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串清脆的叮鈴聲,方家的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方母急忙探身從窗子裏望出去,見是方子程推著自行車走進來,趕緊小跑著去了院裏,接過他輕而鼓脹的背包。


    “子程,你怎麽有時間回來了?”


    “想接您去我家住些日子。”


    方父在屋裏,忙起身提起暖瓶,給方子程倒好一杯水。


    “爸爸,我和梅朵打算過幾天搬家。”


    “搬家!哎呀!貝貝還真是天賜的娘娘命。瞧瞧!她出生不久,你升任副處長;她剛過了百日,你又分到了新房子。家裏的大喜事一樁接著一樁,實在是太好了!”


    不等方父開口,方母興奮地說。


    “單位的房子還沒分,是搬去出租房。”


    “梅朵單位的房子是小了點兒,可也住的好好的,為什麽又自掏腰包,花那些冤枉錢,出去租房住?”


    “邱處長私下透露給我一個確鑿的好消息,單位不久要擴建家屬樓。以我的條件,完全可以分到一套新房子。”


    “那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還要出去租房子?”


    “你急什麽!子程還沒說完呢。”


    “公司早有明文規定,夫妻一方在單位有住房的,一律不在分房之列。所以當務之急是梅朵退還她們單位的住房,越早越好。”


    “等新樓建起來,萬一分房製度又改變了,你分不……”


    “媽媽,您不用擔心,我可是有雙保險的。一是我的條件足夠,二是梅朵的哥哥和我們單位分管住房的副總交情很深。”


    “住房的事,可不是件小事。你們一定要想好了,拿準了,別到時貓咬尿泡——空歡喜一場。”


    “子程都這樣說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方父瞪了方母一眼,不滿地質問。


    “我哪裏是不放心他了?我是不放心你!人家給你根棒槌,你是從來都當成針的,而且還是當成了繡花針。”


    方母嘴角不屑地一挑,擲地有聲地譏諷道。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方母的話,尤其是那態度,狠狠戳到了方父的痛處,他怒目而吼。


    “你們不要吵了,我還沒有吃飯呢。”


    方父方母聽了,立刻偃旗息鼓,雙雙下灶忙活著炒菜做飯去了。


    第二天不等天亮,方家的大門又“吱呀”一聲,被敞開,出來兩輛自行車。


    方父騎一輛,車把上掛著大包小包的土特產,車後座上捆著方子程的背包,沉甸甸地鼓脹著。方子程騎一輛,後麵坐著方母。


    一家三口匆匆出門,去鎮上等候長途汽車了。


    爺爺一個人在家,倒也樂得自在。他不習慣兒媳有事無事地滿村子串門,也永遠不懂兒子的自私來自誰的遺傳。


    吃過早飯,爺爺拿出一盒煙,看著煙盒上的荷花,好一會兒才抽出一根,點燃,輕輕吸一口,緩緩吐出去,薄薄的煙霧飄起來。


    隔了煙霧,爺爺望著綴滿花朵的楸樹,想著楸樹的賣價比去年又高出一截,那樁陳年的心事不由得再次浮起——


    小女兒結婚時,他本想砍了那棵楸樹,給她做件嫁妝。但小女兒堅決不肯,她說爹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夏天在楸樹下乘涼,冬天在楸樹下曬太陽。如果砍了做成嫁妝,她天天看著,心裏會不好受。


    最近兩年,小女兒家出了些狀況,日子過的很緊巴。他也越來越老了,總覺得還虧欠著小女兒。


    前幾天,他在飯桌上跟兒子提及此事,打算等他百年之後,楸樹還是歸小女兒所有。誰知他的兒子竟毫不客氣地說,有孫子沒有留給女兒的道理,何況她都嫁出去那麽多年了。兒子不說留給他自己,而是說留給孫子,他還能再說什麽呢?也隻好緘口不言,讓它從此爛在肚子裏了。


    春日八九點鍾的陽光極美,它自清晨的一片酡紅中飛升,飛入一件金縷衣的懷抱,不斷地幻化著,幻化著,最終幻化成一位飄逸的仙子,悄然下凡。


    忽而有花香陣陣,牽引著仙子去向人間,去向方家的院落。


    如同一片輕盈的雲,仙子悠然飄入楸樹和梧桐樹聯袂捧出的繁花勝境,盡情地欣賞著花兒織就的星河璀璨,不覺心醉神迷。


    一陣清風掠過,於花枝搖曳的一霎,仙子竟然見到了夢中的那位老仙翁——方子圓的爺爺。


    他和夢中一樣,須發皆白,滿麵含笑。


    此時,他正端坐在樹下,手裏握著一把刻刀,在一塊非常光滑的橡木板上精雕細刻著。不一會兒,半朵荷花含羞,被橡木自然質樸的紋理流波般托起,瞬間有了生命的質感和動感。


    仙子看的有趣,更深感歎服,她輕輕落在爺爺的手上,感受著他內心的靈氣由指尖流淌而出的爐火純青。在那堆經過精心打磨的橡木板上,她好奇地摸摸這一塊,再摸摸那一塊,每一塊都光滑若新生嬰兒的肌膚。


    橡木特有的香味調皮地躍過仙子的肩頭,撚起金縷衣飄飄的絲帶,做了琴弦,開啟了一場獨特的演奏。


    不知為何,雞和鴨今天都沒有出門,有幸迎來了這一難得的時刻,它們“咕咕嘎嘎”地歌唱著,緩緩起舞。偶爾,有雞爪拍一下鴨掌,鴨掌也友好地回拍一下雞爪。


    在這充滿歡樂與祥和的熱鬧中,爺爺慢慢直起腰,走進堂屋,洗幹淨雙手,用白毛巾擦去額上沁出的細汗,又走到樹蔭下的小方桌旁坐下。


    情不自禁的,仙子坐到了爺爺的對麵。


    桌上放著一把南泥小茶壺,周身光澤溫潤,壺裏泡好加了白糖的茉莉花茶。


    年輕人喝咖啡,有咖啡伴侶。


    爺爺喝茶,有茶伴侶,通常一壺茶水中放入一兩匙白糖。


    南泥小茶壺是王海波第一次見爺爺時,送給他的禮物,很稱爺爺的心。


    此後,它改變了爺爺喝茶的方式。


    此刻,爺爺看著小茶壺,看的眉開眼笑;仙子看著爺爺,看的心生羨慕。


    爺爺張開一隻大手,用掌心碰了碰壺身,感覺溫度正好,另一隻大手的拇指和食指靈巧地捏住壺把兒,端起來,稍稍一揚脖子,爺爺的嘴輕輕銜住小茶壺的嘴,雙唇合攏,緩緩一吸,飄著茉莉花香的茶水甜滋滋地流過喉嚨,入胃經腸,周身頓感輕鬆又舒暢。


    忽然,仙子聽到一聲悠長的歎息,那是堂屋一角木櫥頂層的抽屜中,幾個與南泥小茶壺配套的小茶碗隔著硬廚板,透過厚牆壁,遙遙送出的。


    爺爺用它們中的一個喝過茶,也隻是用了一次。因為它們的個頭兒實在太小了,所以被全體束之高閣。


    很多年以後,當方子玉看著將家安在紫砂小茶碗中的多肉玉露時,不由回想起爺爺端著南泥小茶壺悠然喝茶的樣子。


    於是,有希望的種子慢慢落下,落在方子玉的心田,落在生活中的“灰犀牛”、“黑天鵝”等留下的殘骸上,默默地生根,發芽,散葉,開花,結果。她會在一首詩或一段文字裏,完成生命中某一節點的清零或治愈。


    也許一切失去的,的確是為更好的歸來完成的一場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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