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唐德剛教授前些時告訴我,他在撰錄胡適之先生口述曆史之餘,打算自寫一篇“短序”。我聽了一心想到我們時常在紐約十八層高樓高談闊論,一談就不知東方之既白的往事,就不禁暗忖,等著看他這序會怎麽短法。果然在《傳記文學》裏見他下筆千裏,把胡先生一生牽惹到了的無數問題與糾葛,幾乎無所不談,談無不痛快。我正在連續欣賞,大過其癮,還幸災樂禍;不料突然收到他的來信,說現在真是沒空,必須結束了,而劉紹唐先生急於要把他這已長達十餘萬言的“短序”出版成專書,他自己實在不能再為自己的“序”作序了,就隻好來拉夫。這確實是晴天霹靂,使我不免有大禍臨頭之感。


    大家都知道,從前蔣方震先生寫了一冊《歐洲文藝複興史》,要梁啟超先生作序,任公序文一寫就是數萬言,與原書一般長,結果“頭”大不掉,不能印在書前,序文成了專書《清代學術概論》,獨立出版,反而要蔣方震來為這“序”寫了一序。這樣看來,德剛這“序”既然是胡先生的口述自傳招惹出來的,這“序”的序,本來應該請胡先生來寫才算合史例,才能了卻這件公案。但上海靈學會既已不存,那就隻好牽著黃牛當馬騎吧。好在多年以前,我曾經對胡先生說過:“你以前曾對梁任公說,晚清今文學運動對思想界影響很大,梁先生既然曾經躬與其役,應該有所記述。後來任公便寫了《清代學術概論》那冊書。現在我要說,五四時期的新文化、新思潮、新文學運動,對中國近代思想社會的影響,比今文學運動恐怕更大更深遠,你也是躬親其役的人,你也應該把這幾十年來的思想潮流,作一番全盤的、徹底的、有係統的敘述、檢討和批判,寫一冊《五四時期思想學術概論》,才算適合大眾和時代的需要。”胡先生聽了直望了我一眼,笑著說:“你這話很對,現在一般人對這一時期的思想潮流,歪曲誤解的很多。我將來也許要寫些東西來澄清一下。不過你們年輕一代責任更大了,總結、檢討、批判還要你們來做。”後來他還要我代他找一些資料。不幸胡先生以後未能如願寫出這書來。現在德剛這篇“序”,也許可說正是胡先生心目中要年輕一代作出檢討批判的一部分。這樣說來,唐“序”便有點像我所提議的那種“概論”的引子,而我這篇“序”的序,也就不是毫無關係了。


    我想讀者都會同意,唐德剛教授在這裏把胡適寫得生龍活虎,但又不是公式般裝飾什麽英雄超人。他筆下的胡適隻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智能、有天才也有錯誤和缺點的真實人物。這做法承襲了古今中外傳記文學的優良傳統。中國第一個最出色的傳記文學家司馬遷早就用好的例子教導了我們,他筆下的人物多是活的、立體的、可愛可佩的、可嗔可斥的,或可憐可笑的,但沒有使你打瞌睡的。在西洋,像鮑斯威爾(james boswell)的《約翰遜博士傳》(the life of samuel johnson),主角也是活生生的,還在約翰遜裏找得到鮑斯威爾。讀了德剛的胡適,你也可以和他握手寒暄,笑語談辯,不知夜之將盡、人之將老,也在胡適裏找得到唐德剛。


    當然,我們不必要同意作者所說的一切。因為我知道,他所提倡的,正是要大家各自去獨立思考,獨立判斷。他如能引起你多去想一想,那他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一大半了。至於你作出什麽結論,那隻是你自己的事。不論如何,他和他的朋友們,原先是白馬社的也好,《海外論壇》月刊社的也好,至少包括我自己,大概都會拍手叫好的。


    大凡文字寫得最美最生動的,最難同時得事理的平實,因為作者不能不有藝術的誇張。這在王充的《論衡》裏便叫作“藝增”。德剛行文如行雲流水,明珠走盤,直欲驅使鬼神,他有時也許會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但我們不可因他這滔滔雄辯的“美言”,便誤以為“不信”。德剛有極大的真實度,我們最好在讀他所說某一點時,再看看他在另一個所在說了些什麽,要看他如何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盡情極致、窮態極妍地描繪和辯論,如此,你才能更好地把握到他的真意。德剛的“藝增”運用在不同的角度,這是他最好的絕招和自解。


    德剛不信神鬼,也不怕神鬼,所以他敢說自己要說的話。你看他能“批孔”,也能尊孔,更能尊、能批要隻手打倒或支持孔家店的好漢。不但如此,還敢尊、敢批“周公”!因此不論你同意不同意他,德剛這獨行俠的高風傲骨不能不令人欽佩。他能替胡先生打抱不平,多已在胡死後,這點已不容易。更難得的是,他既不掩飾事實,又能恕道處理胡先生的某些白璧微瑕。我個人已受益不淺,我在給他的信裏指出胡先生新詩某些文字上的缺失,不免誇大,這固然隻是友朋間的閑談,但真有點像“詩律傷嚴近寡恩”了。在另一方麵,我卻素來不曾認為五四時代是“時無英雄,遂使孺子成名”;相反的,我嚐說,五四時代產生的人才濟濟,比任何別的短時期可能都多些。德剛指出胡先生用“素斐”做他女兒的名字可能是紀念陳衡哲女士,這點確已補充了我之不及;至於胡先生那首詩是否也意味著陳女士在內,我看不能無疑,如是這樣,他恐怕就更不合情理了。德剛對這點似乎有進一步“求證”的必要。


    我在前麵已說過,胡適之先生一生牽惹的問題與瓜葛已非常多,而德剛對他的娓娓描述和檢討,不能不更多麵和更複雜。胡適已經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箭垛式人物,德剛現在真實地把他畫得多彩多姿,人們也許更會把他當成活箭垛了。如果我這裏再提出一些與胡適有關的問題來討論,那這篇“短序”的短序可能也要變成專書,豈不又要德剛來替我寫序?想來想去,時不我與,這種序還是讓讀者諸君來寫了,這也正如胡先生所說的,要年輕的一代來檢討批判吧。我想這也正是唐德剛教授寫作的初意,我便帶著這個期望,把這津津有味的好書鄭重推薦給讀者。


    周策縱


    1978年7月於美國威斯康星陌地生之棄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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