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第二十二中學西遷的路線是,離阜陽入河南,經過沁陽、唐縣、潮陽、鎮平、內鄉、浙川六縣,進入湖北。由湖北入陝西,大部分師生走山路,沿漢江江岸穿越武當山脈,經鄖陽、白河、洵陽、安康到漢陰。少數師生走水路,從老河口坐船溯漢江而上,經均縣、鄖陽、白河、洵陽、安康到漢陰。


    全線的路程多少華裏呢,當時的說法是兩千裏。現在校友李之勤寫“國立二十二中西遷路線”一文,列出他當年走過的城鎮,並注明兩地之間的距離。他真是一位有心而又多情的人。就他的裏程表作一統計,得兩千華裏,其中山路占八百華裏。裏程表還有三處沒有裏數,隻注明“一天”,想是爬上一座山再走下來,三角形的兩條斜邊很長,底部的橫線卻短,究竟算是多少裏,也就難說了。


    西遷動身在一九四四年夏天,日期無從考證,可以推算。九月十七日,一分校師生在西遷途中遇難,死了十位同學。九月十七,這個日子錯不了,第二天是“九一八”,容易記。全校師生分四批上路,上一批和下一批中間隔十天左右,一分校是第三批,據此推算,第一批約在八月底動身。校友王廷玉有長文記述西遷,他說八月中旬首途。


    西遷上路,二十二中才是真正的流亡學校,我們才是真正的流亡學生!隊伍梯次的區分並不嚴格,學校當局也知道,此去千山萬水,學生需要互相扶持,情感比“建製”要緊,因此,對離隊插隊的要求一律批準。二分校有些同學到校本部去了,有些同學到師範部去了。校方把所有的女生編成女生大隊隨校本部出發,二分校的女同學並沒有全部參加,有些人喜歡留在原來的隊伍裏。


    父親從老家來信,希望我到校本部和二表姐同隊,我如命奔往柴集,第一批出發。這是一件糊塗事,沒人告訴我,子在外,父命有所不受。我的朋友都在二分校,離開了他們,就不能和他們同甘共苦結下更深的友誼,多少人的喜怒哀樂真性至情也看不見了。我的曆史在二分校,離開了它,這一路上我的成長和它的成長失去了關聯,在這最重要的時刻,它的美,它的醜,它的奮鬥,都不能成為我的回憶,一向的積累,醞釀,忽然中斷了!此刻,我要寫下:不可中斷自己的曆史,除非你能真正進入別人的曆史。


    我在校本部住了一宿,總算跟柴集結了緣。校本部也是溪水圍繞,教人曲曲折折地走。見識了高中三年級學生的氣概,他們邁開的步伐大,伸出來的手掌大,臉盤大,嗓門也大,校本部的小橋流水怎麽載得動。雖然都是二十二中的學生,跟我們初中生比,他們另一個樣子。“抗日靠山”,我那時對山的形象熟悉,我們是山,他們是大山,當然還有更大的山。那天晚上我尋思,有句成語不妨改一改:“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還記得晚上很熱,學生都到鎮上去喝茶,二分校沒這個場麵。我也坐了兩個小時的茶館,聽他們談天說地,聽得入迷。同樣一杯茶,他有他的滋味,我有我的滋味。心中暗想:再過三年四年……想象力給我明天的征程注滿了勇氣。不料一年以後我放棄學業,永遠未能進入他們的世界。


    他們談女生肆無忌憚,男女同學之間,他們已經有“手提金縷鞋”的情節,二分校隻做到“眼波才動被人猜”。有人忽然提到二表姐的名字,我聽了如雷貫耳,他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彼此忽然產生非常緊張的關係。他們說,二表姐有很多優點,這樣那樣,津津樂道。我很開心,精神放鬆了,接著又憤憤:你們懂什麽!二表姐的好處隻有我知道,我偏不說,你們不配聽。


    第二天,上了路,隊伍走得飛快。人人心裏有三個“怕”字,怕日軍掃蕩,怕盤纏用光,怕中途生病。行期必須盡量縮短。我們一些被“流亡三部曲”寵壞了的孩子,這一下子醒悟了,流亡是逃命,是拚命,是乩童跳灰過火。流亡不是東張西望,看山看水。流亡不是前仰後合地唱歌,看見一塊草地就坐下來。流亡甚至不是中夜輾轉,想家,掉幾滴清淚。流亡者沒有那份閑心。


    “過路”,應該好好記上一筆。隊伍在夜間進入平漢路西側的一個村莊,藏身休息,不準外出。這個村莊的名字有好幾種說法,依多數人的記述,它叫官莊。


    第二天天黑以後,隊伍離開官莊西進,預定取道確山之北、駐馬店之南穿過鐵路。日軍在此處設下隘口,路旁有磚造的高樓堡壘,由偽軍把守。教官不斷用耳語接力傳令:不準說話,不準咳嗽,不準發出火光,水壺帶好、不準掉在地上,後麵的人跟緊前麵的人、不準拉大距離。我們都在軍訓課受過夜間教育,現在嚴格遵守規定,切成薄片的肥皂早就塞在獨輪車的車軸旁邊,防它吱吱作響。這回是玩真的,每個人都很緊張。


    教官事先選好地形,帶著我們“摸”過去,屏息臥倒,靜等敵人的裝甲車駛過。我悄悄抬起頭來,看見高堡聳峙,窗口露出燈光。不久,胸膛下地殼震動,耳朵貼近地麵,隱隱聽見遠處的隆隆。裝甲車來了!呼嘯一聲,探照燈的燈光從我們背上掃過,刹那又歸於黑暗,過了路以後覺得背疼。裝甲車隻在它將到未到之時駭人,及至眼前,匆匆幾秒鍾,我們都明白它什麽也沒看見。


    裝甲車去後,高堡的窗子忽然黑了,這是約定的暗號。耳語傳令,起身急行,跑到堡壘的射擊孔旁邊,卻又輕手輕腳,以免把碉堡裏麵的人“驚醒”。人人知道他們沒睡,他們正在睜大了眼睛朝外看。人是驕傲的動物,你得給他們麵子。


    鐵路的路基很高,像一道堤防,登上去,兩條鐵軌很明亮。一步跨過,兩旁站著幾位高年級的學長,趁勢拉你一把,像照顧病人。多年後,讀太空人阿姆斯壯的名言:這是一小步,也是一大步。我想起西遷過路的這一步。


    過了路,又是一陣小跑,再臥倒,聽下一輛愚蠢冥頑的裝甲車駛過。


    然後,走上二十二中的不歸路。


    天明,我越走越慢。二姐不時回頭催促:


    “你這不是行軍,是散步。”


    散步!我真希望能散步。“慢慢走,欣賞啊!”把祖國的大地河山當做一個風景區。這條路,也許我們隻能走一次,“慢慢走,珍惜啊!”


    “快點走,我是女生,不能掉隊。”


    二姐又說。


    不錯,女生不能掉隊。這次河南打仗,河南大學的女生被日軍衝散,有幾個女生落入土豪劣紳手中,起初當然也反抗,後來,就像張愛玲寫的“小艾”,生了孩子,不言不語做母親。


    對二姐的處境充滿同情,也不能使我走得快一些。二姐終於說:“你自己慢慢走吧,太陽往哪裏落,你就往哪裏走。”


    現在知道,我掉隊的那個地方叫“蟻蜂店”。


    我驟然輕鬆起來,這時太陽正在我頭頂上,我就找個樹蔭坐下,等它偏西。我慢慢換上一雙草鞋。西遷前夕,我們故意把“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曲解為好好打幾雙舒適的、堅固的草鞋,我自己心裏明白,解釋還可以引申。人的腳掌內側應該凹進去,你若光腳直立,腳掌下麵應該能鑽進去一隻小龜,而我的腳掌幾乎是兩張平板。這不是“千裏之行”的腳。所以,散步。


    還有,我的腿。據說,男人兩手左右平伸、由左手尖到右手尖、它的長度,應該和“由頭頂到腳底”的長度相等。“由頭頂到腳底”,它的二分之一處,應該正是生殖器的位置,我的下肢稍長,和標準不合,同時骨盆也太小,這樣,用腳來移動身體的位置,就特別費力。


    公元一八九六年,有一個法國醫生發現了一種先天的缺陷,這種缺陷由許多症候合成,計有下肢特長,兩上肢平伸長度超過身高,扁平足,脊柱微微彎曲,胸部微微凹陷,近視,心髒二尖瓣閉鎖不全。還有一項:用大拇指和小指去握另一個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能夠重疊,這表示其人的手指特別長。他說具有這種症候群的人體能有限,不能承受嚴格的訓練。醫界以那位法國醫生的名字作為病名,那位醫生的名字可以音譯為“麻煩”,於是中國醫生就詼諧地把這種缺陷叫做“麻煩症候群”。


    “麻煩症候群”的症狀我大部分都有,所以後來麻煩不少。每一個人都有弱點,我們總算憑勇氣和信心克服了困難。我到蒲溪,看那先到一步的同學,覺得彼此就像是從童話和格言裏走出來的一樣。


    天生我材必有用,散步!


    我決定以散步的方式走完全程,這可能是世界上最長的散步!


    我得先看看太陽從哪裏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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