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陽阜陽,應該有阜。字典上說,“阜”是高大的丘陵。來到阜陽,舉目隻見河水麥田。


    我問“阜”在哪裏。國文老師李仲廉先生說,“阜”在百裏之外,阜之陽確曾有過城市,那裏的人民舍棄了高地,遷來低窪的水邊,把家家戶戶的地基墊高。既來水邊,難免淹水,所以阜陽人說這塊地方“大雨大災,小雨小災”,可是“無雨旱災”。阜陽人愛談泥鰍上街、青蛙入戶的經驗,用麻布作成網兜,在自家門口撈蝦的樂趣,還有,鍾鼓樓多次被水衝壞,還有,著名的安徽第四臨時中學四周築堤,堤外大水汪洋,堤內弦歌不輟。


    城市的形成,往往是商人一馬當先。水運可以促進貿易,殺頭的生意有人做,怕什麽淹水。商人站穩了,自有謀生的人來依附,愛拚不會窮,水裏火裏,再接再厲。有了錢,蓋樓,囤糧,備舟,沒有錢的人學遊泳,水來了有命,水退了求財。


    阜陽遷到水邊來,恐怕也有軍事上的考慮罷?《阜陽市誌》記載,阜陽附近有十五條河,比較著名的是潁河、泉河、渦河、茨河、洪河……在阜陽西北,一條河是一道防線,一道天然工事。在阜陽東南,河渠縱橫形成了江南風味的沼澤地帶,易守難攻。抗戰發生,日軍沿隴海路西進,沿津浦路南下,對隴海以南津浦以西的這塊肘腋之地卻隻能虎視眈眈。阜陽也就像“楔子”一樣插進,成了前方的後方、後方的前方。阜陽以它的赫赫巨掌,把軍隊、情報員、行政官吏源源送入日本人占領的淪陷區,把難民、物資、青年學生接回來。


    大地是上帝的棋盤。有什麽樣的地形,就有什麽樣的棋局,有什麽樣的棋局,棋子就有什麽樣的命運。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是李仙洲在這方棋盤上的一個布局,於是,天地君親師在上,我在阜陽天天聲光化電,的呢阿嗎,刀來米伐,厄比西迪,開始了我自己的人生。


    阜陽八縣,水災、旱災、蝗災接連不斷,號稱“安徽的西伯利亞”。一九四三年秋季的水災,一九四四年夏天的旱災,秋天的水災,我們親眼看見。我在《山裏山外》透過一個號兵的視點,描寫災民的苦況,就是以阜陽災情為底本。《阜陽史話》說,西關打蛋廠招募女工,收入雖然菲薄,戰時也斷絕了,工廠關門,廠房做了二分校的教室。


    抗戰時期,阜陽地區的負擔很重,據文史資料,單單是山東省,就在那裏設立中學兩所,師範兩所,職業學校一所,小學一所,政治學院一所。後來山東省政府也撤到阜陽,除了一班文官,還帶著保安部隊。當然,還有國立第二十二中學。


    江蘇省政府也搬來了。


    更大的負擔是供應軍隊。依阜陽縣誌和阜陽文史資料記載,長期駐紮的部隊有九十二軍,五十一軍,八十五軍,十二軍,暫編第九軍,騎兵第二軍,十一路軍的五十六師。臨時過境的部隊,有劉汝明、何柱國、莫德惠……


    地方對軍隊要供應眷屬住宅,營房,柴草,馬料,差夫,慰勞傷患,修防禦工事……


    軍糧多半是就地征購,政府發錢在當地買糧。“購”字上麵既然有一個“征”字,有半強迫的性質,民間必須接受交易,糧價往往比市價低很多。


    除了征購,還有“征借”,把你明年該繳的糧食先拿出來,寅吃卯糧。借了明年的再借後年的,據說已預借到五年以後了。


    我在這裏敬謹記下阜陽父老的厚惠。


    阜陽為抗戰使盡力氣,過年貼門神,連門神都穿著軍服,背著步槍,效鍾馗並伸兩指,指著踩在黑皮靴底下的黃衣小兒。還記得一首順口溜。戰時征兵,所以說“生了兒子是老蔣的”,安徽是桂係地盤,李品仙做主席,廣西幹部紛紛和當地女子通婚,所以說“生了女兒是老廣的”,征糧購糧都由保長承辦,保長的權很大,所以說“打了糧食是保長的”。


    中共在淮河北岸也發展得很好,皖北人“生了兒子”也可能是“老毛的”,他們的糧食也得找保長幫忙。唱的是“沒有吃,沒有穿,自有敵人送上前”,其實是老百姓送上前。他們長於結合群眾,住在很遠很遠、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我們住在阜陽,並不知道對阜陽感激。那時國軍的教育忽略了軍民關係,大字標語說“良民是良兵的基礎,良兵是良民的模範”,很有優越感。許多年後,我才發覺對阜陽父老虧欠太多。


    隻有對國家的責任,沒有對老百姓的責任,朦朧中還以為國家和百姓不能同時兩利,有益於國難免有害於民。後來到陝西,到東北,到台灣,越是忠貞之士、這種秘密的想法越牢固,直到七十年代才覺悟。


    回想起來,我們的學校的確像座軍營,一個封閉的係統,和地方很少交流。


    舉例來說,我們目睹蝗災,水災,觸目皆是災民,師生並沒有集體出動幫助災民的行動。


    一九四三年阜陽發生瘟疫,有些醫生怕傳染,關閉了診所。二十二中每一分校都有醫官有護士,可惜沒能全麵出動義診。


    我們曾經參加阜陽各校的聯合球賽,參加各校合辦的聯合晚會,收場都不愉快。


    我們曾經有一次助割。也不知是誰的主意,忽然聽說校方“希望”我們替農家割麥,沒有正式宣告,沒有發起人,沒有編組,也沒有和地方保甲聯絡。


    好像沒有多少人去做這件事。劉宗元同學告訴我,他走進麥田,說明來意,那正在割麥的漢子直起腰來,把鐮刀往地上一丟,斜眼看他:“你會割麥?”接著,一位農婦尖銳地聲明:“我們可不管午飯喲!”


    宗元是揣著粗麵饅頭出門的,他覺得無趣,一腔熱忱化為烏有。他在田野間遊蕩了很久,後來發現一位太太正和一小塊麥田奮戰,他才找到用武之地。


    那時,我們的形象一定很驕傲,我們隻想到自己:我是愛國青年,應該得到敬重;我是流亡的孩子,應該得到同情;我是兵,應該得到供應;還有,我是總司令的學生,……


    那靠異鄉支持的學校,從來沒有人告訴學生怎樣和異鄉人相處,例如,在路上碰見了他們老年人要微笑,遇見了少女少婦要低頭;尊重他們的風俗習慣,即使你認為那是陋習;稱讚他們的食物,即使你覺得難以下咽。


    人是驕傲的動物,人人都必須驕傲才活得成,理想的人際關係是共同驕傲。我們和阜陽人沒找到這個交會點。


    一九四九年以後,“外省人”逃到台灣,用同樣的心態和當地人相處,受到教訓,才有一係列的反省、修改。


    還好,在阜陽,我們知道自己是學生,應該有教養。阜陽離家鄉近,也還能得到一些接濟,容易守規矩。真正的大兵沒有家庭,沒有親友,沒有故鄉,他每月領到的薪餉隻夠買衛生紙。他可以不買衛生紙,用報紙代替,但有時得買信封信紙。他可以不刷牙,但總得買肥皂。冬天,他可以洗冷水澡,出外辦事總得喝杯熱茶。他一天兩餐吃得飽,但有時還想水果雞蛋。怎麽辦,自己動手,見了就拿,或者利用公務之便,乘機需索,對民家的騷擾很嚴重。如果他抽煙,就更麻煩了,我常見大兵在阜陽城內的大街上揀煙頭,那隻是老實守分的大兵。


    那時我們都還懵懂,不能把麥粒看成農夫的汗珠淚痕,聽說過“最後一根草壓斷了駱駝的脊梁”,騎在駱駝背上,慶幸自己不是那根草。後來(一九四四年)淮上發生戰事,日軍迫近阜陽東郊,二分校師生夤夜撤出打蛋廠,向南方丘陵隱蔽,當地村民以為來了亂兵,連夜棄家逃走,我們並不懂得歉疚,心裏想的是“我們居然也有那麽大的威風!”年輕人都殘忍,他的七情尚未成熟。


    必須注明,九十二軍的紀律算是最好的。


    大兵擾民,我在《昨天的雲》裏麵寫了不少,本書後麵還要再寫。我十分痛恨這種行為,常常設想怎樣製止、怎樣懲罰。後來我也枉費了不少心機。終於一天想通了,大兵的待遇那麽低,政府隻養了他一半,他靠老百姓養他另一半,他因此養成了各種壞習慣,戰後待遇提高了,老毛病仍然改不掉。我會記下他們後來吞食的惡果,能懲罰世人的,隻有因果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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