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晚會的餘音消歇,誌願從軍的隊伍仍在原地滯留,他們開始用行為向我們顯示,除了愛國,他們還有別的情感。蒲溪鋪的農家,三戶五戶,成簇成點,疏疏落落地分布在山旁水涯,由一條一條小徑連接,師生常在小徑上相遇。平素都是學生禮讓先生,這一次,從軍的學生把一位老師推到水溝裏去了。從軍的學生不上課,手頭也寬裕,理當青春結伴進城消費一下。這天在街市中心遇見事務處的一個職員,學生攔住他,問他某一件事情辦好了沒有。他說還沒辦、太忙了,學生上前給他一個耳光。


    各地的從軍學生都有情緒需要發泄。某地,他們離校以前敲爛了校內的玻璃窗,拔掉花圃裏的植物。某地,他們打了飯館的老板,砸碎了所有的杯盤。某地,他們打了火車站的站長,搗毀站長的辦公室。由離校到入營,他們沿途製造新聞,地方治安機關不敢究辦,唯恐背上打壓“天子門生”的罪名。


    今天我能體會那時的青年多麽苦悶。國破家亡,饑寒交迫,日軍的攻勢如此淩厲,政府和社會的腐敗氣味已飄入每個人的鼻孔。可是他們能怎麽辦,他們是羊,喊不出“狼來了”。現在終於有一個機會,他們發現絕對服從某一個人就可以攘臂彈腿反抗某一些人。時不我與,他們隻有由學校到營房這一丁點子回旋之地。的確有許多人該打,有許多地方該砸,出了這口惡氣再去赴湯蹈火,才算痛快淋漓。風聲所被,欲罷不能,本校的學生也想有點舉動,消一消胸中的塊壘。


    不過,他們這樣做,到底可惜了,從軍使人尊貴,尊貴的人不該自暴自棄,他們表達思想感情,應該還有更好的方式。


    劉道元先生曾任山東省教育廳長,有《抗戰期間教育廳資送山東青年前往後方》一文,談到從軍青年沿途的紀律:    <blockquote>


    自登記編隊至送入軍營,一律皆由地方政府供應。始而衣服夥食住宿,繼而煙酒肉菜娛樂,送入軍營時須以車輛滑竿代步,勒索之外,又時時向人民搶奪。紀律之壞,比土匪有過之而無不及。    </blockquote>


    這成什麽話,簡直是死刑犯押往刑場的情景。當年習俗,槍決要犯先遊街示眾,罪犯在這最後一刻有特權。走到酒店門口,可以命令店小二送酒。走到飯店門前,他可以命令跑堂的上菜。走到鞋店門前,他可以換一雙新鞋。從軍青年放棄個人的生涯規劃,到日軍的坦克大炮前構築血肉長城,有赴死的心情。他們絕對沒有料到,他們的訓練還沒結束,日本就投降了。沒有壯烈犧牲作掩蓋,國人久久不能諒解他們的放縱。


    從軍學生橫行各地,報上有簡短的新聞,標題也很小,似乎未見嚴詞批評。媒體放過你,老百姓不放過你,戰後社會上流行一首順口溜,說社會上有四大害:    <blockquote>


    青年從


    軍官總


    國大代


    新聞記    </blockquote>


    順口溜用謎語的“脫靴格”製成,省略最後一個字,補足了,也就是青年從軍,軍官總隊,國大代表,新聞記者。


    從軍的知識青年以大專學生居多,他們沿途的浪漫表現令國人驚愕。他們對政治不滿,沒聽說聯名上萬百書力陳時弊。他們滿腔激情,沒聽說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他們已把世俗的毀譽得失看破放下,沒聽說把領到的安家費、勞軍費、從軍獎金捐給慈善機構。他們中間也沒有出現林覺民,留下一封絕命書。他們既然不愛惜自己,也就不能愛惜別人。他們已不愛惜肉體,也就不愛惜精神。


    他們向下找出口。毫無疑問,他們是國民黨執政時期的精英,他們的這番表現恐怕是國民黨精神層次降低的征候,再沉淪一步,就是勝利後對淪陷區的接收了。


    從軍學生在校園裏吹起颶風。今天有人稱他們“造反派”。我們那“把好酒留到末日”的分校主任就是這個時候“突然不見”的。代主任很能幹,立即宣布他也從軍了。三十五歲以上的人從軍要經過特許,他的申請書已經送到重慶。他說他要把從軍的學生親自送進營房,並且和他們同甘共苦。


    “造反派”拒絕他的安撫,這些人揚言,代主任想從軍,到別處去入營,休想和我們在一起。從軍學生的隊長反複勸說,強調代主任平時的愛心,現在的熱心,學生罵他是保皇黨,把他罷免了。“保皇黨”三個字有威力,從軍同學內部從此沒有不同的聲音,代主任也取消了從軍之行。現在玩味“保皇黨”一詞,它之所以能懾服眾人,是因為支持官方立場已經變成不名譽的行為。念我們當初逃出淪陷區時,心中豈有絲毫這樣的想法?前後時間不過三年,不料竟出現了這樣的態勢。


    後來,真的出現了“保皇黨”。二分校的學生大半來自膠東,膠東的學生大半和主任、代主任有曆史和地緣的關係,並非一頂帽子能夠分化。“保皇黨”又怎樣,笑罵由你,決勝負咱們比拳頭。這些人很優秀,儀表、成績、戰鬥精神都在中上之列。學校裏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雙方不斷放出狠話,他們時時戒備,連上廁所都“人不離群”。


    我算是二分校的半個職員,從男生宿舍搬出來,睡在事務處堆放雜物的小樓上,校園裏的一舉一動都看得見。某天夜裏,忽聞“金戈鐵馬之聲”,憑窗而望,但見星光下一片灰衣白頭,左衝右突,原來是“造反派”把軍帽反過來戴,用作夜間行動的識別證。他們和“保皇黨”混戰一陣,呼痛喊媽,此起彼落,可笑也可怕。後來他們把宋捷軍同學逼在牆下,宋有國術訓練,借一棵樹上了屋頂。“造反派”包圍了屋子,朝上丟石頭,宋大喝一聲,飛身而下,眾“小將”驚呆了,動彈不得,任他突圍而出。


    第二天,我發覺代主任也不見了!二分校陷入無政府狀態,成為一個危險的遊樂場。例如,從軍同學中的造反派忽然發覺有一個“保皇黨”潛伏在他們的隊伍裏,他們決定審問這人,可是這人藏起來了。“造反派”到處搜查都不見蹤影,最後找到女職員宿舍門口,被戚護士擋住。大家諾諾而退,每個人都被戚護士安慰過,治療過,關心過,此時隻有她是大家敬重的人了。


    又例如,某天夜裏,造反派通知從軍學生緊急集合,說是“保皇黨”馬上要來夜襲。他們在學校裏布置陣地,站崗放哨,對“敵人”的戰術作了假設,對自己的戰術定了設計。訓育處的兩位幹事趕來勸解,其中一位陳先生很年輕,有書卷氣,言談微中,終於說服“造反派”收兵。“保皇黨”諸人也從此不見了!


    十二月,侵入貴州的日軍匆匆撤退,來得疾去得也快,中國軍隊乘機追擊,戰局轉危為安。據說國軍欺敵,在貴州北部征集糧秣,搜購軍事用品,使用了十個軍的番號。日軍孤軍深入,補給困難,無法過冬,此時分析情報,誤以為國軍在前麵布置袋形陣地,連忙全線撤退,國軍追擊,失地次第收複。就在此時,團管區的大卡車來到蒲溪,接走了從軍的同學,預兆極佳,象征青年軍日後在升平中複員。這時我知道二○六師對誌願從軍者還要進行複檢,複檢嚴格,專業化,難容僥幸。我度德量力,沒有上車。


    我永遠記得那時教師的倉皇,從軍學生的憤慨,以及保皇黨的忠肝義膽。但是,最難磨滅的印象,還是某幾位同學在騰騰殺氣中守著那方寸清淨,晨讀晚修,分秒不輟。當年管寧、華歆同席讀書,門外有人車喧鬧,管寧好像什麽也沒聽見,華歆卻丟下書跑出去看。他們好比管寧,我就是那個華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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