨便加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就可滿門抄斬。必須推個滿人出來!名義上還要把這個滿人擺在自己之上,才可能消除皇上及朝野滿人的顧慮。若是推個才大心大的出來,今後駕馭不了,那就更麻煩。塔齊布雖無大才,但聽話,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想必日後不會有意為難。主意定了,曾國藩又補一片:


    查署撫標中軍參將塔齊布,忠勇奮發,習勞耐苦,深得兵心。臣今在省操練,常倚該參將整頓營務。現將塔齊布履曆開單進呈,伏乞皇上天恩,破格超擢。


    為使皇上采納他的建議,並表示自己對滿人的絕對信賴,他在片後著重補了一句:“如塔齊布日後有臨陣退縮之事,即將微臣一並治罪。”


    曾國藩參劾清德和保奏塔齊布的事很快傳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鮑起豹那裏,先不提參劾自己的事,而把營兵對曾國藩酷暑操練的怨氣,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有意挑撥說:“鮑提督,兄弟們都在說,我們到底是受提督指揮,還是受團練大臣指揮?兄弟們跟曾國藩講,鮑提督愛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在營外操練,隻在營內講兵法。曾國藩不但不聽,反而說你老治軍不嚴,姑息放縱,養了一批老爺兵。”


    鮑起豹本是一個驕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聽了清德的話,勃然大怒:“曾國藩是個舞弄筆墨的文吏,他懂什麽帶兵練兵!朝廷盡用一批文官當團練大臣,真是笑話!曾國藩竟敢譏笑我治軍不嚴,他懂不懂,哪有酷暑練兵的道理?六月天牛尚不用,何況人?這哪裏是練兵,這分明是虐待士卒。”


    清德見鮑起豹支持他,暗自得意,於是提起參劾的事:“六月初八日是賤妾的生日,又正是會操的日子,卑職想天這般熱,有心讓士兵們休息一天,在家躲躲熱。曾國藩居然叫他的團丁到我這裏清點人數,幾個人上街,幾個人在營,幾個人幫我辦酒席。上了一本給朝廷,要撤我的職,讓塔齊布來當長沙協的副將。”


    “豈有此理!參劾軍中大員,事先不經過我,就上奏朝廷。他曾國藩讀沒讀過大清軍律?張製軍不在這裏,就是駱中丞也不幹預營中之事,何況這撤換二品大員的大事。真是欺人太甚!”鮑起豹憤怒起來。


    “都是塔齊布諂媚曾國藩,壞了咱們綠營的規矩。”


    “傳我的命令,從明天起,營兵一律不再與團丁會操,塔齊布也不準再到大團那裏去教練。誰敢違背我的命令,先打他五十軍棍!”


    “鮑大人,卑職這個委屈實在受不了。”清德擔心朝廷一旦接受曾國藩的參劾,他的二品頂戴就會被摘除。


    “你放心,我這就向朝廷申述,不能讓曾國藩為所欲為。”


    從那以後,綠營士兵再也不來會操,塔齊布也不敢再來教練團丁了。大團勇丁無故遭長沙協士兵的襲擊、唾罵之事屢屢發生,甚至曾國葆在街上都無緣無故地挨了他們一頓拳擊。曾國藩心裏窩著一團火,但他強忍著,也勸告曾國葆和其他受辱的團丁,天天照舊訓練。他在等待著朝廷的批複,心裏想:若朝廷支持,則不怕他鮑起豹囂張;若朝廷不支持,馬上辭職回荷葉塘守墓!  <h4>大鬧火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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