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族做的這些事情擺到麵前,皇帝已經不想忍耐。


    何況這回奉天府尹這樣的三品官員都被謀害,若不處置北族,會使文武百官離心,而永福那些不敬皇後的言論如果真的翻了出來,自己又會麵臨富察氏的壓力。


    他暗自慶幸幸好永福已經死了,他的那些勾當還可以遮掩住,自己不必處置他,也就不必擔心葉赫那拉氏生怨。但永福身為葉赫那拉姐妹的叔父卻討好其他妃嬪,這本是一個離間富察氏和葉赫那拉氏的機會,如今隨著永福的死,這個機會也就失去了。


    還有,永福另有窺探聖意,逢迎討好之舉,且不隻是自己登基後才如此,因為《烹雪用前韻》是雍正八年就寫下的詩。那時他已封寶親王,又迎娶富察家的千金為嫡福晉,儲位幾乎穩定,正是春風得意時,那“獨有普洱號剛堅”之句正是以普洱茶自比自誇之語。


    若葉赫那拉氏中有人如此,是否,意歡,也是葉赫那拉氏的一枚棋子,正如如懿之於烏拉那拉氏一般?


    皇帝思來想去,還是去了意歡處。


    意歡方喝完一碗坐胎藥,正倚在榻上歇著,皇帝不聲不響進來,意歡忙忙站起來舉起水藍色打黃鶯兒八寶瓔珞娟子,低低道:“臣妾有失遠迎,皇上恕罪。”嘴角卻漾起一絲隱秘的欣喜。


    皇帝見她穿著一身綢製青色緙絲玉蘭花紋對襟袍,大朵玉蘭花仿佛是畫在衣裳上一般,兩把頭中間簪著一大朵白玉花,花心處是一顆珍珠,又綴著些米珠、翡翠,兩邊各戴著成對的碧璽白玉花葉,戴一對金鑲翡翠耳飾,端的是清麗出塵。


    皇帝笑道:“這幾日沒來陪你,過來與你說說話。”


    閑聊幾句,皇帝仿佛偶然想起什麽一般,道:“朕忽然想起,你的叔父永福,在盛京任職。要不朕給他一個職位,將他調到京中吧。”


    意歡卻沉默了。


    皇帝問:“你怎麽不說話呀?”


    意歡笑了一下道:“皇上說前朝的事,臣妾不敢接話。”


    皇帝問:“你不為你叔父說句話?”


    意歡隻道:“皇上的一切,都是為了朝局考慮。”


    皇帝這才略放了心,道:“你很有分寸嘛。”


    見意歡喝茶,皇帝害怕得很,忙尋了個由頭走了。


    又想起進保說根據永福的管家交待,永福永綬早就分家,也不大來往,看來意歡隻是無辜被利用了。


    皇帝閉了閉眼,道:“金玉妍的事情還需與皇後商議,去皇後那兒一趟。”


    到了皇後宮殿附近,耳邊忽然傳來談話聲。皇帝側耳細聽,是純嬪和慎嬪。


    隻聽純嬪道:“皇後娘娘節儉自然好,就是去她那兒之前,各樣衣裳首飾都要細細地挑過,金的不敢戴,玉的不敢戴,生怕裝扮壓過皇後娘娘。”


    慎嬪道:“姐姐未免太小心了。當年有段時日各位姐姐們顧著皇後娘娘簡樸,也不敢穿那些用料昂貴、繡工繁複的衣裳,可就是那時節嘉貴人不也整天穿著織金泥金,好幾道鑲滾。後來舒嬪進宮,那名門之後,更是講究一個清雅華貴,連釵環都幾乎都全是玉的,皇後娘娘說過什麽嗎?


    這一向妹妹也看明白了,皇後娘娘自己樸素,也不是心窄的,在衣飾這些細枝末節從來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隻要不逾製,她是不會介意的。姐姐看看,妹妹今日戴著這金累絲的簪子,皇後娘娘也沒有不喜的樣子,不是嗎?”


    原來蘇綠筠得了皇後一個佩飾,來謝恩時說皇後與舒嬪本是雅趣,談不上戲弄,倒是自己從前糊塗,有許多無意得罪皇後娘娘的事情,隻是皇後娘娘寬宏不計較罷了。若日後能可以常來陪伴皇後湊趣解悶,於願足矣。


    容音當時笑道:“本宮這裏茶倒是尋常,隻是姐妹們常在一起說說話才好。”


    蘇綠筠這幾日便也來得勤了些。


    及至阿箬身子轉好,能出門走動,不免想到自己滑胎後這段時日,皇帝除了出事當日來瞧了一回,便是去舒嬪那兒風花雪月,還又添了一位佳人叫嬿婉的,算來皇後來陪自己的次數都更多些,若不是自己振作起來設局複寵,早就不知被冷待到何種地步,可見皇帝連表麵功夫都很是不行,自己唯有好好依附皇後、貴妃,才是出路。


    且她也確實對皇後的照顧安慰心存感激,故而也到皇後處送禮謝恩。這一日正好遇上蘇綠筠,一同聊了幾句。


    嬿婉雖然之前被蘇綠筠莫名其妙地趕去花房,但以庶妃之身再見純嬪時,倒是並未表現出什麽怨恨,相反在蘇綠筠麵前仍是恭敬有加,殷勤備至。


    蘇綠筠雖然對嬿婉頗有不滿,但之前與皇後說嬿婉蓄意勾引反被彈壓,也不敢再多言,見嬿婉如此,更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便也親切起來。


    連瓔珞都在一旁暗暗感歎,嬿婉也是夠能屈能伸了。若是自己,被造謠誹謗,汙了清譽,還因此失了份好差事,非得讓蘇綠筠脫層皮不可。


    阿箬雖性子刁鑽,但見嬿婉與自己同是宮女出身,家世比之自己更是遠遠不如,且雖是飛上枝頭的人,卻並無什麽驕矜之氣,也無為難針對的必要,也是調笑兩句就罷了。


    蘇綠筠和阿箬聊了一陣,結伴離開了。出得門時,皇帝正走過來,才聽到兩人閑聊。


    皇帝進了宮殿,接了嬿婉奉上的陳皮甘菊茶盞喝了一口,又嗅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氣。


    他不禁感到煩躁的心緒被撫平了些,微笑道:“朕仿佛嗅到長春宮才有的的茉莉花香,又是哪來的?”


    嬿婉道:“這花香,是拿醃的茉莉蒸的花露。”


    皇帝奇道:“就算是醃製過的花,放了幾個月香氣都該散了,這花露倒是香氣撲鼻。”


    嬿婉道:“之前例行清點圓明園庫房的時候,翻出來一個玻璃罩的小爐子,拿去問了一圈,最後是郎世寧大人說這是西洋的什麽蒸餾器,可以將香花蒸成花露,就拿它試了試。”


    皇帝笑道:“嬿婉在皇後這兒,倒是見識了不少新奇玩意兒。朕想起來與皇後剛成婚不久時,皇後就很喜歡那些稀奇的,有一回看古書看到個方子,比著做了荀令十裏香,結果茴香炒太焦了,香囊一股子焦味兒,比不上後來皇後讓人調的龍涎合香。”


    他說完,突然有些恍惚。他記不得與如懿少時相處的很多細節,可總記得兩人共同看過《牆頭馬上》,還記得高貴妃、玫貴人的琵琶,慎嬪的能說會道,可唯獨皇後,他與皇後似乎並沒有什麽私下相處時的有趣回憶。就連那荀令十裏香,還是因焦味太濃,自己聞到後才問出來的。


    從潛邸至今,兩人見麵多是為著各項事務,所說最多的就是權衡利弊、分剖利害和有意試探,皇後對自己也多是勸諫和獻策,連閑話家常的時候都屈指可數。


    可是皇後,分明不是個無趣女子。她會嚐試調香,會親自侍弄茉莉,會與妃嬪談論詩詞,甚至興之所至,還會重現宋代鬥茶的風雅之事,隻是那些趣事裏永遠沒有皇帝的身影。舒嬪說自己飽讀詩書就是為了走到皇帝身邊,可是皇後的一切情致,何止從來不拿來討好皇帝,甚至幾乎都是不在他身邊時才隨心而發。


    就連現在,皇帝想說件從前的趣事,卻也隻是聽皇後笑著說了一句:“臣妾慚愧。臣妾於調香之道並不擅長,那龍涎合香也是皇上賞的龍涎香好,隨意拿些花來配,便能出清雅香氣。”


    皇帝抬眼,見皇後穿著之前鬥茶時穿的那件粉色風景紋暗花綿綾袍,全然是入關前的樣式,一絲鑲滾繡花也無,因已入秋,外頭又多穿一身雪灰色緞繡蝶紋刺繡琵琶襟坎肩,隻在衣襟處鑲了一道竹紋絛,頭發梳成小兩把頭,綴著一朵牡丹絹花和幾樣燒藍頭花,耳上戴了三對銅鍍金嵌石耳墜,不過是白紅的彩石,並非珍貴珠寶。


    除了手上戴著兩個銀累絲護甲,拿著一串紅瑪瑙十八子手串,幾乎未見富麗閑裝,卻是自有樸素大氣之感。


    在自己麵前,她就永遠是,妥帖、低調,略有些拘泥呆板的賢內助。


    皇帝突然有些悶,本來想說的正事又咽了下去,轉而道:“朕知道皇後一向節儉,可皇後也不必過於自苦,朕記得江寧織造進貢上來幾匹漳緞,朕讓繡坊拿一匹去給皇後裁兩身衣裳才好。再賞幾支點翠的簪子,比皇後頭上這燒藍的更流光溢彩,配衣裳正好。”


    容音恭敬道:“臣妾謝皇上。隻是漳緞珍貴,臣妾無功受賞,心有惶恐。”


    皇帝覺得皇後的反應太平常了,可是後妃受賞,不就是這樣回應,又挑不出錯,更是氣悶。


    嬿婉敏感地發現氣氛有些冷下來,趕忙賠笑道:“皇後娘娘說點翠是用翠鳥羽毛所製,為著取暖充饑將禽獸剝皮吃肉自是天道,但除了朝冠關乎禮節,平素裏何苦為了好看傷了鳥雀性命,她這裏少讓內務府做一支釵,就能多讓一隻翠鳥活命,所以才全改用和點翠相似的燒藍首飾,沒想到皇上如此慧眼,竟然一下就看出來了。還有這漳緞,奴婢還沒聽過呢,倒是覺得奇怪,既是江寧織造府上貢,為何是以‘漳’為名?”


    皇帝笑道:“這漳緞本產自閩地漳州府,最初是當地人所製的絨織叫做漳絨的,是用純絨製成凸花,後來江寧織造將此絨繡在蘇緞上,便成了漳緞,這緞上絨花色澤柔和,可地花光度不同,遠遠望去便似真花浮在緞上一般。


    漳州府在前明時是貿易繁盛之地,有一水陸港口名月港,當地人常常經月港向海外販賣綢緞、瓷器等,但康熙年間,鄭氏盤踞閩台,皇瑪法便下令禁海,遷界,雖然在康熙二十四年又重開海禁,但月港廢棄經年,早已泥沙淤積,便沒落下來,當地也就少做這漳絨了,因此如今隻有江寧織造每年還做個幾匹,所以十分珍貴。”


    嬿婉笑道:“皇上真是什麽都懂。”


    容音道:“如今閩地、粵地開放商貿,臣妾阿瑪還在世時,家中光景還好,也托人高價購置過一套本要賣到歐羅巴的廣彩瓷器,的確是用工複雜,釉色華麗。


    然而若是自家購置,雖然這些東西用工是多些,但也能換取厚利,於百姓並無負擔,隻要自家出得起這錢,花費再多,也是千金難買我高興的事。但宮中所用,俱是各織造上貢,各織造所花費的也是公帑,是朝廷的銀子,臣妾身為皇後,自然要講究節儉之道。”


    皇帝道:“雖說是‘宮中府中,俱為一體’,但就是再省,上貢的布匹,除了皇額娘,本也要緊著皇後來。就把那匹香色暗勾蓮蝠的漳緞的給皇後送來。至於點翠首飾,皇後身為中宮,有好生之德,朕心甚慰。就讓內務府將點翠首飾減半,用燒藍代替吧。”


    容音恭維道:“臣妾一點稀奇古怪心思,哪能比得上皇上為百姓宵衣旰食的仁心,皇上謬讚。”


    皇帝龍心大悅,眼見已近晌午,道:“朕今日是有事找皇後,說完事情隻怕都正午了,今天就在皇後這兒用午膳吧。”


    嬿婉立刻乖覺道:“那奴婢去小廚房說一聲。”便退了出去。


    皇帝斟酌了一番才道:“皇後啊,這幾日,前朝出了很多事情。就在慎嬪滑胎的時候,她阿瑪也出事了,這你已經知道。


    桂鐸在河工,被巨石砸中落入河中,若非當時得人相救,早就命喪黃泉。朕派人去查此事,卻查出,這不是意外,而是因桂鐸之前驅逐北族越境之人,才遭到北族的報複。還有皇後查出的那個尹管事,實則是幾十年前潛入大清的北族張禧嬪餘黨。之前珂裏葉特氏以朱砂陷害皇後,在其中傳遞消息的,也是張禧嬪餘黨,為首的正是那個翠雲館的張念祖。”


    皇後立即跪下道:“宮中有北族暗樁,臣妾竟懵然不知,臣妾有失察之過。”


    皇帝道:“皇後起來吧。這張禧嬪,乃是康熙時北族一妖妃,因魘鎮北族王妃獲罪,這起宵小從那時就逃往關東一帶,多年來為了複現所謂張氏榮光,秘密結成什麽山虎會,實則與白蓮教一般。


    這山虎會多年前就派宮女太監冒充漢軍旗和包衣旗之人潛伏宮中,為的是接近天子,拚一個獻媚的機會,恢複家族榮耀,距今已有二十餘年,皇後執掌後宮不過三載,豈能防住這樣長久籌謀的險惡用心。”


    皇後道:“既然事涉北族,便是前朝之事,臣妾不便多言。”


    皇帝道:“朕要和你說的就是後宮之事。金氏也出身北族,隻怕並不清白。皇後屢屢遭人陷害,固然是珂裏葉特氏小人之心,可其中也難說沒有金氏推波助瀾。朕欲在後宮諸人麵前審問金氏,又怕她胡亂攀扯,將從前的一些舊案翻出來亂咬。”


    皇後道:“臣妾愚鈍,請皇上明示。”


    皇帝歎了一口氣,算了,確實是自己瞞了許多事:“珂裏葉特氏陷害皇後,是為了給烏拉那拉氏翻案,而皇後也說過烏拉那拉氏的朱砂案有疑點,才讓珂裏葉特氏認為烏拉那拉氏是受皇後陷害,不是麽。朕是怕萬一金氏又扯到皇後身上……”


    瓔珞暗道這不就是皇帝自己故意冤枉如懿,如今玩脫了開始擔心金玉妍真的招出什麽來嗎?自己又不敢挑頭,指望皇後娘娘幫他收拾爛攤子。


    皇後道:“臣妾自問光明磊落,何懼攀扯。再說庶人烏拉那拉氏家族附逆,又言語不敬令皇上龍體違和,如今其母暗害嬪妃皇嗣,就算朱砂案她真的冤枉,就憑這幾樣罪狀她也該進冷宮,皇上不必擔心有人因朱砂案翻案就質疑您當年的決定。如今後宮中最要緊的,是嘉貴人和這些暗樁到底有無關係,臣妾可以先行密審。”


    皇帝聽了皇後這番話才放下心來,道:“朕已經知道所有事情,就不必勞煩皇後了。如此,兩日後,請皇後將天地一家春中眾妃嬪召集到皇後處,朕要好好將此事分說明白。”


    正事說完,也到該用午膳的時辰。


    明玉行了禮,指揮著宮人一道道上了菜,笑道:“今日午膳是碧粳米幹膳,蒸羊肉蒸鹿尾攢盤,魚肚煨火腿,蛤蜊鯽魚,海參燴豬筋,蘆蒿炒野雞片,油鹽炒枸杞芽素炒豆芽攢盤,西施乳羹,還有一道油爆羊肝四方筍,並一碗荷花蓮蓬湯。”


    皇帝聽這些菜名,笑容越發掛不住,及至聽到油爆羊肝四方筍,已經笑得十分勉強:“皇後近來怎麽口味變了?膳食中倒有這麽多海味。”


    明玉笑道:“皇後娘娘昨兒就說,皇上近來愛食河鮮、海鮮,今日皇上在皇後娘娘這兒用膳,自然是以皇上口味為先。隻這道羊肝四方筍,羊肝鮮美、四方筍爽脆,皇後娘娘昨日用過九州清晏的筍釀後就念念不忘,隻是奴婢不懂得做筍釀,隻會做成這樣。”


    皇帝不敢多說,隻是羊肉鹿尾、蘆蒿炒雞稍顯普通,其餘一桌子腥物幾乎無從下口,那西施乳是河豚內髒,也不敢吃,羊肝配筍更不必說,隻有那湯聽著還有趣味,於是苦笑道:“朕先嚐嚐這個湯吧。”


    進忠舀了一碗湯,皇帝一看,這湯中有荷葉荷花形狀的麵團,喝了一口,鮮美中似乎帶著一股清香,便又喝了幾口,問:“這湯不錯,怎麽做的?”


    明玉道:“這荷葉、荷花是特意雕的,倒也不很費功夫,隻是這湯,是清晨收集了荷葉上的露水,下雨時收了無根水,和雞一塊兒燉成湯,借了些荷葉的香氣,雨露的清涼。”


    她滿意地看著皇帝精彩紛呈的臉色,在心中狂笑。


    瓔珞發了一條腦內語音:“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明玉道:“當然是騙他的,不過,要是單給他一個人做,他也隻配喝那些髒水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春宮小分隊穿越如懿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生試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生試劑並收藏長春宮小分隊穿越如懿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