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王錱掛出“湘軍總營務局”招牌,遭到曾國藩的指責</h4>


    位於南嶽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僅次於長沙的名城。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稱,何謂三湘,其說不一。有一種說法是:瀟湘、蒸湘、沅湘合為三湘。衡州城正是蒸水與湘水的匯合處,為兩廣之門戶,扼水陸之要衝,物產富庶,民風強悍,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曾國藩對衡州特別親切,這是因為他一來祖籍衡州,二來歐陽夫人是衡州人,三則他少年時代曾在衡州求學多年。來到衡州,曾國藩如同回到湘鄉,有一種魚遊大海、虎歸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門外蒸水濱,有一片寬闊的荒地,當地百姓稱之為演武坪。這是當年吳三桂在衡州稱帝時,為演兵而開辟的,後來便成為駐軍的操練場,比長沙南門外練兵場要大得多。曾國藩把他帶來的一千多號團丁,便安紮在演武坪旁邊的桑園街,指揮所設在桑園街上一棟趙姓祠堂裏。為便於日常商討,他要羅澤南、王錱、李續賓、李續宜、康福、江忠濟及滿弟國葆等都住在祠堂裏。


    這天上午,曾國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揮所後,便帶著羅澤南等人去拜訪衡州知府陸傳應。在知府衙門裏吃完午飯回來,曾國藩老遠就聽見趙家祠堂前鞭炮轟響。羅澤南笑著對曾國藩說:“璞山辦事能幹,就是有點好大喜功的毛病。其實也不必搞這麽大的排場,像金號開張一樣。”


    羅澤南出身酷貧,又篤信理學,持身處事一向節儉,在這點上與曾國藩甚是相投。曾國藩點點頭說:“關鍵是要把勇練好,這種虛排場不要擺。”


    王錱見曾國藩回來,滿麵春風地迎上前去,說:“曾大人,木牌子一時做不出來,我們這樣大的一個衙門,豈能沒有招牌?我一邊叫木匠趕快做,一邊先用紙寫了糊起來。為圖個吉利熱鬧,買了幾萬響鞭炮慶賀慶賀。”


    曾國藩看祠堂正門右邊,已從頂到底糊上一長條紅紙,上麵用顏體端端正正地寫了一行大字,字字飽滿穩當,出自王錱的手筆:“欽命團練大臣曾統轄湖南湘軍總營務局”。為招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後定下這十七個字。他認為堂堂皇皇,很有氣派,心中甚是得意,正期待著曾國藩的誇獎,隻見曾國藩兩道掃帚眉慢慢鎖緊,說了句“璞山跟我進來”,便徑直向祠堂裏麵走去。王錱心頭一涼,跟著進了屋。待王錱進門後,曾國藩板著麵孔說:“璞山,這麽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問我便自作主張,你知道犯了大錯嗎?”


    王錱不到三十歲,心高才大,常謂一息尚存,即當以天下萬世為念,雖連個秀才都未撈到,卻儼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他這種氣魄很得羅澤南的賞識,在羅澤南看來,王錱是他眾多才氣橫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門七十二賢中的顏回。王錱不認為自己寫的招牌有什麽錯,不服氣地說:“卑職不知有何過錯。”


    對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國藩也很欣賞。他意識到剛才過於嚴厲了,便放鬆麵皮,略為和緩地說:“你先坐下吧!”


    王錱在曾國藩對麵坐下來。曾國藩耐著性子細細地說:“璞山,你這個招牌氣派是夠氣派了,但有兩個大的差錯。欽命說的是幫辦團練,‘幫辦’二字,定下了主從關係。巡撫駱大人是主,我是協助。你如何能偷梁換柱,擅自去掉‘幫辦’二字呢?此其一。第二,我們辦的是團練,不是軍隊,怎能自稱湘軍?這不是在公告大眾,要在綠營之外另建軍隊嗎?羅山和你們在湘鄉練的勇,人家也隻稱湘勇。今後,我們這批團丁可自稱湘勇,一來湖南簡稱湘,二來也可紀念湘鄉練勇的開創之功,但決不能自稱湘軍。璞山,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去‘幫辦’,改‘勇’為‘軍’,將會授人以柄啊!”


    王錱是個聰明人,經曾國藩一提醒,立即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說:“卑職一時考慮不周,我這就叫人撕下。”


    王錱剛要出門,曾國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顏字越寫越好了,木牌要好幾天才能製成,還得借你的大筆再寫一幅先貼著。”


    “寫幾個什麽字?”


    “還寫原來的老招牌:湖南審案局。”


    離開長沙前夕,駱秉章在曲園酒家大擺筵席,為曾國藩及團練全體哨長以上的頭目餞行。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糧道、鹽道等官員都出席作陪,鮑起豹和清德卻拒絕參加。久遊宦海的曾國藩十分清楚駱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與駱秉章撕破臉,於是帶著眾頭目欣然出席。駱秉章心裏果然高興,二人並肩坐在一起暢談,如同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曾國藩深知借助駱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處理好後,便立即給駱秉章寫了一封信,向他報告團丁安置的情況,歡迎他隨時來衡州視察。接著,曾國藩又給郭嵩燾、劉蓉各寫一信,邀請他們來衡州共舉大事,又寫了一封信給黔陽教諭、平江舉人李元度。李元度字次青,曾和曾國藩在嶽麓書院同窗。曾國藩欣賞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請他來衡州幫辦文書,又寫了一封給正在桂陽州原籍守製的陳士傑。道光二十八年,陳士傑以拔貢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時,閱卷大臣正是曾國藩。曾國藩見他的策論議論風發,言之有物,欣喜地錄取了他。從那以後,陳士傑視曾國藩為恩師。


    寫完這幾封信後,曾國藩感覺疲勞。他在床上躺了一下,卻不能合眼。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他盡快拿定主意,這就是今後如何訓練這批湘勇。他在心裏盤算著:自己之所以出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儀的事業,要如此,必須有一支強兵勁旅,這支人馬雖不能叫軍隊,而隻能稱練勇,但實際上要比八旗、綠營強得多。一千號人,無論如何少了,但若一旦擴勇,便會立即招致非議。目前有十個省辦起了團練,其他九省都沒有湖南這樣的大團,幫辦團練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團丁,都不過二三百人。湖南已有一千餘人了,還要擴大,朝廷會不會同意?這是一。第二,餉銀從何而來?自從洪楊事起,朝廷的經費便日感不支,這是曾國藩所深知的。要朝廷撥錢,希望渺茫;要駱秉章、徐有壬撥款嗎?也不能指望。曾國藩躺在床上,被這兩大難題困擾著,思前想後,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荊七推門進來,對曾國藩說:“大人,剛才陸知府派人送來一封急信。”


    曾國藩坐起,從荊七手中接過信。原來,這信是新擢升為湖北按察使、正帶兵在江西前線與太平軍西征軍作戰的江忠源寄來的。江忠源信上說:長毛勢力強大,能征慣戰,打仗不怕死,又會收買人心,很難對付。請曾國藩在長沙多募幾千人馬,練成精兵,早日開赴江西,補充他的楚勇。看完這封信後,曾國藩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曾國藩興衝衝地給江忠源回信,告訴他已來到衡州練勇,請他向皇上奏明,委托湖南幫辦團練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訓練成軍,交他指揮。“隻要朝廷明文同意擴勇,餉銀的著落再想辦法。”曾國藩心想,“至於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揮,那還不是憑我一句話。我不給他,諒他也不好意思來硬要。”


    不久,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都先後來到衡州,曾國藩很是高興,他認為自己給這幾個地位不高卻才能罕見的朋友,找到了一個可以施展平生抱負的舞台。郭嵩燾告訴曾國藩,他在湘陰募集了一批軍餉,過幾個月便可湊齊二十萬。李元度也應邀來了,這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個頭瘦小的文人還帶來五百平江勇,一來便對曾國藩說,要棄文就武,當營官帶兵打仗,曾國藩很欣賞他的這份勇氣。趁著大批勇丁尚未到齊的空隙,曾國藩和羅澤南、王錱、郭嵩燾、劉蓉、陳士傑、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討練勇之事。大家參照戚繼光的束伍成法,結合目前的實際情況,製定詳細的軍事條例。曾國藩又寫信給駱秉章,向撫標中軍借調塔齊布、楊載福、周鳳山三人,駱秉章同意了。不久,三人也一同來到衡州。曾國藩見文武人才濟濟,氣象興旺,心中甚為興奮。這時,朝廷同意擴勇的批文也已下達。一個月後,李續賓、曾國葆、金鬆齡從湘鄉募來兩千五百勇丁,鄒壽璋、儲枚躬、江忠濟從靖州、辰州、新寧、寶慶等地募來一千勇丁,連同過去的一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餘人。曾國藩將這五千餘人分為十營,委任塔齊布、羅澤南、王錱等人為營官。為使官勇們能一心一意地操練,曾國藩決定發厚餉。


    在朝廷未撥下餉銀之前,曾國藩與衡州知府陸傳應商議,先把修城牆的十萬銀子挪過來用。銀子兌了現,官勇們操練都有勁。曾國藩製定了嚴格的營規:每天五更三點放炮,聞炮即起,夜晚每營派十人巡邏;黎明演早操,營官、哨官必須親自到場;午刻點名一次;日斜時演晚操,二更前點名一次。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國藩本人親到演武坪監督操練,並訓話。從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塵土飛揚,喊殺聲不絕,衡州城裏的百姓都奇怪,這是哪來的一支人馬,操練如此認真、勤勉?年長的記得,這塊荒蕪的演武坪,已經幾十年沒有吃糧的人在上麵操演了。  <h4>忍痛殺了金鬆齡</h4>


    經過嚴格的訓練,兩個月後,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隊,陣法整齊、技藝也較熟稔,曾國藩頗為滿意。


    這天,一封緊急文書由長沙巡撫衙門遞到衡州桑園街趙家祠堂。文書中說,長毛夏官副丞相賴漢英、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殿右十二指揮白揮懷統率十二萬人馬,從金陵出發,溯江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圍了江西省垣南昌。九江鎮總兵馬濟美被殺,豐城、瑞州、饒州、樂平、景德鎮、浮梁、泰和相繼失陷,局勢十分危急。已被任命為安徽巡撫,但還在江西與長毛作戰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撫張芾向湖南求援,駱秉章因此請曾國藩撥兩營勇丁前往江西應援。


    “岷樵是向駱中丞求援的,為何不叫鮑提督派兵去呢?發節禮,擺酒宴,沒有想到我們,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們了。”王錱不是不願意打仗,他心裏早就想把部隊拉出去,和長毛較量較量了。這樣說,隻是為出一口怨氣。


    “曾大人,雖說這幾個月的訓練,勇丁們的陣法和技藝都大有長進,但畢竟放下鋤頭拿起刀矛的時間還不長。聽說長毛賴漢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為凶狠善戰,勇丁們不是他的對手,此番還是以不去為好。”塔齊布久於行伍,經驗豐富,勇丁的弱點看得清楚。


    王錱鬧的是意氣,塔齊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國藩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派兩個營去試試。以前打過幾次仗,對手都是小股土匪、會黨,從來沒有跟真正的長毛交過手,書生究竟可否殺敵立功,還沒有把握。於是,羅澤南的澤字營和金鬆齡的齡字營奉命開赴江西。


    幾天後,江西前線傳來捷報:澤字齡字二營,不足千人,殺敗長毛數千,收複安福,解吉安之圍。初試告捷,使曾國藩大為高興。書生可用!他對這支人馬充滿了信心。


    但不久,前線傳來凶訊:澤字營在南昌附近中長毛埋伏,大敗。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南陣亡。一連幾夜,曾國藩都被這凶訊攪得不能安睡,牛皮癬又發了。


    因收複安福之功,被張芾保舉為直隸州知州的羅澤南,在班師回衡州途中,心頭十分沉重。這個理學信徒,一生以王陽明為榜樣,要求自己立聖賢之德、建不世之功。但第一次與長毛較量,便丟掉二十多個兄弟的性命,這中間包括他的四個優秀的弟子。最為傷心的是,羅鎮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回湘鄉後,如何向八叔交代呢?為著減少自己的罪過,他盡量把陣亡勇丁的屍首都找回來,用棺木裝好,準備派人送回湘鄉安葬。他恨自己畢竟實戰經驗少,輕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鬆齡在最危急的時候,見死不救。不然,損失也不至於這樣慘重——


    那天黃昏,澤字營和齡字營滿懷著收複安福後的勝利心情,應江忠源之請,來到南昌城西南郊。隻見永和門外帳篷林立,旌旗蔽空,太平軍約有一萬人馬駐紮在這裏,把個永和門圍得水泄不通。當中一座大營,營門前一根巨大的旗杆上,繡著鬥大一個“林”字的杏黃鑲黑邊蜈蚣旗在迎風招展。在離永和門十裏外,羅澤南和金鬆齡紮下營盤。


    羅澤南求勝心切,帳篷一紮好,便邀來金鬆齡商議。他記得各種兵書上都講偷營劫寨,是速戰速決的好辦法,便向金鬆齡提出當夜劫營的計策。金鬆齡跟隨江忠源打過兩年多的仗,知道太平軍的厲害。他對羅澤南說:“劫營固然好,但我軍來到此地,估計長毛已經知道,鳥飛尚有影子,何況一千多號人馬?倘若他們已做好準備,反而弄巧成拙。”


    羅澤南說:“今夜二更,我率澤字營去偷襲大營,即使不勝,也可挫傷他們的銳氣。齡字營跟在我後麵,勝則乘勢追擊,敗則抵死相救。”


    金鬆齡自知無論聲望、地位以及與曾國藩的關係,都不能與羅澤南相比,隻得勉強答應。


    這夜,兩營勇丁都沒睡覺。二更時分,羅澤南派出的偵探回來,說長毛都已睡著,站崗巡邏的也沒幾個。羅澤南大喜,親自帶領澤字營走在前麵,金鬆齡帶著齡字營隨後跟著。一直到太平軍營盤前,四周漆黑,沒有一絲動靜。羅澤南下令直衝大營,令剛下,前哨一片騷亂。原來踩著陷阱了,十幾個勇丁掉了下去。正在這時,隻聽得一聲炮響,四周燈火通明,一個年約二十八九的太平軍將領橫刀立馬出現在眼前,對著驚蒙了的勇丁們哈哈大笑:“林爺爺已在此等候多時!”這青年將領便是威震江西的太平軍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林啟容年紀雖輕,卻已是太平軍中一位百戰功高的大將。太平軍的營盤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自己人不能識別。這是太平軍安營紮寨的規矩,羅澤南並不知道。羅澤南從駐地啟行的時候,早有探子告訴林啟容。當下一場混戰,澤字營丟下了二十多具屍體。齡字營見勢不妙,後哨變前哨,撤離了戰場。正當林啟容指揮人馬將要全殲澤字營時,永和門內江忠源的部隊聞訊衝出城外,羅澤南才帶著敗兵狼狽衝出包圍圈。


    當羅澤南將這場戰鬥的經過報告曾國藩後,引起曾國藩的深深憂慮。羅澤南的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金鬆齡敗不相救。綠營在廣西戰場上與長毛作戰,失敗的主要原因就在此。倘若不對此事嚴加處罰,今後湘勇就會步綠營的後塵,後果不堪設想。羅澤南劫營失之輕率,然其勇氣可嘉。書生帶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氣,羅澤南的這種勇氣不可挫傷;盡管金鬆齡不讚同羅澤南的輕率冒進,但他終究答應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應,也不能見死不救,金鬆齡罪不可赦。


    曾國藩決定將此次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之行的獎罰大肆渲染一番。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從北邊飛來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結隊飛過,有時還傳下一兩聲清唳的鳴叫,使人想起“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名句。千百年來,人們都相信北雁南飛,繞衡州回雁峰飛行三周後,便折轉返回的傳說,其實大雁北來,越過回雁峰,還會繼續南行,直到找到它們認為滿意的地方,才會成群落下過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營、哨、隊,麵對著指揮台整齊地排列著。曾國藩騎馬來到演武坪,後麵跟著的是塔齊布、羅澤南等十營營官。下馬後,曾國藩徑直走上指揮台,幾個親兵執刀跟隨,各營營官則走到本營隊列前。今天指揮台上作了一些簡單布置。台上正中的旗杆上飄拂著一麵明黃長條旗,上麵用黑絲線繡著一個碩大的“曾”字。兩邊各插著五麵不同顏色的長條旗,比中間那麵旗略小一點,旗上分別繡著“塔”“羅”“王”“李”等各營官的姓。台前方擺一張長桌,用一塊白布罩著。台左右兩邊擺了幾條長凳,曾國藩站在長桌後麵,長凳全部空著。按照三、六、九曾國藩訓話的規矩,訓話開始前,各營官跑步到曾國藩麵前稟報實到人數、缺席人數及原因。當十個營官都稟報完畢後,曾國藩清了清喉嚨,大聲說:“弟兄們!”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腳跟靠攏,發出一陣沉重的響聲。“弟兄們,這次澤字營和齡字營出省與長毛作戰,是湘勇創建以來第一次與真長毛交手。這次旗開得勝,一舉收複安福,值得大大慶賀,這證明我們這支由書生和農夫組建起來的隊伍是能夠打仗的。弟兄們,我今天要在這裏重重獎賞澤字、齡字二營。營官羅澤南、金鬆齡各賞銀五十兩,各營哨官賞銀二十兩,哨長賞銀十五兩,什長賞銀十兩,每個弟兄賞銀五兩。”


    底下開始出現騷動,隊伍中有嘰嘰喳喳的聲響,隱隱聽得出輕聲的議論:“真走運,到江西走一趟,就得了這多賞銀。”“眼紅了吧!莫著急,有你發洋財的時候。”


    曾國藩接著說:“今後,我們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去和長毛打仗,隻要大家不怕死,把仗打贏,本部堂每仗要大發賞銀。打了幾仗後,大家都會闊起來。”


    曾國藩放眼看指揮台下的勇丁們,一個個臉上泛出興奮的光彩。他停了一下,換成另一番聲調:“但不幸的是,我們在南昌城外誤入長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國,我們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國藩帶頭脫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齊把帽子脫下。曾國藩在台上每鞠一躬,台下的人也跟著一鞠躬。三次鞠躬後,曾國藩接著說:“對這些為國捐軀的英烈,將在他們的家鄉湘鄉縣建祠紀念,使他們的英名流芳百世,永為後代子孫所懷念。”


    這時,一個親兵走上指揮台,悄悄地告訴曾國藩:“金鬆齡已被看起來了。”曾國藩點點頭,他的湘鄉口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起來:“弟兄們,我請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離鄉到衡州來投軍,究竟為的什麽?”


    說到這裏,曾國藩用威峻的目光掃了全場勇丁一眼,沒有人作聲。曾國藩今天的訓話,如同早春天氣,一時晴,一時陰,眾人都摸不著頭腦,隻有默默地聽著他的下文。


    “弟兄們,我看不外兩點,一為保衛鄉裏,二為在戰場上建立軍功,升官發財,上替父母祖宗爭光,下為妻子兒女謀福,也不枉做個男子漢,在世上走一遭。”


    曾國藩對勇丁們講話,一貫是一副鄉下腔。他不用文縐縐的語言,也不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剛才這幾句自問自答,又使氣氛略為緩和,台下勇丁們大部分在點頭,有些人在小聲議論:“曾大人講的是實話。”“是呀!不為升官發財,我投麽子軍?說不定哪天腦袋就搬了家。”


    “弟兄們!”曾國藩繼續說下去,“既然大家都為這些個目標而來,那麽我們就要努力去實現這些目標。我們十營弟兄是一家人。過些日子,我們要全部到前線去和長毛打仗。鼓點一響,就要衝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弟兄們,你們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別人打架,打輸了,會不會隻在旁邊看,而不衝上前去幫忙呢?我看不會的。或許也有,那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後不能入祖塋的人。我們和長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長毛就是敵人,我們要團結一致去打長毛。綠營官兵為什麽失敗?就在於他們勝則爭功,敗則不救。眼看著自家兄弟被長毛吃掉,為保全實力,就不肯上前支持。弟兄們,這不但沒有軍紀,也沒有良心呀!”


    說到這裏,曾國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專心聽著,從眼神裏看得出是讚同的。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在衡州這幾個月,曾國藩的訓話比在長沙還要勤快,還要懇切。他給勇丁訂軍紀軍規,嚴戒嫖賭、遊冶、懶散、驕傲。曾國藩懂得恩威並重的道理,他認為帶兵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禮。對待營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份向他們不厭其煩地談為人處世的道理,言辭誠懇。他常說十營勇丁是一個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長,從來沒有哪個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子弟人人學好、個個成才的。有時講到動情處,曾國藩能聲淚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動。


    平時,曾國藩帶兵常用鼓勵、勸勉、宏獎等以仁體現恩的一套,今天,他決定要用以禮——軍紀,來體現威的一麵。這時,曾國藩兩道掃帚眉一皺,三角眼中射出肅殺的冷光。台下的勇丁,看到曾國藩這副神態,如同驟然刮起一股西北風,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膽小的兩腿已發抖了。隻聽見他威厲的聲音響起:“這次在江西作戰,就出現這樣無軍紀、沒良心的人。澤字營陷入長毛的埋伏,即將全軍覆沒,而約好了的齡字營,卻不去救援,反而撤離戰場。大家說,我們這個家裏能容忍這樣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嗎?我不責備齡字營的弟兄們,他們聽的是營官的命令,罪不可容的是他們的營官金鬆齡。”


    曾國藩猛然提高嗓門,大喝一聲:“把金鬆齡押上來!”方才還在做發財夢的金鬆齡,被兩個親兵推到前台。金鬆齡麵朝曾國藩跪下,說:“卑職沒有及時救援,卑職罪該萬死!”


    曾國藩望著跪在腳下的金鬆齡,雖叩頭認罪,而神色並不緊張。曾國藩好一會兒沒作聲,隻見他左手逐漸握攏,捏緊,忽然,猛地一下放開,喝道:“給我推下去斬了!”


    這是湘勇建立以來,第一次斬自家兄弟,而且這首次開刀的竟是一個營官!台下五千勇丁和各級將官們一時全都嚇蒙了。金鬆齡頓時臉色灰白,癱倒下去,好一陣才醒悟過來。他淚流滿麵,連連磕頭:“曾大人饒命,念卑職是初犯,寬恕一次,卑職寧願挨一百軍棍。”


    曾國藩漠然看著金鬆齡,一言不發,蠟黃的長麵孔陰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張將死老馬的臉。羅澤南慌忙出隊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個頭:“曾大人,金鬆齡罪雖該死,但卑職當初跟他商議時,他並不讚同卑職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際,懇求大人饒他一死。”


    羅澤南第一次在曾國藩麵前叫他“大人”,自稱“卑職”,使他心中一震。就憑著與羅澤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這樣匍匐求情的麵子,應該可以饒恕金鬆齡的死罪。曾國藩稍一猶豫,立即定了定神。不行!今天可以饒恕金鬆齡,明天就可以饒恕別人。犯了罪的人,一經講情便饒恕,今後軍中還能殺人嗎?軍法還有威嚴嗎?倘若軍紀鬆弛,今後不能成事,自己辜負朝廷之罪,誰來饒恕?他又一次握緊左手,嚴厲地對羅澤南說:“軍中無戲言,既不同意,可以不答應;一經答應,豈可不踐諾?”


    羅澤南訕訕地退到一邊。金鬆齡又叩頭道:“曾大人,卑職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風燭殘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兒,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分上,網開一麵,饒卑職一死,金氏先人定會銜環結草以報。”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左手捏得更緊,汗從手心裏流出,他咬了咬牙關說:“母老子幼,本可饒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軍紀軍風,不能因你一命而廢弛,皇上之聖命,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許我法外施恩。今日殺你,實出無奈。你從小讀聖賢書,帶勇以來,我又多次開導,應當明白一身與天下相比孰重孰輕的道理。眼下長毛肆虐,生靈塗炭,我是要一支蕩平巨寇的勁旅,還是要一盤鬆鬆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擔憂。”


    曾國藩叫身邊的親兵拿來紙筆,寫了幾行字交給金鬆齡,說:“你看後交給一位信得過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鬆齡接過紙條,隻見上麵寫著:


    原湘勇營官金鬆齡因犯軍法處死,家中老母幼子無靠,每月由營務處寄銀十兩,直到老母去世,兒子成人時止。鹹豐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國藩於衡州演武坪。


    金鬆齡知已無望,把這張紙條雙手遞給羅澤南,求他保管並督促營務處。羅澤南接過紙條,抱著金鬆齡的雙肩,低頭不語,心裏萬分內疚。金鬆齡不待曾國藩再說話,便自己走下台去。五千湘勇看著這個場麵,莫不又驚又懼。齡字營的勇丁們,更是個個臉變色、心發跳。站在台下大隊伍中的曾國葆,早就想出來為金鬆齡說情,但一直不敢出麵。國葆深知大哥的脾氣,最厭惡在公開場合以私情幹擾公務,也最怕別人說自己徇私。前幾個月,國葆回家招募了一千團丁,按理可當個營官。國葆自己也以為這個營官是當穩了,但曾國藩偏不給他當,他心裏氣不過。曾國藩把弟弟喚進內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嚴才能軍令嚴的道理說了一通,再又將這十個營官,一個個拿來跟國葆比,國葆也自認為不如他們,最後又給國葆講了觸讋說趙太後的故事,告訴弟弟無功而處高位並非好事的道理,這才把國葆說得消了氣。曾國葆一直期待著金鬆齡自己的辯護和羅澤南的說情,能使大哥回心轉意。看來一切都已無效,此時再不出麵,金鬆齡就沒命了。曾國葆硬著頭皮,不顧一切地衝出隊列奔上台來,“撲通”一聲跪在大哥麵前,喊道:“大哥!請你看在母親大人的麵上饒金鬆齡一死。”


    曾國藩吃了一驚,他不明白該殺的金鬆齡與自己死去的母親之間有什麽關係。


    “大哥,八年前,母親大人一天突發心絞痛,抬到鎮上,已經暈死過去。虧得金大哥的父親金老太爺,以祖傳秘方竭力搶救,才回轉過氣來。金老太爺又將母親留在家裏,親自煎藥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後母親終於轉危為安。母親很是感謝金老太爺的救命之恩,每年三節都叫我們兄弟親自送禮,以表酬謝。大哥,倘若沒有金老太爺的搶救,母親那年便已故去了。懇請大哥看在金老太爺救母親命的分上,寬恕金大哥這一次,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大哥,小弟求你了!”


    說罷,頭一個勁地在地上磕,滿臉都是淚水。台上台下官勇見此情景,無不惻然。


    曾國藩聽了弟弟的哭訴,半晌作不得聲。一提起母親,他心裏就悲痛。早知金鬆齡的父親救過母親的命,他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對待金鬆齡。這件事,國葆以前沒說過,金鬆齡自己也沒說過,他不覺對金鬆齡生出敬意來。但現在當著全體官勇的麵,隻因金鬆齡對自己有私恩便出爾反爾,饒他死罪,官勇將會怎樣議論自己呢?威信怎能樹立呢?軍紀又何能整肅呢?不能收回成命!母親已經死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責備自己了。為了湘勇今後的戰鬥力,為蕩平洪楊的大業,鬆齡老弟,委屈你了,我是不得已才借你的頭顱號令三軍的。幾十年後,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負荊請罪吧!經過一陣痛苦的思索,曾國藩釋然了。他陰冷地望著滿弟,嚴厲訓斥:“曾國葆,此地乃湘勇練兵場,非白楊坪黃金堂,隻有上下尊卑之分,沒有兄弟骨肉之誼;隻有軍紀軍法之嚴酷,沒有私恩舊德之溫情。你口口聲聲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訴說舊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壞朝廷法典嗎?還不給我下去!”


    曾國葆被罵得不敢回言,隻得低著頭走下台。金鬆齡徹底絕望了,閉著眼,任行刑團丁推著往前走。


    最後,曾國藩又宣布:“羅澤南身為營官,不能正確判斷敵情,輕率冒進,致使兵敗,本應嚴辦。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進搗一萬長毛之老營,其勇氣可貴可嘉。現革去營官職務,戴罪留營,以觀後效。”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體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領略到幫辦團練大臣的威嚴和軍法的凜然不可侵犯。


    當晚,曾國藩在趙家祠堂召見金鬆齡的堂弟金龜齡,要他挑選二十名團丁,護送其兄靈柩回湘鄉。又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四百兩銀子來,要金龜齡代他送給金鬆齡的母親,略表自己對金老太爺當年救母的酬謝。  <h4>從釣鉤子主想到辦水師</h4>


    衡州因為地處湘南,即使是冬天,隻要太陽出來,就顯得溫暖如春。那條秀美的湘江,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益發顯得纖塵不染,一清到底,實在逗人喜愛,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不怕冷的後生子在江中遊泳!江麵上除開來往的貨船、客船外,還有一種當地叫作釣鉤子的小船,小船上隻能坐一個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煙雨霏霏的時候,湘江上都布滿了這種釣鉤子。漁翁們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釣竿垂向水麵,平心靜氣,等著魚兒上鉤。冬日和暖的江麵上,沒有風,水不急,釣鉤子穩穩當當,如同用釘子釘死在水中。頭上鷹擊長空,腳下魚遊淺底,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這種南國冬釣的情景,與柳宗元筆下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北方風味大異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漁翁們上得岸來,一手提著滿滿一桶魚,另一隻手扶著反扣在肩膀上的釣鉤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陽晚”的典型寫照。


    曾國藩十多歲時,在石鼓書院從汪覺庵先生讀過兩年書,早早晚晚在湘江邊散步,看著江上星星點點的釣鉤子和站在其上的漁翁,覺得他們真是世界上無憂無慮最快活的人,常常不自覺地吟起《三國演義》開卷那首無名氏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個時候,攻讀“四書”“五經”的煩躁厭倦之情,便會一時淡化,功名莫測的憂慮苦惱,也會得到片刻安慰:當麽子大官,建麽子功業,“是非成敗轉頭空”,還是當個漁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軍以來,曾國藩的腦中常常浮現出少年時代所豔羨的那種情景。多次想過,哪一天要抽空去當一天釣鉤子主。怎奈湘勇草創,百事叢雜,沒有一天空閑,且辦事不易,心情鬱悶,也缺少那份閑情。近一個月來,通過對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作戰的獎賞以及對金鬆齡的處置,湘勇的訓練效果大為提高,軍紀也更加整肅,塔齊布、周鳳山、楊載福等人常說湘勇可用,曾國藩近來心情略為舒暢些了。今天是一個豔陽普照的好天氣,吃早飯時,他突然萌發了駕舟浮釣的念頭。想起兵勇們到衡州四個月了,還從來沒有放過假,索性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達後,大家都很高興。


    曾國藩帶了滿弟國葆,兩個親兵扛著兩隻釣鉤子跟著,沿著蒸水走到石鼓嘴下,親兵把釣鉤子放到水中。曾國藩打算釣完魚後,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書院,盡管汪覺庵師已離開書院回到鄉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牽動他的情絲。


    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將釣鉤子劃到江中,國葆也劃著一隻跟著他,兩個親兵在岸上等候。釣鉤子上的漁翁看著逍遙自在,真正當起來卻不那麽容易。船並不聽曾國藩的使喚,左右搖擺,弄得他常常站不穩,有幾次晃動得大,連裝魚的桶都打翻了。國葆的處境,也不比哥哥強多少。曾國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馬,不能安寧。一時想起過去在江畔的吟遊,一時又想起在刑部時的審理案件,一時又想起好久沒有去看嶽父了。還有汪師,已二十五六年未見麵,怕是早已白發皤然了吧!一時又想起,對金鬆齡太殘酷了,其實不殺也可以。一個時辰過去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靜過,釣鉤子也一直在晃動,魚兒也很少有上鉤的。他看看船頭上那隻小木桶,除幾條瘦癟的浮油子在竄來竄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歎了一口氣:今生今世大概當不成一個像樣的漁翁了。


    正在這時,一艘大貨船鼓帆順流北去,船主並不知道這條小小的釣鉤子上,居然坐著一位團練大臣,船過之時,激起的水波差點將曾國藩掀到水中。就在這個劇烈的顛簸當兒,他猛然想起,長毛憑著強大的戰船,在千裏長江上稱王稱霸,今後要與長毛作戰,水師一定不能少,當不了漁翁,卻可以當水師統領。是的,要趁著衡州有湘江、蒸水兩條河流的有利條件,將湘勇的水師建立起來。水陸二軍,齊頭並進,那才是真正威風凜凜的曾家軍。想到這裏,曾國藩十分興奮。


    “曾大人!”呼聲從岸上傳來,打斷了他的遐想。他回頭一望,岸上的親兵正對他打手勢,示意他把船劃到岸邊來。


    原來是歐陽凝祉先生前來桑園街看他,羅澤南打發人來喊。曾國藩當漁翁的興趣已過,就是沒有人來喊,他也準備上岸了,許多事急於要處理,漁翁不可久當。


    曾國藩和國葆匆匆回到趙家祠堂,歐陽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滌生,你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從裏屋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子,笑容滿麵地說:“伯涵,還認得我嗎?”


    “嗬喲喲,恩師駕到,國藩有失遠迎。”原來這胖老頭正是剛才在釣鉤子上想起的汪覺庵,他仍用過去的表字稱呼自己的得意門生。


    “一別二十多年了,你老身體還這樣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這幾年常鬧毛病。”汪覺庵拉著曾國藩的雙手,異常親熱地上下打量,“胖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當了大官,與過去的窮書生完全不同了。”


    曾國藩把覺庵師和嶽父讓進書房,親手恭恭敬敬地給兩位老人獻上茶,望著覺庵師說:“嶽父講,你老離開石鼓書院,回鄉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國藩一直想抽空到長樂去看望你老,總找不到空。到衡州四個多月了,沒有一天清閑,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丟開一切事,去過一過幾十年來想當個釣鉤子主的癮。”


    覺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瞞你老說,剛才在石鼓嘴邊垂釣,我又想起你老當年執鞭教誨的情景,恨不得明天就到長樂去看望你老。”對眼前這位青少年時代的恩師,曾國藩有著真摯的深情。


    “老朽蟄居山鄉,路途遙遠,豈敢勞賢契枉駕。你今日的擔子很重,有賢契剛才這句話,老朽心中已備感欣慰。”


    “恩師說哪裏話來。當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國藩至今未報,思想起來,常覺慚愧。沒有恩師,哪有國藩今日。”


    歐陽老人也說:“到長樂去看看老師,是應該的。我原擬明年春暖花開時候,和滌生一起到長樂來看你呢!”


    “那就益發不敢當了。”汪覺庵高興得開懷大笑。


    “恩師一向不大到城裏來,這次進城,有何貴幹?”曾國藩問。


    “我原不知在城裏練兵的統帥就是你。”


    “這是自然的。當年那個文弱單薄的書生,怎麽也不可能與刀槍兵馬連在一起。莫說你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沒有想到過。”歐陽老人插話。


    “話要說回來,”覺庵望了一眼歐陽凝祉後,又轉向曾國藩,說,“自古以來,當統帥的也有不少書生出身的。遠的如孔明,近的如鄭成功,都是羽扇綸巾之輩。我以前的確不知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會來看望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出息了你這個人才,心裏有多高興呀!這次是親家六十大壽,三番五次邀請,才在初五進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山,才知道賢契是今日的李鄴侯、王文成了。”


    “學生豈能與李泌、王陽明相比。請問恩師,你老的親家是誰?”曾國藩笑道。


    覺庵未開口,凝祉忙說:“汪師的親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孫王世全先生。”


    “就是與新化鄧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遺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國藩笑道:“恩師與大儒結上親戚,應當祝賀。”


    “前年滿女嫁給了世全的老四。這孩子酷愛詩書,有乃祖遺風。”


    “聽說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紀念室,過去在石鼓書院讀書時,竟未一至,實在遺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們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訪汪師的親家如何?”


    “正好,”曾國藩說,“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償夙願。”


    覺庵滿心高興:“伯涵肯去,這可給世全家增色添輝了。”


    國葆聽說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名親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過午飯後,曾國藩陪著汪師和嶽丈前往城南王衙坪。聽說去拜訪船山公的後裔,湘勇中書生出身的營官哨官個個興致濃厚,大家都想隨著去。曾國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起,製止了他們,隻帶羅澤南和國葆同行。  <h4>接受船山後裔贈送的寶劍</h4>


    出南門外不遠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腳下。這一帶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風景很好。在並排擺著的四口大魚塘旁邊,有一棟年代久遠的青磚瓦房,汪師告訴曾國藩:“船山故居到了。”


    門口,王世全帶著四個兒子早已恭候著。王世全說:“曾部堂光臨寒舍,世全父子蒙幸匪淺。”


    曾國藩答道:“大儒賢裔,國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師前來一償夙願。”


    世全陪著曾國藩一行進了大門。曾國藩見大門楹柱上刻著一副筆勢老邁蒼勁的對聯:“武功開一朝國運,文教啟百代群蒙。”在客廳坐下後,王家很客氣地敬獻香茶,又端來滿桌各式茶點。世全殷勤相勸:“寒舍無佳物招待,請大人和各位貴客賞光。”


    曾國藩說:“聽恩師說,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慶,國藩略備薄禮,願先生康健長壽。”


    國葆遞上臨出門時準備的,上麵繞著一條紅紙的一百兩封銀。慌得世全忙說:“大人請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與大人初次見麵,如何擔當得起!”又轉過臉對覺庵請求,“親家,你幫我說說。”


    覺庵說:“伯涵,你如何這樣客氣,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國藩說:“今日送這點薄禮,有三層用意:一為慶賀世全先生六十大壽,二來為祝賀王汪兩家聯姻。二十多年來,我未曾給恩師寄過分文,妹子出嫁,豈可不送點嫁妝?三則略表我對船山公的一點敬意。”


    世全、覺庵見他說得如此懇切,隻得收下。


    吃了一會兒茶後,曾國藩對世全說:“令先祖學問,近世罕有。國藩當年從汪師求學,便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紹箕裘,遠承祖業,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遺著,嘉惠士林,功德不淺。”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遺舊作刊刻出來,是王氏世代心願,也是世全的本分。隻是世全學力和財力都不副,多年來心願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鄧湘皋先生碩學大才,湘潭歐陽小岑先生又慷慨資助五千餘金,家先祖經學方麵的十多種著作才得以梓行。”


    “據傳令先祖晚年生活貧困,仍讀書寫作不輟,實為讀書人萬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貧,晚年隱居曲蘭湘西草堂讀書著述,甚為困苦。說來寒磣,家先祖當時竟無錢買紙,把別人不要的陳年賬本翻過來裝訂成冊,時有領悟,便記在這些冊子上。臨終時,寫滿字的冊子,滿滿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無力付梓。”


    曾國藩問:“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書刻印過哪些?”


    世全說:“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為據,在衡州刊刻十餘種,總題為《王船山先生書集》,當時印得不多。後來惠江書局又刻了幾種,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國藩問。


    世全答:“當時一種也隻刷印了兩三百部,版片存歐陽小岑家,擬日後再印一點。前些日子,小岑先生來信,說此版已毀於兵火之中。”


    “可惜!”客廳裏所有人都同時發出一聲歎息。


    曾國藩說:“我於船山公之書所讀不多。在京時,蒙小岑贈送《禮記章句》四十九卷,諸經稗疏考證十四卷,對先生的學問文章欽佩不已。昔孔子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子亦仁義並稱。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先生注《禮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於無形,功德大矣。”


    歐陽老人說:“滌生所論甚是。前明之末,我朝開基之初,將黃南雷、顧亭林、王船山並稱為三大儒。其實,南雷黨同伐異,器宇太狹窄;亭林為學支零破碎,未成體係,唯船山公學問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潔,非黃、顧所及。”


    覺庵說:“船山公書中處處珍寶,隻要留意,開卷可拾。且議論多發前人所未發,其精到細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對嶽武穆的評價來說,後人都說武穆愚忠,為他可惜。船山公慧眼獨具,說武穆正是不忠君,與高宗針鋒相對才遭殺害的。”


    世全說:“家先祖認為,武穆是要將抗金進行到底,而高宗趙構卻要向金求和稱臣,因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覺庵說:“更駭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認為武穆滅掉金後,再來攻宋也是無可非議的。”


    國葆說:“船山公言之有理,趙構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羅澤南也說:“此議痛快!”


    曾國藩覺得這樣的議論不便多發,萬一傳到朝廷,說不定會礙事,他換了一個話題:“船山公現存有多少後人?”


    “大約一百五十餘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後。”世全答。


    曾國藩點頭說:“先生典守船山公舊居,保存了祖宗珍貴遺物。近來世道乖亂,先生守之不易。”


    “先祖舊業,世全不敢拋棄,守之雖不易,但也是後人應盡之責任。”


    覺庵說:“親家,何不陪伯涵參觀一下船山公遺跡。”


    曾國藩說:“正要瞻仰,煩世全先生帶路。”


    世全把曾國藩一行領進左邊一間廂房。這裏陳列的多為船山舊物。一進屋,迎麵而來的是一幅船山公畫像。畫的是一個容貌清臒的老頭兒,臉特別長,細眉長眼,頭上包著黑布,黑布兩端拖下一尺餘長的尾巴,順著兩耳下來,擱在兩肩上。畫像上題著船山公寫的《鷓鴣天》一首:“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雲此是薑齋。龜於朽後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畫像兩邊貼著船山自撰的對聯:“六經責我開生麵,七尺從天乞活埋。”世全介紹,這是船山公七十歲壽辰時,請人畫的一張像。曾國藩指著畫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燦鬆堅”八個篆字問:“這八個字是誰題的?”


    世全答:“這是永曆帝賜贈家先祖的話,為家先祖友人陳天台所書。家先祖的畫像,這裏還有一幅。”世全用手指著對麵的牆壁。曾國藩等人轉過臉,看到對麵牆上也懸掛著一幅船山公的畫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樣的,隻是頭上不包布,而戴著一頂處士巾,也有船山自題的《念奴嬌》一首:“孤燈無奈,向頹牆破壁,為餘出醜。秋水蜻蜓無著處,全現敗荷衰柳,畫裏圈叉,圖中黑白,欲說原無口。隻應笑我,杜鵑啼到春後。當日落魄蒼梧,雲暗天低,準擬藏衰朽。斷嶺斜陽枯樹底,更與行監坐守。勾撮指天,霜絲拂項,皂帽仍粘首。問君去日,有人還似君否!”


    曾國藩問世全:“令先祖詩詞集中好像沒有收這首詞?”


    世全回答:“的確沒收。什麽原因,現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興之所至,率爾操觚,書以自嘲。過後又不以為然,便不放進集中。”


    曾國藩點點頭。


    曾國藩與羅澤南、曾國葆都是首次來此,一一細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書和大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國藩將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個櫃子裏放著船山生前穿戴過的衣帽。最令曾國藩感興趣的是一把古紋斑斕的寶劍,劍鞘為紫銅皮所製,周圍釘著密密的銀釘,五寸長的青銅劍柄,被手磨得鋥亮閃光。曾國藩沒有想到王船山的遺物中還有這樣一把古劍,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見毫光四射。他脫口而出:“好劍!”便把抽出的部分重新插進劍鞘,又繼續觀看。過一會兒,他對身旁的羅澤南說:“待日後戰事平息下來,我輩集資刊刻船山公的全集,這是一件有大功於世的事業。”


    羅澤南笑道:“那時滌生牽頭,澤南將全力協助。”


    曾國藩說:“一言為定。那時我牽頭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澤南說:“我願用十年時間來辦此事。”


    國葆笑著說:“羅山師太聰明了,那其實是出錢請你讀十年書。”


    三人都笑起來。王世全聽到他們三人的談話,又想到曾國藩稱讚櫃子裏的古劍,便悄悄把汪覺庵叫到一邊,說:“曾大人看來喜愛家先祖那把劍。常言道,寶劍贈壯士,紅粉貽佳人。曾大人正領兵殺敵,需要這種東西,我們留著無用,不如送給他。”


    覺庵說:“那太好了,等會兒你就送給他吧!”


    “隻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說他講客氣,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麽原因?”


    “親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與國朝通往來。曾大人不會有忌諱嗎?”


    覺庵沉思一下說:“過會兒我來說幾句話,他自然會收下。”


    曾國藩的視線轉到西邊牆上,這裏是近世幾位名人題字。最前麵高懸的是四個楷書字:“衡嶽仰止”。字後有段跋語:“衡山王船山先生,國朝大儒也,經學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頑懦。新化鄧學博來金陵節署,言其後嗣謀梓遺書,喜賢者之後,克紹家聲,固體額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總督兩江使者前翰林院編修安化後學陶澍敬題。”接下來還有陶澍聯一副:“天下士非一鄉之士,人倫師亦百世之師。”曾國藩心裏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雋藻和許乃普所書的兩副聯語:“氣淩衡嶽九千丈,心撫離騷廿五篇。”“痛哭西台,當年航海君臣,知己猶餘瞿相國;羈棲南嶽,此後名山述作,同聲惟許顧亭林。”許乃普後是常大淳壬午遊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三間丹堊新,先賢前此久棲身。歎嗟今日風光換,想見當年著述頻。甲子自書陶靖節,庚寅誰吊楚靈均。我來無限榛薈慕,欲向船山薦藻萍。”看著常大淳的墨跡,想到他已作古了,曾國藩心裏不免有些傷感。常大淳之後,尚有一些詩詞聯語,也有寫得好的,也有平平的。忽然,一種熟悉的字跡跳進眼簾。原來又是一副聯語:“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學接橫渠。”聯語後端端正正寫著一行字:“而農先生幾筵,不能窺之萬一。謹節錄先生自銘語以為獻。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長沙後學唐鑒敬題並書。”鏡海先生都有字掛在這兒,自己卻今日才第一次來,相比前輩敬賢之心,曾國藩感到慚愧。


    王世全走過來說:“承蒙前輩賢良關注,惠賜翰墨,使陋室生輝。今日大人光臨,幸會難再,世全已備下筆墨紙硯,請大人及各位貴賓賞賜詩聯,王氏族人感激不盡。”


    “國藩才疏學淺,前賢墨寶之後,豈容我輩插足?日後世人將以狗尾視之,則自貽羞辱矣。”


    曾國藩謙讓不肯,王世全執意懇求。曾國藩本喜題詩作對,平日等閑之處,都願題聯留念,今日來到一代儒宗故居,怎會不願留下墨跡呢?剛才推讓,一是出自禮儀上的謙遜,二是正因為此地非比尋常,而自己還沒考慮成熟,為慎重起見,不題也好。現在見世全態度誠摯,便思考一番,在書案上寫下一聯:“箋疏訓詁,六經於易尤尊,闡羲文周孔之遺,漢宋諸儒齊退聽;節義詞章,終身以道為準,繼濂洛關閩而後,元明兩代一先生。”寫完後連聲說:“見笑,見笑。”眾人見曾國藩對船山學問評價甚高,又見其字剛勁挺拔,嚴謹流暢,齊聲稱讚。曾國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鹹豐三年十一月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前禮部右堂曾國藩敬題。”


    世全又請羅澤南題。澤南一再遜謝:“我素來才思遲鈍,倉促之間無好句,免了吧!”


    曾國藩說:“羅山莫推辭了,你再推辭,就顯得我不自量了。”


    世全知羅澤南是湘中一帶極有影響的學者,如何肯錯過這個機會,一再請求。澤南拗不過,隻得也寫了一聯:“忠希越石,學紹橫渠,在當年立說著書,早定千秋事業;身隱山林,名傳史乘,到今日征文考獻,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鹹豐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隸州知州湘鄉縣訓導羅澤南謹識。”大家一致稱讚。世全又要國葆題,國葆感到為難,他望著大哥,不知該題不該題。曾國藩懂得他的意思,說:“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題一聯,表表心意吧!”


    得到大哥的鼓勵,國葆認真思索之後,也題下一聯:“湘水衡雲留正氣,楚辭孤竹證同心。”家人進來,說晚餐已備好,世全請曾國藩一行、覺庵師和歐陽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全頻頻敬酒,覺庵也以主人身份不斷勸菜,賓主甚是歡悅。覺庵想起世全要以寶劍相贈的事,為消除曾國藩的顧慮,他把話題引到王船山對朝廷的態度上。覺庵有意隱去了船山對清朝敵視的一麵,卻大談他對朝廷的依順:“人們說船山公是明之遺臣,不與國朝合作,其實此說不全麵。先生的確忠於明朝,但對我大清也是擁戴的。”


    “真的嗎?”國葆插話。


    “這有事實為證。”汪覺庵接著說,“康熙十六年,吳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請先生為他撰《勸進表》,先生嚴詞拒絕,說我怎能作此天不蓋、地不載之語耶?在大是大非麵前,可見先生的誌向。”


    曾國藩點頭,表示同意汪師的觀點。世全深知覺庵用意,立即接過話頭:“正因為家先祖不與吳三桂同流合汙,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氣節。康熙十八年,湖南巡撫鄭端遵循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鳴驁饋贈米銀。康熙四十二年,受湖廣學政潘宗洛之請,才有虎止公刊刻遺書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準將船山公入祀鄉賢祠。乾隆三十九年將《周易》《書經》《詩經》《春秋》、四種《稗疏》列入四庫全書,並命國史館為家先祖立傳。”


    曾國藩說:“我朝曆代聖主,對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無已。”


    世全又說:“幸而長毛未進衡州,以其對待孔孟之態度,家先祖亦將蒙辱。王衙坪之所以尚有今日之平靜,實賴大人及各位先生捍衛鄉邑、力戰長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會感激莫名。”


    曾國藩遜謝一番,說:“適才進門之際,見府上楹聯書‘武功開一朝國運’,看來先生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全說:“大人明鑒,王氏祖上確是憑武功為家族爭得了一席地位。”


    澤南說:“我輩孤陋,對令祖上所立軍功一事,一向不曾聽說。”


    “我王氏一脈,出自太原,後遷至江蘇邗江。船山公這一支始祖仲一公,當年跟隨洪武帝起兵,後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東青州左衛正千戶。洪武二十二年,進階武德將軍、驍騎尉。二世祖成公從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衛指揮僉事,晉同知,授階懷遠將軍、輕車都尉,遂定居衡州。相傳六世,紹紫垂榮,到七葉而武業中衰,此後則儒者輩出。”


    “到船山公是第幾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適才所看到的那把舊劍,正是洪武帝賜給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劍隨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你老如今統率兵馬,正是用劍的時候,王家自武夷公以來,一直以文章名世。此劍再留在王家,隻是一件古董,而不能發揮它的作用。自古寶劍贈壯士,若大人不嫌棄,世全願代表王氏家族將此劍送與大人。”


    “這可使不得!此劍乃王家祖傳之寶,國藩怎能奪人之愛!”曾國藩急忙辭謝。


    “伯涵,既然世全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劍曾立赫赫武功,又是當年攻克金陵的吉物。今日長毛占據金陵,世全送與你,此乃天意。將來光複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屬。”汪覺庵協助親家來勸。


    曾國藩原先認為王船山是個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遺臣,今天聽王世全和汪覺庵說來,方知他也是本朝的貞士。更使他激動的是,這把劍有過攻克金陵的光榮經曆,難道收複金陵的蓋世功勳真的要由自己來建立嗎?如真的是天意,則不可違背。曾國藩想到這裏,站起來說:“既蒙世全先生錯愛,又是汪師之命,國藩隻好受了。”


    世全命人拿出寶劍來,雙手恭送給國藩,說:“此劍有兩點異處:一是劍刃看來甚鈍,然削鐵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間,它要長鳴一聲。多少年來,都是如此。”


    滿桌人都感到驚奇,曾國藩更是高興。汪覺庵說:“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後金陵攻克之際,天下安定之時,請你出麵邀請海內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一生宏願得以實現,又光揚我朝學術。依老朽愚見,此功或不在蕩平長毛之下。”


    曾國藩側身答道:“弟子謹記吾師教導。日後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子則已,若天意授予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遺書。”


    世全起身,深表感謝,大家繼續喝酒。歐陽老人說:“滌生今日喜得寶劍,老夫也高興。老夫十分喜愛舊日讀過的一首古劍銘,現把這首古劍銘送給你如何?”


    “謝謝嶽父大人。”曾國藩恭敬地回答。


    “這首古劍銘是這樣寫的。”凝祉一字一頓地念道,“輕用其芒,動即有傷,是為凶器;深藏若拙,臨機取決,是為利器。”


    曾國藩聽完這首古劍銘後,明白嶽父的深遠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來說:“國藩牢記在心。”


    凝祉又對曾國藩說:“你來衡四個月了,聽人說無論巨細,事事躬親,晝夜操勞,毫無暇日。長此以往,將有損身體。秉鈺娘要我轉告你,還須隨時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忙裏偷閑,垂釣江上,我很高興。自古以來,幹大事有成就的人,都會忙裏偷閑。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聽嶽父提起上午的垂釣,他忽然想到創辦水師之事,汪師、嶽父和世全先生都是博學鴻儒,何不與他們商量一下?


    “嶽母大人的關懷,國藩很是感激。國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學釣,想起長毛這次順利攻破武漢三鎮、安慶、九江,長趨江寧,近來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師。日後,我們與長毛交戰,不能沒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師。今日特地請教各位前輩,不知可行否?”


    歐陽凝祉、汪覺庵、王世全一致認為曾國藩此慮深遠,衡州地處蒸湘匯合處,熟悉水性的人極多,不愁練不出一支水師勁旅。末了,王世全說:“曾大人要辦水師,我倒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從小跟父親在安徽長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戰法》,多年來,對水師鑽研有素,乃是一個極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誰?”曾國藩對王世全的推薦極感興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縣渣江人。”


    汪覺庵說:“正是。若不是親家提起,我竟忘記了,此人真可稱得上衡州府一隻玉麒麟。”


    “彭玉麟現在何處?”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閑居。”世全答。


    “我日內當去渣江拜訪他。”


    “不煩曾大人親到渣江,”王世全說,“來日我修書一封,請他到寒舍來,我再陪他去桑園街謁見大人。”  <h4>一個鍾情的奇男子</h4>


    發源於邵陽、祁陽兩縣交界山脈的蒸水,上遊水淺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帶,河麵開始寬闊起來,貨船可以在江上暢行無阻。這裏位於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裏。附近幾十裏山區的土特產在此處聚集,通過蒸水,運到衡州城,再南由陸路運到兩廣,北經湘江運到長沙,過洞庭到長江,遠銷全國各地。南北物產也由衡州經蒸水用船運到渣江,然後流散到各戶農家去。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小小碼頭,逐漸變成了衡陽、清泉兩縣的最大口岸。渣江鎮上三街六巷,百貨俱全,店鋪櫛比,商旅輻輳,不亞於一個中等縣城。由於渣江地麵重要,設在衡州城裏的衡陽縣衙門將縣丞官署設置在渣江,以便管理。鹹豐二年,縣丞衙門被饑民放火焚毀,現在又修複起來,照舊行使它的職權。


    彭玉麟就住在縣丞衙門旁邊一棟簡陋的木板房裏。一早起來,稍事梳洗後,他對母親王氏說:“母親,我到外婆墳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兒子篤於情義,從小在外婆家裏長大,對外婆感情很深。自從外婆去世以來,隻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墳上看看坐坐,有時呆癡癡的,一坐個把時辰,硬是用雙腳把家門到外婆下葬處之間走出了一條五裏長的小路。她對兒子說:“麟兒,你去去就回來,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離開屋門,在一家紙馬鋪裏買了些錢紙、線香,沿著草河(蒸水的俗稱)走了兩裏多路,然後折入一條小道,迤邐進了一座名叫鬥笠嶺的山岡。這是一座湘南常見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頁岩堆成。這種紫色頁岩,當地老百姓叫它“見風消”——剛挖出來,堅硬如岩石,過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層盡是暗紅色沙礫。這些沙礫既不裝水,又沒有一點肥性,它成了湘南貧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帶,眼裏若見著鋪滿暗紅色沙礫的山岡,不用說,這裏的農民一定苦不堪言。


    鬥笠嶺上幾乎沒有像樣的樹木,隻有幾株樅樹,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幹在寒風中抖動,如同站著幾個缺衣少食的孩子,令人見了既掃興又憐憫。玉麟外婆的墳就葬在鬥笠嶺上一塊向陽之地。在外婆墳邊還有一座稍小的墳,立著一塊矮一點的石碑,上麵寫著:梅小姑之墓。兩座墳頭各有一株樅樹,這是玉麟十多年前親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對於玉麟的上墳,王氏總以為兒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養之恩。其實,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遠偎依在外婆身邊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墳,實際上都是來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墳頭點燃線香,焚化紙錢後,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幾支線香,燃起一堆紙錢。他站在墳邊,心裏默默念道:“小姑,我又來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離開渣江,到曾大人軍中去了,將會隨大軍轉戰南北,還不知有沒有再來看你的一天。”


    望著墳頭被風揚起的片片紙灰,玉麟眼睛變得模糊了,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玉麟父親彭鳴九因家貧,二十歲時離開渣江投軍,在綠營多年,積功升至安徽懷寧縣三橋巡檢,後又遷合肥縣梁園巡檢。鳴九娶妻王氏,王氏為浙江山陰人,父親是個老塾師。王氏十二歲時,父親棄養,母親周氏帶著一子二女守節。王氏擇婿甚嚴,三十歲時才嫁給鳴九。以後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蕪湖縣衙門做了個文案小吏,周氏便帶著滿女跟著兒子住在蕪湖。


    嘉慶二十一年,玉麟出生於梁園巡檢司署。十歲那年,舅父為玉麟在蕪湖找到了一個品學俱優的先生,於是就在那年告別父母來到蕪湖。玉麟的姨媽五年前正要出嫁時,卻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雖成親多年,卻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對於玉麟的到來,真如天上落下一顆星星,歡喜不盡。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且秉性篤厚,對長輩恭順,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愛。


    一個冬天的午後,玉麟放學回家,繞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臘梅。剛到山腳,見山溝邊躺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臉色青白,兩眼微閉,玉麟嚇了一跳。心想: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這裏,天氣這樣冷,若不叫醒她,病會加重。他蹲下來,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喊了幾聲,那女孩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著他,卻不作聲。玉麟問:“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搖搖頭。玉麟好生奇怪,沒有病,為什麽躺在溝邊?他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餓得很厲害?”女孩點點頭。“我扶你起來,你到我家去吧,我請你吃飯。”女孩望著玉麟,仍然沒有作聲,眼睛裏流出兩行淚水。玉麟明白她心裏在感謝,於是扶起女孩,一路攙著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況跟外婆說了,王老太太也很憐憫,怕餓過頭的人一時受不了硬飯,趕緊熬稀飯給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兩碗稀飯後,氣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鋪,要女孩睡到被子裏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動地叫了聲大娘,雙膝跪下去,給王老太太和玉麟磕頭,慌得玉麟趕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門外。王老太太把這事告訴兒子和媳婦,舅父母都稱讚玉麟這事做得好,說心腸好的人今後會有好報。玉麟很高興。


    到了掌燈時,那女孩還未醒過來。王老太太進屋,坐在她的旁邊。眼前這個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滿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幾滴淚水。過一會兒,女孩醒過來。她一眼看著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邊,心裏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媽媽一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大媽”。她向王老太太懇求:“大媽,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這兒吧!我什麽活兒都會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驚:“孩子,你怎麽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著眼淚說:“大媽,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


    王老太太扶著女孩坐起,說:“孩子,你為什麽昏倒在路邊,你把詳情給大媽說說吧!”


    女孩點點頭,穿上衣,坐在床邊,就像對自己親生的母親一樣,傾吐滿腔苦水。


    原來,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歲了,是浙江嵊縣人。兩年前,父親得癆病去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誰料半年後,小姑十歲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兒子的死,給小姑母親沉重的打擊。自那以後,母親便病倒了,家貧無錢醫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小姑雖然沒有讀過書,心眼卻靈秀,裁剪針黹,煮飯燒菜,樣樣都做得好,模樣也長得出眾。街坊鄰裏有心腸好的,常常送點東西給她吃。也有人叫她做點女紅,送她些手工錢。這樣過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個遠房嬸子從合肥回來,曉得了小姑的情況,便笑吟吟地來到小姑的家,對她說:“嬸子領你到合肥去,那裏有個小歌班,班主是我們嵊縣人。你長得漂亮聰明,今後跟班主學戲,一定可以賺大錢出大名。”嵊縣是越劇的故鄉,會唱越劇的人很多,小姑也會哼幾句。她不想賺大錢、出大名,但她喜歡越劇,何況家裏沒有掛牽,去就去吧!小姑跟著遠房嬸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嬸子當恩人,盡心盡意照顧她。昨天夜裏,小姑和嬸子落腳在一家夥鋪裏。半夜醒來,發覺隔壁有兩人在說話。聽聲音,一人是嬸子,另一個也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貼著板壁上偷聽。這一聽,嚇得她臉色煞白,手腳發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原來,她錯把惡鬼當菩薩。這個遠房嬸子,過兩天就要把她賣到一家窯子裏去做婊子,賣笑接客。小姑想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一夜裏,淚水把整個枕頭全部濕透了。小姑想:寧願死,也不進窯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離開夥鋪,不分東西南北,信天跑去,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離開嬸子越遠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餓,走到山溝邊想掬口水喝,剛彎下腰,頭一暈,眼一黑,便倒在水溝邊……


    小姑邊說邊哭,王老太太邊聽邊流淚。老太太自滿女去世以後,常常癡心地想帶一個女孩。她憐憫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歡小姑的清秀靈泛,又一口紹興府的鄉音,和兒子媳婦商量後,收下了這個養女。


    沒有多久,小姑身體複原了,麵孔光潔,白裏透紅,益發顯得標致。她勤快溫柔,樣樣活兒都幹得好,對王老太太像對親生母親樣的貼心,對老太太的兒子媳婦,也和對親哥嫂樣的親熱,對待玉麟,則更是關心體貼,無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帶到這樣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愛都奉獻給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輩子不嫁人,今後養母歸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為他操持家務,把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來報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學所用的書和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放到竹籃子裏。吃完飯後,她提著竹籃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學的時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學回家後,玉麟喜歡畫畫,小姑就常在一旁幫他鋪紙、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時,她坐在玉麟身邊,聽玉麟講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兒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識,也跟玉麟學得了幾百個字。


    “玉麟,我問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燈下合起書本準備休息時,小姑輕輕地問他。


    “什麽事?梅姨。”


    “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隻比你大兩歲,聽起來多難為情。”


    “你是外婆的養女,我不叫你姨叫什麽呢?總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禮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歡聽。”小姑說著,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猶如三春季節,桃花開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後就叫你小姑吧。你剛才要問件什麽事?”


    “玉麟,你以前講,古時有個叫蘭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湯給丈夫吃,終於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嗎?”小姑瞪著兩隻秋水般的眼睛望著玉麟,一轉不轉的。


    “這怎麽說呢。”玉麟感到很為難,“可能有用吧!不然古書上為何常有割臂療母、割臂療夫的記載呢!”


    幾個月後,玉麟感風寒病倒在床,一連七八天,吃了十來服藥都不見效。這天,小姑端來一小碗湯:“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會好。”


    “這是什麽藥?”玉麟問。


    “你不要管,喝了再說。”


    玉麟端起碗,湯上浮著幾個油圈圈,碗中有一塊一寸長三分寬的肉條。他望望小姑慘白的臉,有點懷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聲說:“你把手臂伸給我看!”


    小姑兩眼含著淚水,死死地把手縮緊。玉麟明白了,他抓緊小姑的手,帶著哭腔地說:“傻姑,割臂療病,那是古人心誠的表示,哪裏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麽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裏的淚水流了下來,喃喃地說:“你不是說有用嗎?即使無用,表示我的心誠也好嘛!”


    玉麟哪裏能喝下。從這碗湯裏,玉麟看到小姑那顆水晶般的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長大。玉麟覺得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小姑,常常夜闌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裏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來做妻子。他恨外婆那時為什麽不認小姑為幹孫女,卻偏要認作養女。外婆的女兒,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媽的嗎?但小姑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隻要外婆說一聲,改養女為幹孫女,不就行了嗎?玉麟不敢向外婆開這個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熱切,她更羞於言辭。到了後來,兩人在一起,又快樂又痛苦。純真的愛情,便被這人為的大石板壓著,隻能彎彎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歲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親辭官,全家回原籍奔喪。行前寫信給玉麟,要他在蕪湖等候。玉麟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見過祖母一麵,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痛。更使他傷心的是,他就要離開小姑了。小姑聽到這個消息,哭得兩眼紅腫。她請玉麟給她畫一幅畫,畫麵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開的紅梅,旁邊站著一隻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她的意思,按著她的構思畫了。那一夜,小姑房裏一盞油燈一直亮著,她在用彩色絲線繡這幅畫。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離開小姑了,他有種失魂落魄之感。第二天,小姑又繡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門進來了。她什麽話都沒有說,拿出兩雙鞋子、四雙襪子、一個精致的繡荷包,默默地遞給玉麟。看著小姑麵色憔悴、兩眼無神,玉麟傷心,小姑又從懷裏拿出那幅繡好的麒麟梅花圖來,雙手抖抖地送給玉麟。玉麟接過,隻見那隻麒麟用臉摩挲著身旁盛開的紅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緊緊地抱著,一股熱血在胸中奔湧,他似乎覺得今夜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漢。他失去了理智,狂吻著小姑那張潔白細嫩的臉。小姑閉著眼睛,柔軟地躺在他的懷裏,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撫愛。當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加以製止,隻是用手指了指那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玉麟吹滅了燈……


    重新點燃油燈的時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兩頰紅燦燦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說:“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遠是你的人,三四年後你一定回來。”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亂的頭發,說:“小姑,我的姐姐,我的親人,三四年後我一定回蕪湖來,那時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燭。”


    “莫這樣急,玉麟,再晚點,媽媽今年七十多歲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後,我們再成親。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兒,而做她的孫媳婦。再說,你也還要抓緊時間用功,我盼望你早日進學中舉點翰林,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後你回蕪湖來,我陪你讀書。”


    “好,小姑,我聽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後再說。我要用功,我要早點取得功名,讓你當夫人。小姑,你等著我,三四年後我一定回來。”


    “玉麟,我等著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給我來信。”


    玉麟跟著父母,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故鄉,渣江在他的眼裏是陌生而新鮮的。辦完祖母的喪事,他就急忙給小姑寫了一封信,趁父親發信給上司的機會,順路將此信寄到蕪湖。信中還夾了一首五律:“昔聞蒸湘水,今日到衡陽。樹繞湘流綠,雲開嶽色蒼。弟兄慚二陸,父母喜雙康。風土初經曆,家鄉等異鄉。”他盡量寫得淺顯,為的是讓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陸”的典故,又在旁邊用小字注著:“係陸機陸雲,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沒有信來。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隻能趁舅父寄信的機會才能捎來一頁紙幾句話。有沒有信來不要緊,玉麟相信小姑是時時刻刻在想著自己的。


    誰知災禍接踵而來,回渣江兩年後,正在壯年的父親卻染病身亡。父親臨死時沒有留給他別的話,隻把一本舊書鄭重交給玉麟,告訴他: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幾年來,夷人從水路侵犯我海疆,看來水師在今後會大有用處。原本想起複後,自己訓練水師用,現在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讀。玉麟接過一看,這是一本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封麵上寫著:公瑾水戰法。玉麟埋葬父親後,杜門不出,在家細讀《公瑾水戰法》。這是三國時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時所寫的,內有水師的編製、陣法、訓練等內容,是周瑜訓練水師的經驗總結。玉麟認真揣摩周瑜的水師作戰方法,平時常用紙船在池塘裏模擬演習,他相信今後會有一天用得上。


    轉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歲了。喪服剛一除,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彭家。王氏也想早點抱孫,極力要兒子早成親。玉麟心中想著小姑,根本不理睬這事。每次提起,均以年歲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辭。五年間,玉麟隻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紙拿在手裏皺巴巴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這是小姑寫信時眼淚滴在紙上造成的,真是“一行書信千行淚”呀!小姑告訴他,外婆身體好,舅父母身體好,她的身體也好,媒人辭掉了幾十個,天天巴望著玉麟回蕪湖。父親已去世,還回安徽做什麽?安徽並沒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江!玉麟看完信後苦笑著。他按捺著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


    又過了兩年,從蕪湖來了封急信。信中說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無子,他愛玉麟,把玉麟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邊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的疼愛終身難忘。玉麟又想起風燭殘年的外婆晚年喪子,不知有幾多悲痛。玉麟心裏很難受。他跟母親商議,要把外婆和姨媽接到渣江來奉養。王氏為兒子的孝順所感動。她不知,兒子固然是要奉養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媽”在一起。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趕到蕪湖,祖孫見麵,抱頭痛哭,和小姑見麵,悲喜交集。一別七年,小姑已二十六歲,是個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著悲痛欲絕的外婆,玉麟打消了立即成親的念頭。


    玉麟護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七年的離別太久太苦了,從今以後永遠不能再分開,過去的虧欠要加倍地補回來。船將到彭澤的時候,玉麟指著長江中高高聳立的小孤山,給她講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恩愛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長江邊靠打魚為生,夫妻倆相親相愛,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連半個月,不能出船打魚。小姑偷偷地駕了一隻船下水,她要打些魚來為彭郎換藥治病。但那天江麵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沒,她再不能回來了。彭郎倚門望江,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小姑,小姑”。忽然,奇跡出現了。彭郎發現江心冒出了一座小島,看那形狀,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動地撲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個巨浪過來,彭郎與巨浪合成一體。它日日夜夜拍著小姑,千百年過去了,永遠如此。


    “這是你瞎編的。”小姑聽著聽著,臉上泛出紅暈,笑著說。


    “不是的,書上有記載。”


    “那為什麽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著,小姑躺在船艙裏,心裏感到無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小姑的愛情,最後竟以悲劇結束,眼前似乎浮現一層陰影,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悵意。


    老天真是無眼。正當這對有情人又開始朝朝夕夕相處的時候,一種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纏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來到井邊挑水。回來的途中,她覺得喉嚨黏糊糊的,吐出來一看,她驚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時軟癱。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正是死於吐血,這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這個病是因為多年來苦苦思念玉麟的緣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眠,睡不著,就起來為玉麟納鞋底。寫信無法寄,她幹脆把鞋底當信紙。這一針一線,便是對玉麟說的千言萬語,就這樣活生生地把人給弄病了。


    “小姑,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臉挨著小姑的臉說。


    “玉麟,你不要著急,我相信我的病會好。我現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了。”小姑把臉挨得更緊,兩行淚水流在玉麟的臉上。


    人力終於無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幹了。她再也不水靈靈、嫩生生了。挨到第二年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小姑卻長眠在寸草不生的鬥笠嶺。玉麟悔恨不已,那時如果鼓起勇氣跟外婆講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樣的慈祥,對自己、對小姑那樣的疼愛,她會寬恕我們的孟浪的。假若那時就攜帶小姑一道回渣江,怎麽會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呼天搶地,但已經晚了。在小姑的墳前,玉麟栽下一棵樅樹,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圖來,失神地看著,喃喃低語:“小姑,我這一生要畫一萬幅梅花來紀念你,紀念我們生死不渝的愛情。”


    那夜,玉麟用淚水作墨,寫了兩首七律。     <blockquote >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繇。鬥笠嶺上冬青樹,一道土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瀟湘重聚晚春天。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撫今思昔增悲哽,無限心腸聽杜鵑。    </blockquote>


    彭玉麟從墳上回來,已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王氏對兒子事事滿意,就是有一點不理解:今年都三十七歲了,卻始終不願成家。任你怎樣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問他,總說:“待金榜題名時,再議洞房花燭事。”王氏想,天下哪有這樣強的人,倘若這一輩子名不能題金榜,就一輩子不成親了麽?幾多人在妻子兒女一大群之後才中舉中進士的。這孩子,如何這樣認死了目標,就九條牛都拉不回頭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並生下兩個女兒,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實在不願成親,她後來也懶得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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