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願意待在俘虜營裏,可是我走出俘虜營以後,忽然覺得非常空虛,我不屬於共產黨,我也不再屬於國民黨,我也不是一個老百姓,大地茫茫,頓覺失去重心,飄浮在大氣之中。我那時的感覺正如今天一位詩人所說:天空是沒有彼岸的。


    人,有時候我覺得像演傀儡戲,總得有根線牽著你走,如果所有的線都剪斷了,他會癱瘓下來。我們單位有位薑參謀,秦皇島撤退,他回老家,平津不守,他帶著家眷走出解放區,奔到國軍控製的青島,眼看青島不能久守,他又帶著妻小回頭走,走回老家,因為他全身的線都剪斷了!咳,這一去再也沒有音訊!他是個老好人。


    我身上還有一根線沒斷,我有一個大家庭,我家老父、弱妹、幼弟都在“國統區”漂泊,母親臨終時托姨母帶話,要我負起長子的責任。母親晚年受盡辛苦,我沒能還家給她一個笑臉,甚至沒能親親熱熱給她寫一封信,若說報答於萬一,也隻有照著她的心意全力以赴了。這是我今後生存的意義,我還得繼續向前,今天回想,當時本來無路可走,憑此一念,我終於走了出來,雖然後來國事家事雙重折磨,但若比起土改、反右、“文革”,又算得了什麽?我不應有恨,不應有悔。


    俘虜營設在天津市以北的鄉鎮裏,我們不知道地名,我也曾向當地居民打聽,沒人回答。出了俘虜營,行人問行人,才知道地在寶坻縣境內,鐵路資料顯示,寶坻站到天津站一百一十五公裏。離開寶坻,我由河北而山東,由青島而上海,這一段路走得十分痛苦,我一向能夠正視痛苦,反芻痛苦,唯有這一段經驗不堪承受,我一直逃避它,隱藏它,盡可能遺忘它,於今細數平生,我曾想省略它,越過它,隻因為這條路上有幾位好人,我要用文字紀念他們,這才不得不寫。


    我和朱少校、富上尉一同直奔天津,路旁風景和來時不同,農家在門口擺攤賣菜,村頭也有人吸煙閑聚,我們的狼狽逃不掉他們的欣賞。我的左眼發炎,用紗布蒙住,他們以為解放軍的炮火打瞎了我一隻眼,特別愛看。眾多“難友”們三三兩兩各奔前程,沒人互相交談,歧路分散,誰也沒看誰一眼,炮彈震碎了人和人之間的紐帶。一群民眾揪住一位難友拳打腳踢,這是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他居然犯了老毛病,隨手拿了人家一個雞蛋。這個“混蛋”!我低頭疾走,不敢多看一眼。


    我一心記掛留在天津的行李。我們被俘的時候,解放軍的軍官說過,“東西放在這裏,你們受完了訓回來拿。”我身無分文,半絲半縷對我都很重要,解放後的天津市很安靜,路上也沒人盤查,房東仍然和氣。他說,我們所有的東西,當天就被解放軍取走了!料想如是,果然如是,總要到了黃河才死心。


    天津不能停留,朱少校問我下一步怎麽走。我必須設法保全我的左眼,想起秦皇島那位好心的眼科醫生、欒福銅大夫,我斷然作了一個危險的決定,回頭兩百八十六公裏,深入解放區,獨自再去秦皇島。


    由天津車站登上火車,沒人向我要票,秩序還沒有完全恢複。秦皇島下車,沒人多看我一眼,來到海陽路,街寬海風大,沒灰塵,也沒什麽車馬行人。我向瞎子學習,一隻手扶著牆,低下頭慢慢走,門巷依然,牆上的標語全換了,據說解放軍第一天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刷掉舊標語寫上新的,他們看重意識形態。重寫標語表示要重寫一切,標語的變化是一切變化的開始,我一向看輕了標語,現在才發現它關係重大。


    聽見鑼鼓秧歌隊迎麵而來,交臂而過。有什麽東西劈臉扇我一個耳光,急忙抬頭,秧歌隊的排頭人物撐著兩麵大紅旗縱橫飛舞,旗角掃到我的右頰,沒碰眼睛。我用右眼看清楚了,左上角鐮刀斧頭,竟是蘇聯的國旗。後來才知道當時並沒看清楚,那是蘇聯的黨旗,比國旗多一顆星。那時世界各國共產黨的黨旗都跟蘇共一模一樣,蘇聯是無產階級祖國。


    欒大夫的診所容易找,海陽路上,以前我們辦公室旁邊。我進門第一句話是:“欒大夫,我求你看眼來了!”他急忙起立,把我安置在就診的位子上,按部就班檢查了,用藥水洗眼,點上眼藥。我問病情,他這才說出第一句話來:“你多禱告。”他是虔誠的基督徒,也許他勸人禱告已成習慣,可是我頓覺凶多吉少。


    欒大夫的眼科診所和一位李大夫的牙科診所共用一個大門,進了門,中間是兩家診所共用的候診室。李大夫原籍哈爾濱,遼沈、平津兩大戰役之後,東北華北一統,李大夫好不容易有返鄉探親的機會,隻留下他的學徒看守診所。欒大夫安排我跟這位青年一同吃飯,晚上睡在候診室裏。我遵照當局規定去申報臨時戶口,窗口裏麵軍人當家,我把路條送進去,他瞄了一眼丟出來:“準你住半個月”!快刀切梨,好不爽快。


    欒大夫每天為我洗眼兩次,我按時點眼藥,病人稀少,我可以坐在候診室裏閉上眼睛背誦唐詩。我絕不出門,但是我已沒有自己的私密空間,有個小青年天天來東拉西扯,我在補給單位工作的那些日子早就認識他,他好像沒有工作,但是營養良好,笑口常開,形象高出遊手好閑的小混混,那時對他難猜難度。等到華北一統,他的生活方式未改,對我這樣的人有興趣,我對他的動機也就無須再猜再度。我知道我必須給他情報,否則他為了交差,一定胡編亂造,非常可怕,我提供情報時選擇內容,也就控製了影響。我從來沒有機會兩利取其重,隻懂得兩害取其輕。


    我告訴他,解放軍作戰英勇無敵,我很佩服。我抄襲團政委說的話:國軍退到哪裏,解放軍會追到哪裏,哪怕是天涯海角。我把對連指導員說過的話對他再說一遍:我是該死沒死的人,感激中共寬大,我對國民黨毫無幻想,但是我必須到南京一帶去尋找我家的老小三口,照顧他們,即使回山東老家種田,我也得帶他們一同回去。


    我知道我也必須有一點牢騷,對他們有幾句批評,才可以減少他們的猜疑。我說我隻是一個出門找飯吃的人,別說我反革命,我什麽都不反,隻反餓肚子。我說我也承認地主製度不合理,但是對付地主的手段太過分,弄得我在抗戰勝利後無家可歸。我說我是小人物,隨波逐流,有奶便是娘,哪能跟共產黨員一樣?他們都是英雄豪傑,國民黨的飯他們不要吃,國民黨的官他們也不要做。


    這些話,小青年聽得津津有味。


    我偶爾聰明,常常糊塗。星期天,欒大夫帶我到教會,那時信徒還可以聚集,但是沒人講道,牧師知道神的意思,不知道人的意思,這時候人比神大。教友人人帶著《聖經》,但是沒人打開,那時候,當局允許整本《聖經》存在,《聖經》裏的話未必句句可以存在,他們唯恐讀錯了章節。取消聚會,唯恐得罪神,參加聚會,又唯恐得罪“人”,個個像纏足的小媳婦,我這個“傷兵”突然出現,更增加了幾分戒備的氣氛,大家靜坐,默禱,散會,彼此幾乎沒有寒暄。


    欒大夫安排我跟教會管理人麵談,對方認識我。這一次我犯了糊塗,他對我說“你要感謝神”,我說世上隻有人,沒有神。他立刻對我嚴陣以待。他說“你心裏有魔鬼”,我說世上也沒有魔鬼,隻有人。他厲聲說:“上帝已經降下刑罰,世人要知道悔改。”我說共產黨創造曆史,世界照著共產黨的意思改變,不是照著神的意思改變。依照邏輯,他隻有說共產黨執行神的旨意,神借著共產黨行使權能,可是他說不出口,他還沒有進步到那種程度。直到今天,中國基督徒在這方麵的進步仍然有限。


    我們不歡而散。今天回想,他希望聽見“我是罪人”,求神垂憐。他希望我能提供神跡,例如我在天津市的地下室裏禱告,手榴彈滾到我的身旁,天使出現了,手榴彈沒有爆炸。欒大夫帶我去聚會,也許是想替我爭取一丁點兒關懷,可憐我身處絕境還不知道取悅於人,我跟在欒大夫後麵一路走回,他一句話也沒說,今天回想,他的沉默就是批判。


    我在秦皇島住了一個星期,慢慢看見我給欒大夫帶來的壓力。他越來越沉默,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能夠做什麽。終於他對我說,明天有一班火車可以把我送到山東,機會難得。至於我的眼睛,他說沒有問題,我帶著眼藥水上路,每天點三次。他問我有沒有盤纏,我哪有一文錢,可是我覺得他已經幫了這麽大的忙,對好人需求太多傷天害理,我咬緊牙關說“有”。


    這夜我做夢,又夢見駕著一架小飛機漫天飛,沒有目標,也飛不高,急得出汗。拂曉時分,欒大夫帶我從火車站貴賓室特別入口到月台,他做過鐵路醫院院長,有人脈。


    欒福銅醫師是河北清苑人,心存慈悲,助人無數。四十年後,中國大陸對外開放,我輾轉找到他的大公子,這才知道老太爺已在一九七六年去世,還有老太太健在,我說明緣由,獻上感謝。欒醫師敬畏上帝,一生熱心救人。人生自古誰無死,怎麽說他不該死於唐山大地震。那次大地震發生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淩晨三時四十二分,僅十幾秒鍾時間,這座新興的工業城市變成一片廢墟,二十四萬人死亡,十六萬人重傷,沒有辦法給死者個別營造墳墓,隻能找許多地點集體掩埋。天心難測,難怪無神論者振振有詞;所幸他的兩位公子、一位女公子也都成了名醫,馳譽國際,有神論者也還能找到支點。


    火車離開秦皇島直奔天津,把這兩百八十六公裏再走一遍。車上人多,汗流浹背,不能轉身。沒看見女人小孩,個個男子漢都穿著深色的便服,隻聽見呼吸聲。這到底是一列什麽車?小站不靠,大站也沒全停。天津站有人下車,我們沿津浦線南下,奔馳三百六十五公裏到濟南,一路上沒見隨車服務的鐵路員工。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列什麽車,我到底是托了什麽人的福。


    一路上不斷有人下車,車到滄州,站務人員減少客車車廂,加掛一串平台車,繼續南行。車入山東境內,我知道要經過黃河,我也知道離黃河最近的車站,南有灤口,北有鵲山,中間是有名的黃河大鐵橋。我很想下車步行,到河岸的草棚底下喝一碗魚羹,到河中的淺灘上印幾個腳印。


    我也料到火車可能不在灤口或鵲山停靠,我走出客車,坐在平台車上,等候看河。乘客坐在平台車上違反鐵路局的安全規定,幸而沒人幹涉。車到鵲山,我扯下眼罩丟掉,火車果然直上鐵橋,河水安靜,火車匆匆,冬天的黃河水少,沙地枯草多,像缺水的湖,不像是哺育我們民族的河,也不像是多少母親投水自盡的河。一九四六年出潼關,入河南,我有機會遠望五月的黃河,一九四九年過山東,我遠望二月的黃河,緣分比冬天的河水還淺。河寬橋長,奈何火車飛快。沒有興奮,沒有傷感,煙景稍縱即逝,我隻是像盡義務一樣用心看,用力看,對中國工程界引以為傲的鐵橋,對小學老師滿口讚揚的鐵橋,幾乎沒留下多少印象。黃河留在我的血管裏,四十年後我六十三歲,它忽然沸騰,傾瀉出一本《左心房旋渦》。


    一九四六年遠望黃河,排長提起“不到黃河心不死”。一九四九年遠望黃河,我想的是“跳進黃河洗不清”。行走在外,多少人問我這個山東人,這兩句諺語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猜第一句嘛,黃河之水天上來,它的長度,古人無法繞過,它的寬度,古人很難越過,它的深度,古人無法涉過,到了黃河就是到了盡頭,到了絕路,隻好放棄一切妄想。第二句嘛,人生在世要注意避嫌,一旦蒙受某種誤解,可能永遠無法剖白,縱然有黃河那麽多的水,也無法洗淨他的汙垢。


    那天過黃河,我忽然另有一番領悟。黃河水多,但是非常混濁,書上,說這條河一年有十六億噸泥沙,世界第一,每立方米河水含沙三十四公斤到九十公斤,龍門段的泥沙達到百分之九十,出海口的海灘每年延伸一百公尺。“黃河洗澡一身黃,黃河燒茶一鍋湯。”河邊居民用水,必須先用明礬把泥沙沉澱下去。所謂“跳進黃河洗不清”,應該是說,你已經跳進了黃河,還想洗清?你跳進了黃河,“所以”洗不清。是了!那時候我走出沈陽,天津被俘,正是跳進了黃河。


    眼藥水用完,左眼算是康複了,但視力未能完全恢複,也比較容易疲勞。後來經常看醫生,醫生說心理作用大,“越接近頭頂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療”。我喜歡眼科醫生,輕柔如一陣和風。醫生叮囑注意保養,我看書寫稿一小時就閉上眼睛休息,常有人以為我在禱告。不喝酒,不抽煙,後來又加上不喝咖啡,不吃辣椒。常讀有關眼疾的資料,偶爾難免緊張過度,自以為出現什麽症候,這樣那樣檢查,浪費醫生的時間精力。醫生說,《疾病大辭典》之類最好別看,看見什麽病就好像得了什麽病。沒錯,“越接近頭頂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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