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的街邊小吃攤前,方子玉和季月朋吃完油條,喝光豆汁,騎上自行車,向著縣城的西南方奔去。


    一個多小時後,忽有淡淡的梅香隨了風,似有若無地襲來,撩撥的人鼻孔發癢。


    方子玉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即刻興奮起來,雙腳猛踩著自行車的腳踏,季月朋緊隨其後。二人聞香索驥,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望見一座果園,急忙一擰車把,拐上一條羊腸小路。


    自行車輪子飛快地前滾後擁著,偶爾有小石子與車輪擦肩,生出激情的碰撞,高傲地飛起,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輕盈地撲入麥田一望無際的綠色柔波中,梅花的香氣漸濃。


    羊場小路繼續延伸著,流淌進一條深溝,不見了。


    溝的對麵是剛才看到的那座果園,裏麵的果樹被精心修剪過。


    花椒樹圍成的籬笆牆堅挺厚實,一棵一棵的樹挨著肩,挽著手,哨兵似的,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園中茅屋的一側,浮動著一片紅色的花海,風捎來的梅香更濃了。


    “呀!好漂亮的紅梅。今天,我一定要好好地看看它,聞聞它,摸摸它。”


    隨著方子玉的歡呼,幾瓣梅花應聲而來。有一瓣兒恰好落在她額前的劉海上,季月朋越發感到了她的可愛和美麗。


    “汪!汪汪!汪……”


    那歡呼聲穿過籬笆的同時,一匹黑色的綢緞貼著地麵飄來,托起狗的吠叫。


    近了!更近了!是一條毛色油亮的大黑狗。它壯碩的體型與輕盈的步態形成強烈的反差,不禁令人歎奇。


    黑狗停下,站在籬笆牆內,又低沉地叫了幾聲,兩道雪亮的目光射出花椒樹的縫隙,審慎地盯住兩位不速之客,鼻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眼神一下變的柔和了。它對著方子玉和季月朋叫了兩聲,一短一長。再轉回頭,對著茅屋叫了兩聲,也是一短一長。


    很快,茅屋裏有人走出來,腳步輕快地向這邊走來。


    在黑狗的身邊,來人站住。他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目光和善,麵色舒緩,一縷花白的頭發從舊帽簷兒下探出來。


    黑狗歡快地叫起來。


    “黑子,我知道了,來的這兩位都是客人。”


    黑狗快活地搖了搖尾巴,低下頭,蹭了蹭老人的膝蓋。


    “大爺,您的黑子太聰明了!”季月朋真誠地誇讚道。


    “我的小黑子呀,它除了不會說話,哪點兒也不比人差。它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能一眼認出人堆裏的哪個是壞人。”


    “真了不起!這樣的能力是很多成人也不具備的,您是怎麽幫它訓練出來的?一定費了不少心思和工夫吧?”


    “這種能力呀,可是天生的。黑子的爹並不是一條普通的狗,而是一條優秀的警犬。”


    “基因的遺傳真是太強大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兩個年輕人一定是來賞梅花的。”


    “大爺,您猜的很對!我們是從縣城專門來您這兒探望百歲老梅,欣賞滿樹花開的。”


    方子玉微笑地看著老人,語帶激動。


    “難怪今天梅花的香氣這麽濃,原來是為客人引路呢。縣城離我這兒可不近,有六十多裏路呢。都走累了吧?快到園裏來歇會兒。你倆順著那條寬一些的麥壟往回走,繞過前麵的那片小樹林,再走右邊那條路,抬頭就能望見園門了。”


    方子玉和季月朋推著自行車,剛繞過小樹林,黑子又如綢緞般飄來,引領他倆前行。


    園裏那棵百歲老梅莊嚴地端立著,蒼老黝黑的樹幹頂端生出的枝條粗細不一,錯落遒勁,形態各異,合力撐出紅梅怒放的華蓋,遙呼雲天。


    在樹幹的上半部有一個大窟窿,方子玉踮腳俯視,隻見裏麵黑黝黝的,一眼望不見底。


    窟窿周圍蒼老的樹皮開裂,一條條的裂紋或深或淺,沿著不同的方向延伸,一個小而嬌美的花苞居然生在一條裂紋很深的邊緣之上。


    “看!快看呀!這朵梅花是不是隨時都會有危險?或是掉落,或被拋棄。”


    方子玉的心裏捏著一把汗,發出驚奇的低呼。


    “不要為這朵梅花擔心。你看!它的花柄還是很粗壯的。”


    季月朋說著,輕輕攬住方子玉的肩膀。


    “還是你觀察的細致,我、我……”


    “你是太緊張太在意它了。你現在看看,這個花苞生在此處,是不是很有些化腐朽為神奇的意境?”


    “還真的是這樣呀!讓我也好好的感受一番。”


    方子玉說完,凝神觀望著那個小小的花苞……


    小花苞呀小花苞,你生於夾縫的邊緣,恰似壯士握緊的拳頭,兀自頑強而努力的生長著。你是在靜待一縷專屬的春風嗎?在它的柔情中,你的“拳頭”會放鬆下來,會自在地舒張開。於不經意間,吐蕊,綻放,送出怡人的清香。


    恍惚間,似乎有個聲音響起,告訴方子玉這朵梅花是帶了使命的,是為一冊在百年孤獨與綻放中的修心秘籍書寫序章。


    站在這棵曆經滄桑後依然捧出繁花朵朵,送出幽幽清香的老梅樹下,方子玉第一次感受到有一種美,是可以美到令人心痛,美到令人震撼,美到令人不忍觸碰的。


    在多少次同風雨雷電的博弈中,老梅的樹心幾乎被全部掏空了,卻依然堅韌不屈的挺立著。


    為風骨?為柔情?為……


    在數度嚴寒的磨礪中,老樹執著地捧出梅的含苞,梅的怒放,梅的清雅,隻那一低頭的嬌羞,朱唇微啟,清芬幽幽,醉了天,醉了地,醉了人……


    百歲老梅啊,您早已不再是一棵樹的存在,而是時空流轉中多重智慧合而為一的化身。


    季月朋輕輕低下頭去,悄悄吻了一下方子玉的發梢。


    老人在果園一角的大棚裏幹活兒,方子玉和季月朋也參與進去。他倆幫著老人移栽蔬菜,聽他講一些久遠的過往。


    不遠處的村莊裏,午飯的炊煙次第爬出煙囪,攀上風的翅膀,或匯入天空的一片蔚藍,或隱入行走的雲山。


    黑子不聲不響地進了茅屋,叼起一個竹籃,再次綢緞般飄起。它飄出園門,飄向炊煙嫋嫋的一家飯店。


    一畦蔬菜很快移栽完成,方子玉他們走出大棚,洗幹淨手上的泥巴,坐在梅花樹下喝茶。


    老人磕了磕銅煙鍋,裝滿旱煙,慢慢點著,“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繼續講述起未盡的陳年舊事,方子玉聽的認真而動情。


    黑子重又飄回來了,飄到樹下的圓桌邊,一鬆口,嘴裏叼著的竹籃落下,穩穩地落在桌子空著的一角。它自豪地看著兩位客人,見他們豎起大拇指,又撒嬌地伸出舌頭,舔舔老人的手背,老人暖暖地拍拍它的頭。


    得到客人的誇讚和主人的愛撫,黑子高興地搖搖尾巴,邁開四條腿,撒著歡兒,飄向園子的深處。


    老人揭去蒙在籃子上的碎花布包袱,取出一碟油炸鹹魚,一碗白菜豆腐燉粉條,幾個白麵饃饃。


    方子玉看見籃子底下躺著一張字條,是手寫的賬單。


    老人熱情地邀方子玉和季月朋一起吃午飯,他倆婉言謝絕,起身辭別。


    暖風浸潤著梅香的微醺裏,老人和他的黑子站在園門口,目送兩位年輕人離去。


    老人揮著大手,黑子搖著尾巴。


    “你怎麽了?怎麽一直都不說話?”


    自行車走上大路,季月朋追上方子玉問。


    “我很早就讀過‘梅妻鶴子’的故事,以為那隻是一個關於林和靖的遙遠而美麗的傳說。不料,今天卻見到了與之類似的現實版,不美麗,很憂傷。”


    季月朋聽了,內心莫名地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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