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羊腸山是陽新縣南部和武寧縣交界區域的一係列石山。山雖不大,卻十分險峻。山上草木不生,亂石如林,易守難攻。此時敵軍約千餘人據守該山,堵住我軍南向去路。翌日清晨我遂下令攻山。敵並不固守,稍戰即退。我軍窮一日一夜之力才越過該山。過山約五十裏便是箬溪,盤踞該地的有敵軍精銳謝鴻勳部約兩萬餘人,構築工事,圖死守箬溪。


    箬溪為武寧縣北一小鎮,有商民約二三百戶。該鎮西傍修水河,東北則有小崗巒曰盤龍嶺,綿延數裏,敵軍即沿此崗巒構築工事。陣地之前有一小溪,可助防守,在高處敵軍炮火瞰射之下,這道小溪也可說是天塹難渡。


    我軍於29日晚抵達箬溪敵陣前小溪北岸的高地。因天色已晚,未便進攻,乃在陣前過夜。30日拂曉,我便下令全軍出擊。我與夏、胡二指揮都親臨陣前督戰。敵軍頑強抵抗。我軍數度衝達小溪邊,都被對岸高地敵軍炮火壓迫後退,傷亡數百人,仍無法強渡。自清晨至下午3時,並無進展,戰況成為膠著。


    這時我軍士氣極旺,在小溪後方作預備隊的李明瑞旅因整日未得參戰,上下官兵都躍躍欲試。下午3時我乃調李旅自左翼隱蔽地帶向敵軍右翼作大迂回。我命令李明瑞說,迂回愈遠愈好。同時我更麵告夏、胡二指揮,限日落前一定要攻下箬溪,全軍乃再度衝鋒。炮火正密之時,我李旅忽自敵人右翼後方出現。全旅如一隻鐵臂,以疾風暴雨的姿態,自右而左壓向敵人後方。此時敵人發現已遲,陣線立即動搖。正麵我軍聞敵後有槍炮聲,知李旅已達成任務,乃全線呐喊衝殺,敵人遂全麵崩潰,奪路竄逃。謝鴻勳的指揮部原設於敵陣後數間茅屋內。當李旅衝入時,其中鴉片煙燈猶明,文電狼藉,官佐或斃或俘,極少漏網。謝軍兩萬人無路可逃,多數圖泅渡修水,浪急人多,河中人頭滾滾,逐波而逝,蔚成奇觀。


    一度混戰後,敵軍遺屍遍野。俘虜萬人,我軍因無法收容,隻得任其四處流散。擄獲的戰利品計有:大炮八尊、水機關槍十餘挺、手機關槍百餘挺、步槍兩千餘支。我軍傷兵暨擄獲器械,便責令俘虜挑擔。後來據當地居民報告,當時敵軍參謀長、旅長等都雜在俘虜中擔任夫役。我們因俘虜太多,無法清查,多為其趁間逸去。敵軍主將謝鴻勳因負重傷,為我軍所俘,然當時無人認識,遂為其衛士偷抬逃去。謝氏後至上海,卒因傷重而死。


    箬溪一役,我軍以少擊眾,竟將謝鴻勳所部全部解決,極少漏網,為我國民革命軍入贛後一個空前的勝利。謝鴻勳部向稱剽悍,為孫傳芳軍中的精華,孰知和我軍鏖戰一日便全軍覆沒。孫氏全軍為之膽寒。斯時我尚不知南路我軍已為敵軍所敗。


    箬溪戰後,我們清查擄獲文件,才知敵軍入贛分為四個方麵軍,如上所述,而其主力固在南潯中段。箬溪戰前一日,敵將謝鴻勳聞我軍迫近,曾急電南昌敵第三方麵軍總司令盧香亭乞援。原電大意說:查來犯之敵係李某所部的第七軍,該敵素稱剽悍。今我軍既已於南路獲勝,可否速調勁旅前來應援雲雲。盧氏複電大意是:來電奉悉,本軍正計劃向潰退之敵跟蹤追擊,直搗長沙。貴處情形雖然嚴重,務盼竭力支持三日,救兵必至。


    根據這些敵人的密電,我才知道我一、六兩軍曾於9月19日乘虛攻入南昌,然為敵軍回師所破。程潛狼狽而逃,第一軍第一師師長王柏齡竟不知下落。我友軍整理未竣,又為敵人跟蹤擊破。孫軍忙於追擊,故盧香亭要謝鴻勳支持三日。誰知他支持尚不及一日,竟全師為我消滅,這是謝鴻勳的不幸。  <h4>二</h4>


    箬溪戰後,我軍在陣地休息一天,彈械也於戰利品中得到充分的補充,士氣益旺。然此時友軍的消息仍如石沉大海,本軍今後將何去何從呢?轉念之間,我靈機一動,認為還是不顧一切,向前推進,自德安一帶切斷南潯鐵路,以解救南昌前線被壓迫的我軍。箬溪距德安約一百二十華裏,均係山間小道,敵人如處處設防,步步為營,則不利於速戰的我軍,困難將不堪設想。但是我也顧慮不得許多,好在敵膽已寒,我軍聲威正盛,足堪一戰。


    我軍全師乃於10月2日自箬溪東進。沿途僅有零星敵軍,並無強烈抵抗。行軍一日一夜,於10月3日拂曉抵德安郊外。德安城位於南潯路的中段,東濱鄱陽湖,南潯鐵路自城西外郊繞過;城南有九仙嶺、金雞山遙相拱衛;城西北島石門、箬山壟一帶也有一列崗巒,足資防守。此地敵守軍為自九江、南昌兩地新來增援的勁旅段承澤、陳光祖、李俊義等部,約四旅,共有三四萬人,由盧香亭親自指揮。盧氏早知我軍來犯,乃於城外鐵路西側高地構築工事。另有鐵甲車數輛,載野炮十餘尊往來梭巡。全軍居高臨下,以逸待勞,等候我軍來襲。


    3日晨,我軍行距德安約十裏時,即與敵軍遭遇。我當即下令全線展開向敵猛攻。唯敵陣構築甚為堅固,安置於高地上的山炮十餘門、機槍數十挺以及鐵甲車上的野炮一齊向我軍射擊,槍聲的密集、炮火的猛烈,有過於賀勝橋之役。我親至最前線督戰,但見我軍兩萬餘人,前仆後繼,如潮湧前進。而敵方機槍交織瞰射,直如一片火海,我前線官兵看來恍似雷電交加中的山林樹木,一陣陣地倒下,死傷遍地。然自晨至午後,我軍攻勢並未稍歇,敵人也數度試圖反撲,並於我右翼作大迂回,均為我堵截,不能前進。激戰至下午3時,預備隊已全部使用,仍無攻克跡象。這時全軍官兵已至瘋狂程度,隻知猛勇前衝,不知己身何在;高級指揮官且忘記指揮炮兵作戰。我在前線隻見敵炮密如連珠,未見我炮還擊,經查始知胡、夏二指揮官忘記使用炮兵。我乃急調炮兵向前還擊。誰知我炮火力太小,偶一發炮,即變成敵軍排炮目標,立被其優越火力所壓製。


    直至黃昏時分,我內心忖度,絕不可和敵人在德安城外膠著,今日非攻下德安不可。乃再度嚴令夏、胡二指揮,限定今晚必克德安。所幸夏、胡二人也均年輕氣盛,再率全軍猛撲。激戰至下午6時,我左翼陶鈞團和敵軍肉搏,才將其右翼突破,占據南潯路鐵橋,複自鐵橋南下衝擊,敵陣始亂。正麵我軍也奮勇衝鋒,敵人遂全線潰敗,奪路逃竄。炮兵陣地上遺山炮一列十餘門、機槍數十挺,步槍、彈藥俯拾即是,敵軍潰兵更是漫山遍野。當晚我軍遂入德安城,將南潯路截為兩段。盧香亭、李俊義兩個方麵軍的精銳,經德安一戰俱告覆滅。是役敵軍遺屍千餘具,其無法逃竄為我軍壓迫墜河溺斃的也達數百人,浮屍蔽江,慘烈之至。


    德安之役,我軍死傷亦達兩千餘人,第九團團長陸受祺陣亡,為我第七軍北伐以來,戰鬥最激烈、死傷最大的一役。嗣後我曾接奉蔣總司令電報,倍加慰勉。原電如次:


    奉新、安義第六軍部速轉德安縣李軍長勳鑒:刻接支電,欣悉德安克複,逆敵擊潰。此次孫逆全力來犯,主力皆在德安、九江一帶,今為貴部完全擊破,以後敵必聞風膽落,贛局指日可定。吾兄及諸將士不避艱難,達成任務,其勳勞非可言喻。請先為我獎勉慰藉,再請政府特別獎敘也。


    德安戰後,敵軍懾於我軍聲威,簡直有望風披靡、草木皆兵之概,當時南路友軍如亦得手,則贛局便可一舉而定,無煩再戰了。惜我在德安所獲消息,殊令人失望。至是我才知我方全局作戰梗概。當我軍屢戰皆捷之時,南路我軍因指揮失靈,第一軍為敵各個擊破,竟數度挫敗。所幸10月3日第三軍於萬壽宮打一勝仗,稍挽頹勢,大局未受太大影響。


    我軍在德安駐守兩日,無法再進。蓋孤軍作戰,後援不繼,我如北上九江,則南昌之敵必躡我後;如南下洪都,則九江之敵亦必尾隨,我孤軍兩麵受敵,實不能持久。是時唯望南路我軍早克南昌,好與我軍連成一氣。我因一再設法與總司令部聯絡,以解決南潯路之敵。總司令部接到我軍箬溪捷報之後,也下令向南潯線總攻,並派第一師代師長王俊率精銳兩團自奉新來向我增援。唯此時南路我軍新敗之餘,雖奉命向南昌進攻,而敵人絕未動搖。是以我軍仍處在兩麵威脅之中。


    當我在德安休息兩天待援之時,我軍留守箬溪人員及一部分輕傷兵忽來德安報告說,箬溪北三十裏的王家鋪新到敵軍甚眾,有向我進犯模樣,該部敵軍顯係自江北渡江來的。我得此情報後,自忖如不將王家鋪之敵迅速解決,則我軍勢將陷入重圍。遂決定自德安迅即撤退,先消滅王家鋪之敵,再回攻德安。


    然此時德安之南仍有大批敵軍俟機向我進襲。我遂派鍾祖培旅於九仙嶺一帶警戒該敵,囑其當我主力撤退時,該敵如來尾追,應與之周旋,且戰且走。斯時夏、胡兩指揮且發出豪語,料定該敵不敢來追。夏威說:“他們如果來追,我們來一個左轉身,一把便把它壓下鄱陽湖裏去!”


    10月5日晚8時,我全師向箬溪撤退。唯所獲敵人器械太多,無法攜帶。尤其是敵人的山炮、野炮十多尊,十分笨重,山路崎嶇,運輸不易。我們乃決定掘一個大坑,一齊埋起,以便下次再來發掘。然炮身太大,掩埋殊為不易,隻得草草了事。今日思之,殊覺幼稚可笑。我們既帶不走,為什麽不把它燒毀呢?卻偏要掩耳盜鈴地埋起來,好讓敵人掘出再用!


    我軍5日晚撤退時,各部先行西撤,我和軍部殿後。離德安剛四五裏時,晚風拂麵,繁星在天,全軍銜枚疾走,寂靜無聲。我忽聞德安城南劈啪一聲。我傾耳一聽,接著便劈劈啪啪地在九仙嶺一帶響了起來。顯然是敵軍來追,與我鍾旅警戒部隊發生了遭遇戰。這時部隊停止前進,夏、胡兩指揮也騎馬趕回。他們主張“向左回師,一把就把敵人壓下湖裏去”。但是我告誡他們不必逞小勇,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消滅王家鋪方麵的敵人,不必與這批追兵較一日的短長。再者,作戰究竟不是畫地圖,不能一筆就把敵人畫到湖裏去;萬一和他們膠著起來,反墜入其計中,誤我大事。所以,我叫他們繼續前進,不必回顧。同時告誡鍾祖培不必戀戰,待我主力去遠,渠當且戰且走,趕快脫離現戰場,回箬溪和主力會合。命令既畢,我軍遂繼續前進。10月6日中午全師返抵箬溪。不久,鍾旅也到,遂暫在箬溪休息,以監視王家鋪方麵敵人的行動。 <h4>三</h4>


    王家鋪方麵之敵,據探報是敵第五方麵軍陳調元部。陳已渡江,駐於瑞昌,所部約有三師之眾。到王家鋪之敵僅係其先頭部隊。渠大隊既未來犯,我也在箬溪休息,擬與友軍確實聯絡,再圖進攻。唯我軍入贛以來,屢挫強敵,銳氣雖強,傷亡實大,官兵也極疲憊。在箬溪休息時,全軍缺糧,竟吃粥一星期。時值10月,北風淩厲,而全軍仍係單衣,艱難情形,實難盡述。


    然此時王家鋪方麵之敵已逐漸增多,據11日夜半1時探報,來敵係陳調元部第二軍劉鳳圖、第三軍畢化東,各率三團之眾和騎兵一團由瑞昌前來,於11日晚抵達王家鋪,冀圖圍攻箬溪。當夜我便下令全軍向王家鋪進發,僅留第九團警戒箬溪。


    拂曉我軍遂和敵軍在王家鋪南約十裏地展開激戰。敵不支後退,我軍尾追至王家鋪。敵乃據守鋪南一列高地曰梅山、昆侖山、覆盆山和雙溪之線頑抗。我軍全線向各山仰攻,都不能得手。12日晨我親赴前方視察,才知其地形正如昔日粵桂戰時的蓮塘口,除在梅山、覆盆山之間有一缺口之外,餘均係峻峭石壁,猴子也不易攀上,仰攻實不可能。唯一破敵之道,隻有用蓮塘口時的同一戰術,實行中央突破,然後反撲兩側。是日午後,我乃調第四團擔任正麵突破。下午2時各軍同時出擊,第四團乃自兩山間的隘路衝出,將敵截為兩段;我第十四團即乘機占領覆盆山。敵仍分途頑抗。迄午後5時,我第八旅和第十四團擊潰左翼之敵,右翼之敵猶據昆侖山死力抗拒。時我第一軍第一師的兩團援軍由代師長王俊率領趕到,自白水繞出昆侖山側背。經我第一旅和第三團雙方壓迫,才於午後7時將該敵完全擊潰,向瑞昌逃去。是役戰鬥至為激烈,我軍傷亡兩千餘人,敵軍傷亡更多,被我俘獲數百人,步槍數百支、大炮一門、迫擊炮數門、水機關槍四挺,軍用品無數。


    第一師援軍雖趕到較遲,也擄獲步槍不少。第一師的北來原為策應我據守德安的。因蔣總司令得到德安捷報後,恐我軍獨力難支,故派王俊率兩團自奉新赴德安策應。王在途次聞我已放棄德安,撤往箬溪,及渠到箬溪,知我軍已在王家鋪血戰一晝夜,乃趕來參戰。時戰局已成尾聲,然亦小有斬獲。


    王俊所部第一師在南昌時為孫軍所敗,嗣後集結於高安一帶向孫軍反攻,又為盧香亭所挫。兩戰兩北,頗喪銳氣。蔣總司令曾為此大發雷霆,罵茂如(王柏齡)、達夫(王俊)非“帶兵人才”。王俊此來王家鋪,我見其部隊亂糟糟,殊乏戰勝之師的氣概。王代師長曾在陣地和我一晤,時適我軍一部缺彈,蒙他慨贈七九子彈數萬發。之後,他便徑自引兵往奉新原防去了。


    我軍自入贛以來,雖三戰三捷,穩定贛局,然本軍傷亡之大亦前所未有。全軍兩萬人,死傷竟達四千人以上,下級幹部傷亡約三分之一,元氣為之大損。德安之役,折第九團團長陸受祺一員;王家鋪之役,又折第二團團長呂演新一員和機關槍大隊長吳鐵英一員。此三人俱是身經百戰、勇冠三軍的能戰之將,倚畀有年,遽爾殉職,痛悼實深。其中呂演新團長的死,使我尤多餘痛,因為其中還有一段迷信的小故事。


    當我軍在桂林誓師北伐時,呂團長一日偶和同僚數人遊桂林名勝風洞山。山中有一相士綽號叫“羅大仙”,據說靈驗無比。呂乃請渠推算八字。“羅大仙”略一推算便告訴演新說,他命中今年是衝克之年,北方不利,如北行則“十有九死”雲雲。呂君素好星相之說,聞言鬱鬱不樂,遂對同僚說,想不參加北伐。同伴們見他神誌頹喪,便勸他如不願北伐,請調他職好了。但是演新說:“這種迷信上的事,如何能對老總說呢?”那時他們私下都稱我為“老總”,而不稱“軍長”。


    可是他最後還是來向我說了。因為我們在公雖為長官部屬,在私卻如兄如弟。演新為我陸小同學,又為多年袍澤,原可無話不談,但是這次他和我提起這件迷信事來,卻把我說惱了。我說:“你是個革命軍人,如何迷信起來!什麽羅大仙,羅小仙,敢在我們誓師北伐之時妖言惑眾,動搖軍心,我要把他抓起來!你請調,我絕不準。你如離職,我當軍法從事。我們革命軍人怎能因一句迷信的話就阻止我們去革命了呢?我如為此事準你調職,豈不是軍中的大笑話?”


    演新被我一頓訓誡,說得啞口無言,怏怏而去。其後北伐途中,他在戰場上雖驍勇如昔,然平時居恒抑鬱,總有點神魂顛倒似的。此次竟在王家鋪殉職。回念我強迫他參加北伐的往事,曆曆在目,往時迷信,今日竟成讖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因之不免有餘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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