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曾經對你很有意義,而今音容笑貌宛然,可是,你把他的名字忘記了,再也想不起來了。


    現在我要寫,我怎麽知道了她的名字又忘了她的名字。那時(我是說一九四四年),我們輾轉傳閱一本小說——也許不能算是小說,其中人物真名真姓,而且行文平鋪直敘。書中的事件大意說,在上海某某大學,一個女生愛上一個男生,兩人有了很親密的關係,可是那女子負心別戀,可把那男子害慘了。寫書的人就是那個“受害”的男生。


    所謂親密關係也不過擁抱接吻。兩人進過旅館,那男生還算良心不壞,隻寫兩人輪流洗了個熱水澡——各洗各的。這種情節,今天看來並不足以撞擊人心,然而那是一九四四年,在風氣保守的內地,一個女子,和男人有了隻有夫妻才有的接觸,而又不嫁給他,就會成為道德的被告。所以,這本書雖然文筆平常,對那女子仍然有殺傷力。


    那時我們還不能分辨有益的書和無益的書,或者說,我們還不能抗拒無益而有吸引力的書。我們對大都市、大學生一心向往,樂於搜集一切有關的道聽途說。尤其是,眾人言之鑿鑿,指證書中的女主角是我們一分校的某一位國文老師,這就陡然提高了這本書的“可讀性”。我至今想不透在那交通困難圖書缺乏的戰時,這樣一本毫無文學價值的書何以能流傳到我們手中。“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難道真的成了傳播的定律?


    我和這位受謗的女老師有一麵之緣。我第一次麵對這樣一位名不見“經傳”、飽受爭議的人物,印象至今深刻。那本書已速朽,她的名字已失傳,我們會麵的經過也許能稍稍久遠一些,因為其中有比較重要的東西。


    且說這個星期天中午,從一分校來了兩個女生,她們進了二分校的大門指名找我,一路問到教室裏。那時男女同學極少往還,我們不知道怎樣和異性相處,教育並不包括為女子做點小事情、獻些小殷勤、女生微笑表示接受你的禮貌和善意。至於男女可以互相攙扶可以低聲耳語,對女子可以如對長姐如對弱妹,更是不可想象的事。那時有男生偷偷摸摸給女生寫信,開頭是“某某學姐妝次”女生悄悄地回信,結尾是“小女子某某斂衽再拜”。


    我想,有些事情不該任其湮沒。我們二分校的校舍原是一座工廠,所謂女生宿舍也是一排廠房,並沒有圍牆關鎖,男生若在女生宿舍附近逗留張望,學校馬上開除你!這是極其可恥的罪名。那時女生有了難題多半找教英文的老師吳惠波,有一夜,吳老師出來到女生宿舍走走,撞見了靠在牆上的一條黑影,那孩子魂不附體,咕咚一聲直挺挺地跪下了。吳老師說:“你快走,我沒看見你。”……後來那孩子對人說,“那一刻,我覺得她簡直是我親娘!”


    我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那兩位女生走過來,我聽見“轟”的一聲,熱血往頭頂急流。她們之中較胖的一個說,外傳我的作文成績很好,她們的國文老師想和我見個麵。我挺著脖子坐在那裏,目不斜視。她在一張紙上寫下那位老師的名字,也寫下了她們學校的名稱。我看見名字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位老師正是那一本小說裏的女主角,她倆正是一分校的學生。


    她倆走後,我才覺察同堂自習的男生女生低著頭,屏住呼吸,沒有誰的眼睛盯在書本上。我不知道他們聽見了什麽,回憶隻有一片白茫茫。小說的女主角下凡了,我下個星期天去看她。她是那樣一個人,據說有那樣的戀愛經曆,現在隱藏在我們中間,這次見麵有窺探的樂趣。我馬上想到這不是正正當當的行為。可是我又想到,她在一分校教書而能關懷二分校的學生,無疑是一位良師,《插柳學詩》時,(拙作《昨天的雲》中的一章。)線裝書灌輸我感激知遇的觀念,我又覺得能和她見麵是美好的經驗。


    我竭力回憶兩位女同學的模樣,好久,好久,才廓清雲霧,顯影定形。仿佛是,一個高些瘦些,一個胖些矮些。仿佛是,比較瘦高的一位始終沒有說話,也許她在用她的大眼睛說話,她的胖同學,臉龐比她大,眼睛卻比她小。那時男女同學一律穿麻袋似的軍服,女同學多半貼著衣領縫一塊白布,外麵露出兩厘米寬的一條白邊,她們愛美的天性,整潔的習慣,也隻能在這些小地方流露出來,那大眼睛的女同學別出心裁,她在衣領邊緣鑲了一條陰丹士林藍,特別清麗。這條藍邊明明白白,確鑿無疑。


    下一個星期天,我前往阜陽城南的後湖,一分校設在那裏,有一位“愛情通緝犯”藏在那裏。我一路揣想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眼角眉梢吊得很高,說話的聲音不由口腔出、由鼻腔出,蹺起二郎腿可以踢死蒼蠅,噴出來的煙圈成串,每分鍾換三次表情……


    可是,怎會有這樣的國文教員?


    袁世凱當權的時代,安徽出了一位督軍,他愛置產蓋屋,一分校的校舍,就是借用他的莊園。現有的記錄指控他橫征暴斂,他留下的幾個莊園就是證物。若非督軍留下這個證物,一分校又向何處寄身呢,當年這位督軍是否想過,他隻是給自己留下汙點,卻讓後世非親非故的人一麵罵他一麵享用他的遺業?


    倪家莊園沒有圍牆,卻留下又深又寬的“護城河”,深宅大院,一路行來,記得有竹林,楊柳,鳥聲。藤蘿茂盛,秋千仍在。那女老師住在一所寬敞的瓦房裏,獨自一人,把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潔,隻是窗外樹葉濃密,她無法驅走室內的陰暗。也許微近中年了吧,兩腮的肌肉開始鬆弛,穩重和藹的帶魚尾紋的眼睛如柔和燭光。一開口說話形象就更清楚完整了,緩和的寬厚的女中音,溫熱近乎母愛。我的推想完全錯誤。


    落座不久,那天到二分校傳話的兩位女同學來了,仍然轉動大眼睛,仍然露出藍色的襯領。她們悄悄地旁聽。一開始,我們稍稍談了一下我的故鄉。她沒到過山東,聽人說山東十分窮苦,露出關切的神色。那時代,人以地域歧視為樂,她竟然並不輕視我的故鄉。我說平地人還過得去,山地日子難過。她說那還好,山東山地不知有多少礦藏,終有一天要勘探,要開采,山地人早晚要發大財。將來中國沒有窮山惡水,窮山可以開礦,惡水可以發電,“河邊出財主”這句俗諺也許要改成“山坳裏出財主”。


    後來談到作文。那時風氣還不免重文輕白,我的絲毫文名正是由調動之乎者也得來。她說,以後不要寫文言文了,以後的中國文學是白話文學。白話一樣可以寫得“擲地作金石聲”,一樣可以“懸之國門不能易一字”。以後的作家要用白話去“起八代之衰”,去“管領風騷五百年”。這才是中國文學的香火傳人。


    當時,她的話,我想是真的,卻不知如何去相信它,因為我欠缺某些基本知識。隻能對她的敬意又加了一番。我斷定用她的名字編造愛情謠言的那男人是個惡棍。那人絕不可能比她更善良、更有教養。如果她有過情人,如果她們破裂,應該由那個男子負責。人在還沒有弄清是非之前就決定袒護“自己人”,所以紹興師爺有“救親不救疏”的定理,我有點動了義憤。


    那天我們談到兩本書。


    羅家倫的《新人生觀》正在風行,內地買書不方便,竟有油印本和手抄本。這本書中說,“生活不是肉感的,享受的。意誌堅強的人絕對不怕毀滅,而且自己能夠毀滅,毀滅以後自己能有更偉大的創造。”他問,“磐石之安”有什麽意思?磐石是麻木的,沒有知覺的。他說,如果安逸享樂是理想的生活,那麽最理想的人生是做軍閥的姨太太。很顯然,這論調是那個時代的強音,在我們的學校裏蕩漾著回聲。


    不過,書中有些不同的說法我一時不能調和,他說“弱是罪惡”,弱者連累他人,要他人照顧他,把許多有為向上的人拉下來。可是,它又主張同情和悲憫。墨家的執法人將自己兒子處刑,拒絕國王的赦令,大義滅親,得到羅氏的肯定,可是,羅氏也教人親親仁民,敦親睦族。書中高舉理智、苦行、勇猛,卻又說,“小紅低唱我吹簫”也很好。


    那天我提出這個問題。她笑了一笑,這是因為羅先生少寫了一句話,那些熱心介紹這本書的人又沒有替他補上。她的解釋好極了:羅先生的理想,是把青年造就成“完備的人”,這種人,肉體精神,理想現實,公德個性,專業嗜好,都能有發展。這種人既能“磨刀入穀追窮寇”,又能“泣涕循城覓棄孩”,既能“橫眉冷對千夫指”,又能“俯首甘為孺子牛”,既能“躬耕草廬”又能“統師六出”,既能留下拿破侖法典,又能讀少年維特之煩惱。這種人可大可小,能剛能柔,這才可貴、難得。她的解釋好極了!


    我暗暗思想:有完備的人就有偏執的人,到底誰是“偏人”?念頭閃過,下麵談到《愛的教育》。她提起,有人批評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太軟,太感情用事,偏到一邊去了,於是又有一個意大利人寫了一本《續愛的教育》,他讓主角安利珂生了肺病,到鄉下去休養,由他的舅舅照料,舅舅教他勞動,教他憑意誌過日子。他又偏到另一邊來。


    《愛的教育》太軟?像《少年鼓手》、《少年偵探》,多麽尚武,多麽愛國,難道還不夠嗎?哦,現在我們談到重要的地方。愛國少年爬到樹上去瞭望,他發現了敵人,敵人也發現了他,開槍射他,他中了彈,跌下來,亞米契斯居然沒寫傷口,沒寫流血,連衣服被樹枝刮破了沒有也懶得一提。然後,大軍從他屍體旁邊經過,向他致敬,軍官把佩劍拋在他身上,將軍把勳章拋在他身上,士兵把無數鮮花拋過去,聚成一座花塚。你想,畫麵多麽漂亮!情感多麽強烈!把我們每一個讀者都軟化了。可是,在前線指揮作戰,將軍怎會佩戴勳章?戰備行軍,士兵不許離開行列,何處采到這麽多鮮花?這是用浪漫的手法,經營虛幻的氣氛,給少年人甜甜蜜蜜的麻醉。少年人不會由這等文章得到麵對現實的毅力。


    到了必須告辭的時候,我隻好走。我以最標準的姿勢向她行了軍禮,並把姿勢維持到一分鍾以上,以表示我的滿意。那戴藍襯領的女生始終沒說一句話,我也就沒向她告別。此行收獲很大,但是不知為什麽,總覺得還遺漏了重要的東西,還有事情該做沒做。歸途中,一陣子興高采烈,一陣子又垂頭喪氣。


    回到二分校,我知道該做什麽了,我要燒掉那本謗書。這得先查明這本書為誰所有。我按照輾轉傳閱的線索逆向追問,竟找不出原始持有人,沒有誰說“這是我的書”,也沒有誰承認此書是由他自外引進。既是無主之物,那就更好辦了,廚房裏,每一個灶都像一座土高爐,灶底正奔騰著熊熊烈火。


    那時,燒一本書是豪舉。在機關學校的表冊裏,書是財產,銷毀一本書要辦種種手續,儼如賣掉一座房子。這本書是我手頭上唯一的一本鉛印的東西,我斷然朝灶底一丟,看著那一卷黑幻化為一片紅,全身霎時輕了好幾斤,又好像重了好幾斤。火過無痕,不會留下她的名字。


    在空曠的操場裏,我把事情從頭想到尾。那女老師大概有過破碎的愛情,她的住所才那樣冷清,態度才那樣沉默,橫看側看,總是她受了傷,不是她傷害別人,至今沒有溫暖的家庭,卻有我燒不完的謗書。謗書可以傳萬裏,不能傳百年,立意惡毒的作品會被時間淘汰,心傷也唯有時間可以治療。情海險惡,破釜沉舟也未必能凱旋,真是可怕。


    痛痛快快地把書燒了,怎麽還不知足,還不快樂,難道還有什麽遺憾?問題在那藍色的襯領。那項鏈似的一環似乎是藍的,又似乎是綠的,我後悔沒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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