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朋給臨時雇傭的幾個裝卸工結完工錢,鎖上倉庫的大門,抬頭看看天,除夕的斜陽像一枚紅透的大柿子,安然地躺在一朵雲做的盤子中,雲是灰藍色的,極美!


    時候不早了,風也沒有停下歇著的意思。


    季月朋該回家過年了,他要回哪一個家呢?當然是回季家山窩了。


    想著今年要獨自一人回季家山窩過年,季月朋的好心情一落千丈。在方子玉麵前,他生自己的氣多一些。一回到季母跟前,他生的完全就是方子玉的氣了。


    今年,望舒這孩子不知怎麽的,犯了強脾氣,過節不再跟著他回老家,過年也不跟著他回老家了。


    家庭雖然不是講理的地方,但也不能一味的是非不分,尤其是婆媳之間。


    在這一點上,桑大良就很看不起季月朋。一個大男人,如果處理不好婆媳矛盾,解決不了家庭內部的問題,是成不了大事的。


    初二一早吃完飯,季父擔心方子玉還要上班,也許會將望舒一個人留在家中,便又催著季月朋趕緊走,回城裏好好陪伴孩子。


    季月朋張了張嘴,話沒說出口,又將兩道探詢的目光投向季母。


    然而,季母並不看他,隻是長而幽幽地歎了口氣,撿起桌上的一塊雞骨頭,扔給院裏拴著的看家狗,那條替代了大黃的看家狗。


    季月朋立刻低下頭去。走!自然是不能了。


    季父搖了搖頭,走到院裏,挎上籃子,出門向山上走去。


    季月朋陪著來串門的親戚吃喝閑聊,又一一送走他們,天也差不多要黑了,才在季母委屈和不舍中的目光中,懷著愧疚的心情騎上摩托車回城,回自己的那個小家。


    兩個多小時後,季月朋駛進居住的小區——在水一方。


    遠遠的,他看見自家客廳的燈亮著,心裏油然生出暖意。


    一樓的住戶都通著暖氣,車庫裏麵倒比家裏還暖和很多。


    季月朋搓搓手,跺跺腳,寒冷帶來的麻木感緩解了不少。他不想立刻上樓回家,於是半靠著摩托車,掏出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望著吐出的煙圈,想著家中會不會又有一桌雞蛋宴在等著他呢?


    方子玉從來記不住自己的生日。然而,搬進新家後,她的第一個生日,她不但記住了,還給自己買回一件很特殊的禮物。


    當季月朋看到那件生日禮物居然是個特大號的石頭蒜臼,不免感到匪夷所思,問及原因,方子玉卻笑而不答,又看了他一眼,俯下身去,很吃力地抱起蒜臼,走向陽台,放到一個角落的舊棉墊上。


    漸漸的,季月朋有些明白了,方子玉一旦心情不好,就會去陽台上拿起蒜錘搗石臼。被搗的東西通常是曬幹的雞蛋殼、炒熟的爛花生、癟豆子之類的,以雞蛋殼最多。


    每次,方子玉都抱著沉重的蒜錘,用力將那些東西反複搗著,搗成細細的粉末 ,用小匙子舀出來,埋進花盆的土裏,再拿起噴壺,給花來個淋浴,最後澆一遍透水。


    這一係列動作在呼哧帶喘中一氣嗬成後,方子玉的呼吸慢慢恢複如常,她習慣性地用手背擦擦額頭,欣賞著盆裏的花草,情緒也隨之慢慢高漲起來,隨口哼唱起一隻喜歡的歌曲,或歡快的,或憂傷的。


    入秋後的一天清晨,季月朋站在陽台上,看著幾盆長勢葳蕤的玫瑰,油綠的葉子捧出大紅的花朵,相得益彰。這些花似乎比往年開的更舒展更豔麗,香味也更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胃裏忽的一翻,脖子一伸,噶了一口氣,卻噶出一股雞屎的味道,當下腦袋一蒙,似乎悟出一點什麽。


    昨天下午,季月朋從季家山窩回到家中,腦子裏還汪著季母的一雙淚眼。家裏靜悄悄的,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點燃一支煙,悶聲抽著。


    不一會兒,家門打開,方子玉手裏提著一兜雞蛋回來,看一眼客廳的沙發上,季月朋隱在煙霧裏的那張臉,和以前的n多次一樣,又拉的很長。她皺起眉頭,輕輕咳嗽一聲,什麽也不說,徑直走進廚房。


    磕雞蛋的聲音,攪雞蛋的聲音,接連響起,季月朋掐滅煙頭,躺在沙發上,閉起眼睛。他喜歡吃雞蛋,小時候家裏窮,雞蛋是稀罕物,不常吃。現在生活好了,天天吃,也沒吃夠。


    “月朋,不要睡了,起來洗手吃飯。”


    季月朋走進餐廳,看見餐桌上擺著一碗清蒸雞蛋羹、一盤青椒炒雞蛋、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煎蛋皮涼拌洋蔥絲,一碟五香蘿卜幹,一盤雞蛋炸饅頭幹,兩碗蛋花玉米粥。


    “嗬嗬,又是雞蛋宴,真好!”


    “趁熱吃吧。”


    “子玉,你做雞蛋的水平越來越高,花樣也越來越多了。這雞蛋羹蒸的尤其好,滑滑嫩嫩的。”


    “你覺的好吃,就使勁吃,一點也不要剩下。隔夜菜吃了有害,扔了可惜。”


    季月朋就著脆生生的五香蘿卜幹,吃的盤碗皆淨後,美美地打了個飽嗝兒,又聽到了方子玉在陽台上搗石臼的聲音。


    晨風穿窗而過,吹動了季月朋噶出的那股雞屎味,他好像明白了什麽,可是仔細一想,又好像什麽也沒明白。


    帶著雞屎味的晨風鑽進季月朋的鼻子裏,他猛地打了個噴嚏。


    掐滅第三支煙,季月朋走出車庫,上樓去了。


    “爸爸,您怎麽才上來?”


    望舒一隻手抓著樓梯的欄杆,另一隻手藏在背後,探頭喊道。


    “爸爸才回來呀!”


    “您回來很久了,我都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了。”


    望舒說著,又將那隻手往背後藏了藏。


    “你媽媽呢?”


    “我媽媽上班去了。”


    季月朋走進門,望舒跟進去,關了門,那隻手仍舊藏在背後。


    “你手裏拿了什麽?”


    “您看了要是不生氣,我就給你看。”


    “我不會生氣的。”


    “真的?”


    “真的!”


    “那您閉上眼睛,跟著我走,我讓您睜開眼,您才能睜開。”


    望舒說著,將閉著眼睛的季月朋領到鏡子前。


    “好了,睜開眼吧。”


    季月朋睜開眼,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和肩膀上立著的一個雞蛋殼,蛋殼上用鉛筆畫了一張臉,畫的惟妙惟肖。那張臉比平時拉的有點長,正是他此刻的臉,不覺怔住了。


    “爸爸,您怎麽了?”


    “這、這是誰畫的?”


    “我畫的。”


    一股淡淡的腥味飄起,季月朋低下頭,看見大號的塑料盆裏擺滿雞蛋殼,殘存的蛋清尚未幹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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