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念阜陽,阜陽養育我,鍛煉我,給我機會、給我能力去追求生活的意義,這樣的經曆,必有一魂二魄留在那裏。


    除了阜陽,我也想念上海,想念沈陽,想念台北,當然還有山東的故鄉。不過,意義不同。


    不同的年代想念不同的地方:六十年代特別想家鄉,七十年代特別想阜陽,八十年代特別想上海沈陽,九十年代特別想台北。但我走的是單行道,再也沒回到這些地方。


    五十年代哪裏也不想,頭腦虛無而心情沉重。我以後再記述那段特殊的歲月。


    想阜陽,先想城外的文峰塔,挺拔端正,高出一切房屋樹木。它是阜陽市的地標,依我的回憶,它是阜陽的中心,像傘柄直豎,撐開阜陽平原。人在遠處,未見阜陽,先看見阜陽的神佛,抖落仆仆風塵,一腳踏進寶地,吉祥平安。


    一九四四年夏天,我離開阜陽,行前登上文峰塔,和阜陽的城郭人家山河歲月道別。


    阜陽城那時是全國最小的城區,高塔恰如一座瞭望台。我多次登塔看這一片美麗的土地,麥收季節,在塔上看見那遍地金光照亮浮雲。阜陽八景猶有掛漏,我們特地杜撰了“平野麥秀”一景來補充,麥田向東延伸,伸入潁河泉河的蒙蒙水汽,向南碰觸蜿蜒起伏的臥牛山,為這個大穀倉找到間隔。冬天,塔上看臥牛山,嶺頭雪和嶺頭雲聯手補天映地,才知道為什麽“臥牛積雪”是八景之一。


    人常常因為位置高低不同,看見世界不同的麵貌,人必須登高,地必須有高可登。後來每到一個地方,如果有塔,我必定去看塔登塔,每次登上高樓,也總有登塔的心情。


    我們給阜陽找新八景,有一景是“高塔尋詩”。文峰塔是個空殼子,塔室連門也沒有,室內牆上密密麻麻是遊人留下的手跡。題壁者或有騷人墨客之作,有人用沙裏淘金的態度去讀它,或者挾怨泄憤之作,有人用窺探隱秘的態度去讀它,或有幼稚學步之作,有人用批改作文的態度去讀它,讀到技癢,自己也擠上幾行。


    總會有許多淫穢的文句,我還記得,有人寫出阜陽城內一個女子的姓名,說她的左乳乳頭有黑痣一顆,叮嚀南北君子幸勿錯過。是失戀男子的報複手段?是妓院變相的小廣告?寶塔來自佛門,造型像天線、象征天人交感,如此清淨莊嚴之地,何以產生廁所文學?


    幸而“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像“你我是前生夫妻、今世冤家、來生父女”。依佛家的說法,如果一個男孩愛一個女孩,這個女孩不愛他,那麽來生這女孩要做那男子的女兒。反過來如果一個女孩愛一個男孩,這男孩不愛她,那麽來生這男孩要做那女孩的兒子。


    在塔裏,我也留下幾句話,表示了對阜陽的依依不舍。我寫的是:    <blockquote>


    阜陽一粒粟,


    壯士萬金軀。


    臨歧不忍去,


    來作登高呼。    </blockquote>


    若問我呼喊什麽,我想大概是“阜陽再見”吧。想說再見,沒個人聽。


    很遺憾,我在阜陽沒有朋友。那時年紀小,不懂得交朋友,我在上海沈陽也沒有朋友。沒有交到朋友,你不能算是真正住過那個地方。


    沒有朋友也就沒有恩怨,沒有得失,對那地方的好感不易變質,時間越久思念越深。


    為了阜陽,為了文峰塔,我求親托友買來阜陽的地方誌。一九八幾年,難得很呢,買這樣冷門的書,懷疑你是搜集情報。


    《阜陽市誌》說,文峰塔在城東南兩華裏處,一七九六年、清康熙三十五年建造,全磚結構,七層八邊,磚上雕有長壽鹿、靈芝草、太極圖、鯉魚跳龍門等圖形。通高三十一點八公尺,有旋轉梯通塔頂。


    以後許多年,常常夢見塔,夢見阜陽的文峰塔。二十二中二分校的學生,到底有多少人,用他的靈魂,帶著文峰塔走南闖北?年級最小的男生陳培業,到了退休之年,還對我說起他的故事。


    一九四四年,陝西漢陰的蒲溪鎮,培業老弟情竇初開,暗戀二分校歌詠隊裏的一個女生。他說,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來到一座高聳入雲的寶塔,塔上傳出那女孩的歌聲。他爬上第一層,聽見歌聲在第二層,他爬上第二層,歌聲在第三層。一層一層往上爬,手足並用,汗流浹背,爬到最高,他發現頂層的塔室空空,牆上掛滿了步槍鋼盔,甜脆嘹亮的歌聲在塔外天空雲端。


    多少柔情詩意!漢陰縣的蒲溪鎮並沒有塔,培業把阜陽的文峰塔帶入漢陰的夢中。


    我的夢沒那麽浪漫,我夢中登塔,想到第七層尋我舊時的手跡。爬到第七層,上麵還有一層,爬上第八層,上麵還有一層。文峰塔像竹筍一般生長,它已插入雲端,高到可怕的程度。夢中記得舊約裏有個巴別塔,越蓋越高,惹得老天生了氣。


    夢中爬上許多層級以後,我停下來想,是否還要繼續攀登,就在這時,我醒了,很悵惘。


    也許不該停下來想,可是,同樣的夢一再重複,身不由己。


    一九四九年,解放軍包圍上海,我在上海做夢,夢中傾盆大雨,我站在文峰塔裏,低頭看洪水泛濫,冷氣襲人。


    那時戰局嚴重,人心不安,許多人喜歡算命看相,一半認真,一半遊戲。我去找人圓夢,那人毫不遲疑地斷定:“塔者,場也,你的靠山要垮了。”


    再問前程,他說,“你會到一個四麵環水的地方去,但是,塔者,他也,一生為人作嫁,因人成事”。


    可不是?四麵環水,台灣。


    文峰塔在我們的夢中老而彌堅,八十年代有人告訴我,一九四八年它就變成一堆瓦礫,內戰雙方都使用高塔瞭望敵情,雙方也都容不得它存在。後來天下定於一,政府修複古跡,文峰塔出落得很漂亮。它真的會重新成長。


    自從知道文峰塔輪回新生,我就做與塔有關的夢。培業的夢裏,也許仍然歌聲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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