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七四</h4>


    胡適之先生是個有“曆史癖”的人,“曆史”也是他的“訓練”。可是“口述曆史”對他卻是個新鮮的玩意兒!談到“口述曆史”(oral history),一般學者總以為是哥大教授芮文斯(an nevins)先生一人提倡起來的,殊不知它是我國曆史學裏的老傳統。


    兩千一百多年以前,當秦始皇統一六國的末期,東亞大陸上發生了一件轟動國際的大政治謀殺案——“荊軻刺秦王”。荊軻原是燕國派往秦國商討解決邊界糾紛的大使,誰知這位荊大使在呈遞國書時,忽然在地圖內抽出一把刀來,搞出一幕追殺秦王的鬧劇。


    這一件所謂“圖窮匕見”的暗殺案,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數分鍾。當時在場者除荊軻與秦王之外,隻有一個醫生夏無且在側。夏醫師手無寸鐵,介入打鬥之中,他隻好用裝藥品的皮口袋向刺客打去,為秦王救命。他君臣二人最後總算把那位發瘋的燕國大使製服了。


    這樣大的政治謀殺事件,不用說是當時東亞大陸的“頭條新聞”了。外界人不明真相,新聞記者再添油加醋,以訛傳訛,便傳出一些荒誕不經的什麽“天雨粟、馬生角、烏頭白……”的傳奇故事來。


    後來數十年過去了,當事人也都死了。曆史學家司馬遷要寫這段曆史,他當然不會相信這些荒謬的傳說。為發掘曆史的真相,他可能也像劉紹唐先生一樣,舉辦了個曆史人物座談會,敦請了夏無且醫生的老朋友公孫季功和一位董先生來主講。他二人都聽過夏醫生親口說過這件暗殺事件的始末,現在司馬公再訪問他二人以明真相。最後他才根據這個訪問記錄,寫出那比較可靠的驚心動魄的《刺客列傳》來!


    這就是我國史籍中最早的“口述曆史”。《史記》裏根據“口述”而寫出的“曆史”還可以數出很多條。司馬遷那時雖然還不會使用“錄音機”,“口述曆史”的筆記記錄,倒被這位傑出的史家充分地利用了。


    可是這個了不起的“口述”傳統,後來我國的史學界卻沒有認真地承繼;因而這個埋沒了兩千多年的“文藝”,到二次大戰後,才被芮文斯先生“複興”了出來。但是在50年代出產的錄音機,仍是個很笨重、複雜、一般人不太容易操縱的機械。白馬社成立之初,我們就曾勸適之先生自己錄音,交我們整理發表。胡先生遲遲不做的道理,雖然可能是因為我們所編的小僑刊學術分量不夠,使他遲疑;而他這位中國傳統士大夫不善於操縱美國“機器”,也未始不是原因之一。胡先生對一些複雜的機器是望而卻步的,他在美國住了二十多年,就始終不會開汽車!


    據胡先生告訴我,他在1917年回國時,汽車還不太普遍;等到他十年後重訪美洲時,幾乎每家都有一輛。一些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夫婦,居然也開著汽車在馬路上,風馳電掣,使他坐在車中,心驚膽怕。


    可是美國人也不一定個個都是像賽珍珠所說的“玩機器的動物”。相反的,有許多美國教授,笨手笨腳,望機器而興歎的程度,也不在胡先生之下。記得當吳國楨先生應邀參加哥大“口述曆史”之時,校方以吳氏當時是位是非人物,因而以海關“檢疫”(quarantine)的方式把他孤立起來,以期保持他口述記錄的絕對機密。為著訪問他,校方也扳請了一位守口如瓶的退休老教授來和他“密談”。筆者當時雖被指派為該老教授的“技術助理”,但不許旁聽。我把機器裝好,就得“回避”。誰知這位老教授對機械毫無辦法,沒有我這位“修械士”在側,他就無法錄音。雖然我把那架機器使用表,向他詳細解釋,他仍然食而不化,真是“臨表涕泣,不知所雲”!


    “這真使我丟盡‘麵子’(face)!”老教授擺出個中國通的味兒,尷尬地笑著向我說。


    “但是我們仍然充滿了‘信念’(faith)!”靈巧的吳先生,信口答下去,真是恰到好處。


    最後承他二老對我有faith,要求我坐在一旁,專司“錄音”。對他二人“絕對保密”的對話,“充耳不聞”!


    “唐君!”老教授有時在他們談話的高潮時,半真半假地提醒我一下,“你不許聽呀!”


    “不聽!不聽!”我向他老人家保證。


    但是我又不是聾子。他二人講到有趣之處,我也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又犯禁了!你又犯禁了!”老教授陰陽怪氣地、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傻笑。


    以上所說的隻是“口述曆史”訪問錄音的一部分。至於錄音以後的“回放”(y back)、謄清、校對、節刪、增補、考訂等等,麻煩是搞不盡的。“口述曆史”一本本地搞出來,也實在不太簡單。所以胡先生試了一下,便說這是個professional job(專業性的工作),不是個amateur(非職業或“玩票的”)可以承擔得了的。


    為著寫他自己的“口述”自傳,胡先生總是向我歎息說,這工作有誰能承擔起來,職業化一下就好做了!可是那時除胡公本人之外,我們都是有“全時”或“超時”工作的人,有誰人能來幫他老人家“職業化”一下呢?!  <h4>七五</h4>


    天下事有時就有巧合。正當我們為口述曆史職業化動腦筋之時,忽有一位前美國駐華記者羅拔·卜頓(robert a.burton)君自西雅圖轉來紐約。卜君於1949年脫離新聞界之後,便自福特基金會申請一筆研究費,留在香港訪問中國共產黨創造者之一的張國燾先生。工作經年,積稿數百頁。這一份外人所不知的第一手史料,惹起了學術界的極大興趣。


    卜君之“計劃”(project)原是由西雅圖華盛頓州立大學出麵“讚助”(sponsor)的。稿成之日,卜君經該校介紹來哥大的“中國曆史研究部”(chinese history project)從事校訂工作,因為這個“研究部”原是哥大、華大兩校聯合設立的。[1]


    筆者為著糊口,那時也在該部做個“半時研究員兼翻譯”,因而與卜君朝夕見麵。羅拔是位十分爽朗熱誠的美國青年。我們個性相投,所以很快地便處得如兄若弟。半時工作不夠糊口,筆者又在哥大“東亞研究所”(east asian institute)兼一個“半時助理研究員”,作為該所代所長c.martin wilbur(後取中文名曰“韋慕庭”)教授的研究助理。


    “中國曆史研究部”所“研究”的主題是“漢代社會史”;韋慕庭教授的研究範圍則是“北伐”;而筆者本人有待完成的博士論文則是美國內戰期間的外交史。所以我那時的“研究工作”,說來可笑,我上午搞漢書,下午參加“北伐”,夜晚鑽美國檔案。一日三餐前後所“研究”的是三個毫無關係的學術題目!


    好友羅拔對我這“一雞三味”的研究方式不以為然。他認為我既然學位已快讀完,就應趕快脫離這三個不同的“勢力範圍”,來自己招兵買馬,像他一樣做個“割據一方”的“小軍閥”。


    卜君之言可謂深得我心。可是“小軍閥”又豈是容易做的呢?羅拔給我的建議是仿效他的辦法,先找一位中國名人做訪問對象,然後再向福特基金申請一筆研究費,組織個小“計劃”。如此,我就可以自做一寨之主,無須再為人作嫁矣。卜君並說關於向福特基金申請補助,他可以幫很大的忙。第一,福特基金會的輔助政策正在向此方發展;第二,他的摯友包大可(a.doak bat)君,正主持此事,他很有把握,不過要怎樣去找訪問對象(subject)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告訴羅拔說,中國“名人”那時在紐約當“難民”的真是“車載鬥量”了,不過我所認識的隻有胡適之先生和陳立夫先生二人。卜君聞言大為高興說他二人之中有一位答應訪問就成。他說話的語氣大有“伏龍鳳雛,得一可以安天下”之慨,不過他認為陳立夫先生更具“誘惑力”。


    立夫先生那時住在紐約郊外有六十英裏之遙。我為曆史的好奇心所驅使,雖也曾隨老友張淵揚先生之後,去拜看過他一次,而我個人與立夫先生初無淵源,我又未嚐加入過國民黨。隻有一麵之緣,他老人家是否記得我名字還是問題。冒昧函請,未免荒唐。所以我就向卜君說還是胡先生對我比較適當,因為適之先生與我早已談過多少次了。


    “‘胡適’也絕對是個好題目!”羅拔說。所以我就向適之先生打電話了。


    有關他的學生張國燾先生寫自傳的故事,胡先生這時還是第一次聽到。至於哥大芮文斯教授“口述曆史”進行的程序,他也不太清楚。當我把這些方麵情形向他陳述時,胡公頗感興奮,並誇獎我“有辦法”!


    胡先生和我談了一整晚他自己的“傳記”或“自傳”寫作應當采取的方式。談得起勁了,他並找出本地圖,用張薄紙蒙在上麵,為我畫了一張他故鄉的地圖。那是1956年的冬季。


    根據卜君為我們的策劃:先由適之先生和筆者共同擬定一個研究計劃,言明進展速度和費用項目;然後由我二人聯名向福特基金會遞申請書,申請資助。我們的口味很小,但其中亦包括一部分胡先生的“研究費”,也可說是“生活費”吧。那時福特基金對中國研究,揮金如土,所以羅拔和我們都很樂觀。


    當胡先生和我把一切文件都預備齊全之後,卻獨缺“東風”。原來一切研究“計劃”向基金會請款,一定要有個“讚助機構”。由這個機構來替你管賬、打雜。而胡先生和我這個小“計劃”應請什麽“機構”來“讚助”呢?“中國曆史研究部”?該部當時已接近尾聲。加以主持人魏複古教授又因政治問題與哥大同事意見相左,校園之內一個“驅魏”的暗潮正在滋長。“中國曆史研究部”之被迫遷,隻是時間問題,它不可能“讚助”我們。


    我們的另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選擇,便是“東亞研究所”了。當我把這“計劃”告訴遇我極厚的老教授晏文斯先生時,晏先生和晏師母也都認為和“東亞研究所”合作是順理成章的事。適之先生也認為那是“較適當的選擇”,所以我才去看韋慕庭教授,希望他“讚助”!


    韋慕庭翻一翻胡先生和我所擬的計劃,立刻就說:“你來的時間正好!”原來他在組織一個更大規模的“計劃”叫“中國口述曆史計劃”(或譯為“學部”,chinese oral history project)。他叫我不要另外組織了,把胡適和我所擬的小“計劃”就並到他的大“計劃”裏去算了。


    這種大魚吃小魚,大企業並吞小企業,大“計劃”並吞小“計劃”,本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之常規,是無法抗拒的,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我那時本不知道韋公已有此腹案,所以才去找胡先生自行組織的。我如早知他有此計劃,我們也不會另行組織了。


    胡先生和我這一小“計劃”之胎死腹中,對我來說,並無關緊要,但是胡先生多少有點失望。


    “wilbur是學什麽的?”胡氏問我,“他做得了嗎?”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胡先生對歐美“漢學家”不大信任的內心感覺。他並要我找一份韋氏的“學曆”來看看,並問他論文寫的是什麽題目。我告訴他韋氏論文題目是“漢代奴隸製度”,他的論文導師是魏斯特曼(william linn westermann)教授[2]。


    “他是westermann的學生?”胡先生驚奇地問我。


    “是的!”我說。


    “那,他可以做!他可以做!”胡先生對魏斯特曼教授傾慕的神情是十分真實的。他對魏氏的學生也完全信任。這也可以看出胡氏治學的門戶之見。


    關於我們那個“計劃”小事,胡先生以後也就未再提了。我當然也失去了一個做“小軍閥”的機會。其後在哥大竟一直做了十來年的“雇傭兵”,夫複何言!


    以上這段小故事,筆者在哥大的一批同事們,資曆較淺的,當然不會知道;年資較深的,可能也忘懷了!可是胡適之先生雖早已謝世,而當事諸人健在者猶多,口述曆史,均可複核也!  <h4>七六</h4>


    哥大這個“中國口述曆史學部”在福特基金撥助之下,果然漸次形成了。我也被指派為胡公的助手,正式工作。胡氏也盡釋前嫌,開誠與哥大合作。他要我擬訂一個“訪問計劃”,我也就遵命擬訂了一個誌大才疏的“工作大綱”。


    我計劃的第一步是把胡氏有關他自傳的著作如《四十自述》、《藏暉室劄記》、曆年日記以及其他零星散文排個隊,並擇要整編一番;第二步我再以“訪問”(interview)方式來填補這些著作的“空白”,作出個詳細的“胡適年(日)譜”[3];第三步再根據這個係統中的高潮,擇要而做其文章——一方麵我可以幫助“胡適”“口述”其“自傳”;另一方麵我自己也可以根據這個係統和資料,從旁補充而評論之。


    哥大已退休的中國文學教授王際真先生(《紅樓夢》和《阿q正傳》的譯者),就反對人寫“自傳”。他說寫“自傳”的人,多半是自己“賣膏藥”,“胡吹一通”。當然,“胡吹”的自傳,實在太多了。有的甚至吹得太離譜了。


    但是“自傳”這個東西也是個“兩刃刀”——它能幫我輩沒啥可吹的人“胡吹”一泡;它也限製了大有可吹的人,使其不能充分地“自吹”。各政黨的高層領袖們,新舊兩派的尖端學人們……他們都大有可“吹”之道,但是寫起自傳來卻不能自吹自擂。


    所以“自傳”和“傳記”是兩門不同的學問。“自傳”是“史料”,人人可得而保存之;“傳記”是“史學”,是有訓練的曆史學者的工作。寫“自傳”的人,其內容的真實性和所保存史料的價值,則是根據作者自己對社會的貢獻而定;他要憑自己的記憶力、組織才能、見識和私德來寫作,信不信由你。


    寫“傳記”的人則根據他的“職業訓練”(professional training)和“職業道德”(professional ethics)而執筆。偏信無征,則是訓練不足;曲筆厚顏,則是道德有虧。訓練不足,是情有可原的;道德有虧,則其著作就是古人所說的“穢史”了。如果一位執筆人自信訓練有素,而道德無虧,則為人作傳,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筆者當時替胡先生所擬的“胡適口述曆史計劃大綱”是“自傳”、“傳記”兩方兼顧的。我要把“胡適學”裏麵的資料,盡量發掘出來。發掘的方式是以老胡適做礦工,我做助手!


    另一方麵則是根據這些真實而完備的第一手史料,讓公正無私的曆史寫作者——包括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筆者自己在內——在高度“職業道德”的標準之內,是則是之,非則非之。當吹者,從而鼓之;當批者,則揪出而批判之。這才是學術界應有的批判態度。中國史學批評界,如尚有前途的話,愚意便認為這是唯一的可通之途!


    “四人幫”說,寫曆史要“七真三假”。張春橋、姚文元這批文人,壞事做盡。但是他們卻說出了一句做壞事的老實話。寫曆史的人們所怕的則是,所搞的全是“七真三假”,而嘴偏說是“全真不假”。我想許多讀者一定也會同意的,試問吾人今日讀曆史——尤其是近代史——有幾本不是“七真三假”呢?!說良心話,這也是筆者當時對海內外捧胡、罵胡、批胡等等洛陽紙貴的大作,讀後所起的反應。


    胡先生看了我的計劃書以後,也倒頗為欣賞,但是他說我的“計劃”“too ambitious(野心太大)!”那時他出長“中央研究院”的呼聲已甚高,胡氏亦顯然有意返台,他或許自知旅美時日無多,所以他囑咐我把規模縮小。


    這時已拿了資本家一筆小款的哥大當局,當然也希望早出點“貨”,庶幾可以向他們展示點我們的“產品”,好讓他們繼續“投資”。主持人對中文稿當然也毫無興趣,認為應該完全省去。


    “計劃”我是遵命減縮了,中文稿也決定刪除。但是我仍然主張采取“填空白”的原則,因為對已知道的部分,何必再去浪費時間呢?


    再者,胡先生一世,學術之外,所見所聞亦多。那都是最珍貴的社會史料和政治史料。我們又何必自宥於“學術範圍”之內呢?胡先生則認為既然哥大無意留中文稿,那麽這一自傳的作用隻是向英語讀者介紹“胡適”。如此,則不應采“填空白”方式。全文還是以有係統的綜合敘述為佳。社會史料、政治史料,也就可有可無了。


    我遵胡公之意三易其稿。胡氏再根據我擬的“大綱”逐條修正。他一條條地抄改下去,就謄出那件手書“自述大綱”來。


    老實說,我個人對這個“大綱”的定稿,甚不滿意;胡先生在匆忙中,拿起筆來且改且抄,也未加深思。我覺得這個自傳的主要讀者如果是洋人的話,那我們這種寫法,對他們實在是隔靴搔癢了。洋學者中有幾個人能了解什麽《爾汝篇》、《吾我篇》呢?真能了解的高手,他們也就可以啃中文原著了,何勞闡譯?


    如果這個稿子以中國知識分子為對象,那就更無啥新鮮!老胡適翻來覆去,把這些問題已談了幾十年了;如今年老作自傳還把這些陳鍋粑爛豆腐再搬出來炫耀一番,也太沒意思了。但是那時哥大急於出貨,胡先生又有著摒擋返國的念頭;加以《自由中國》雜誌的問題也日趨嚴重,胡氏終日棲棲皇皇,自傳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是次要的次要了。我為四易其稿,再去找他老人家搞這個不急之需,那我也未免有點“不識時務”,所以我也就抱著“出點貨再說”的心理,沒有再去麻煩他。誰又想到,這本中國知識分子的馬虎作風之下所產生的“未定稿”,後來竟變成《胡適口述自傳》的孤本!  <h4>七七</h4>


    根據上述這個“大綱”,我們的工作就在1957年的冬初開始了。首先由我攜了部笨重的錄音機——那時還沒有袖珍錄音機和卡式錄音帶(cassette)——到胡府“訪問”。最先胡先生約我下午去工作,晚了就在他家中吃晚飯。胡先生也預備在我們工作之前做點“home work”(準備點“功課”)。可是我第一次攜機訪問時,他已抱歉地說他的“功課”被人打擾了,沒有好好地做。


    原來他出長“中央研究院”,久經醞釀,這時已正式發表。消息一出,我們的“口述曆史”做起來就有困難了。“職業化”的“口述曆史”是胡適之先生多少年的心願。如今理想成為現實,他反而沒有工夫做了。


    “官場”這個東西在我們“東方”的社會裏發生的作用太大了。胡先生在紐約的那個破公寓,以前雖然也訪客盈門,但是一看去,便覺得它有“觀光”氣味,胡博士送往迎來,也很像遊覽區內、專門陪人照相的印第安酋長(indian chief),施施然也。


    可是“院長”新職一發表,氣氛就不同了。酋長大人倒沒有什麽改變,隻是出入的客人卻由輕鬆的遊客,變為嚴肅的官僚了。這個觀光區,也逐漸變成衙門重地。胡公館門前所缺少的,也隻是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


    一個山野散人和一個一品大員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大了。豈怪掌權者一登高位便不肯下來?蘇丞相曰:“人生世上,位勢富厚,盍可以忽乎哉?!”


    “官”這個東西在我們中華文化這個傳統裏所作的惡,實在太多了!


    正當胡先生為著做官而忙的時候,筆者也正忙著找房子結婚。各忙其忙,工作就拖下去了。婚後我去看他,胡先生主張我們繼續工作。隻是他已沒有太多時間“準備功課”了,就請我“多多偏勞”吧。所以當我們恢複工作時他隻是零零星星地談,我也就零零星星地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胡適雜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德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德剛並收藏胡適雜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