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某日,新的分校主任來了。


    新主任需要立即選聘一位訓育主任,恢複和學生之間的對話,他選中了我們的國文老師牛錫嘏,膠東人。二分校是“膠東幫”的天下,請一位膠東人來擔任重要的位置,可以安撫、收編、運用既存的勢力,而牛先生為人忠厚正直,有所不為,是“膠東幫”的清流,新主任倚重他,也可以使平素對膠東幫嘖有煩言的人有一新耳目之感。新主任這第一著棋可謂出手不凡。


    牛老師對新主任提出兩個條件。他說,如果學校對學生的要求是合理的而學生反對,或者,學生對學校的要求是合理的而學校拒絕,他都馬上辭職。這個“條件”的背景是:那時學生和學校之間已失去共同的價值標準,例如,學生不肯參加早晨的升旗典禮,不交作業,體育課隻剩下十幾個籃球隊員。另一方麵,女生隊長劉忻然重病,學生要求送到安康醫院治療,校方斷然拒絕,結果,劉忻然死亡。


    牛老師愛皮黃,善操琴,也工老生,我聽過他一句“罵殿”。他這次“扮”訓育主任,姿態高,人家胡琴調門兒更高。學校在山中買了許多木柴,新主任說,應該發動學生入山運柴,這是鍛煉,也是教育。國立一中、國立六中的木柴都由學生搬運,這是戰時,一粥一飯,來處不易,請同學們共體時艱。這話聽來合理,無可駁難。可是學生坐在教室裏文風不動,任教官吹哨子,工友搖鈴,也沒人出來結隊上山。


    為這件事,牛老師頻頻召集各班班長開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生義務勞動,學校省了運費,沒人相信校方能正正當當用那省下來的錢。最後還是新主任出場,他把學生集合在操場裏,由各班導師輪流講話,每人五分鍾。他宣布全體教職員,——包括他自己在內——和學生共甘苦,一同運柴。這一天,牛老師的心情大概很難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學生上前代他背柴,他堅決拒絕。他的家境不錯,冬天穿呢料的中山裝,燙出棱棱褶褶來,白色的襯領耀眼。憑這套打扮,他背著八十磅木柴,默默走畢全程。


    每個人以搬運八十磅木柴為準。一個步兵的全副裝備是八十磅。山上當然沒磅秤,差不多就好。主任也許背了六十磅,幾位女老師也許每人四十磅,他們剛要起步,身強力壯的學生馬上把木柴接過來,這才叫懂事。懂事的學生可能負重一百磅,雄赳赳氣昂昂,路上一根樹枝也沒短少,忠誠果然激發潛力,能人之所不能。一般同學,我也在內,半路上心跳氣促,頭暈眼花,一麵走,一麵抽出木柴來丟掉,遺痕零零落落,不便回首。在這裏,我必須記下,有些同學彎著腰,拭著汗,嗬著蒸氣,手裏卻是拿著書本,嘴裏卻是在喃喃誦讀呢!


    仿佛壓在他背上的不是木柴,而是書籍。此情此景,幾十年後的今天,我還從空氣裏,從白色的牆壁上、從天邊那一抹雲端,看見他們迤邐而過呢!


    牛老師履行他的諾言,提出辭職,新主任堅決不肯。你看,動員學生運柴並未失敗,咱們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從此,牛老師說話再沒有那麽錚錚,經常在主任和學生領袖之間奔走傳達,沒個果斷。好像是,新主任借著運柴一事收伏了“老牛”。新主任是行政人才,照常例,帽子裏應該有幾套戲法。


    緊接著,是寒假前的大考。這要說到我對牛老師的感激。


    在漢陰,老師在課堂裏但求盡心,不再過問學習的情形,隻有教化學的滕清芳老師還像阜陽時代一樣嚴格,她是好老師,可是引起了許多學生的反感。


    那時我們進入三年級,即所謂最高年級。初中三年,每一年級的學生有不同的心態:一年級自知處處不如人,最“乖”;二年級對各門學科興趣最濃厚,肯用功;三年級自命老資格,環境熟悉了,朋黨也結合成功,“兒大不由爺”。何況也知道馬上要離開這裏,要超越這裏,原來忍讓的不必再忍讓,該發泄的現在可以發泄。所以三年級的學生不穩定。“教學不難,不得罪最高年級”,而且要籠絡其中有影響力的人。滕老師涉世未深,不知道運用之妙。


    這天早上考化學。教室門口聽到耳語:大家交白卷。滕老師來發考卷,交代大家:“現在把題目看一遍,如果有疑問,十分鍾以內提出來。”人人不看考卷,挺起胸膛看老師,老師始而驚訝,繼而慌張,正待說什麽,隻聽到轟隆一聲,人人推開座位,湧向講台。滕老師趕快走開,她進了教務處放聲大哭,立時請了病假。


    滕老師在教務處點了我的名,她說交白卷由我發動,因為我“在阜陽已經交過一次白卷”。我這才知道一個人的素行記錄如此重要,“前科”足以使人含冤莫白。身兼訓育主任的牛老師召我查問,我當然否認。我說,我在阜陽考化學,會做的題目都做了,不會做的題目隻有空著,隻恨我會做的題目太少。同桌的王文堂不讓我看他的答案,我跟他賭氣,不等下課就交卷出場,那並不是一張白卷。


    新主任把這個問題交給校務會議決定。張乃晨老師說,交白卷是對滕老師“精神槍斃”,學校對首謀不可寬貸。又有人說,必須趁此機會整飭紀律,寧可錯殺,不可錯放。滕是良師,大家支持她。老張主任並未失蹤,藏在漢陰城裏養病,靠滕老師照料,看在老主任麵上,也得讓滕平下這口氣。這是我今生遇上的第一樁冤案。


    牛老師是我遇見的第一位清官。他對我說:“你自己去向滕老師解釋一下。”滕住在一個農家的茅屋裏,門窗緊閉,拒絕接見。天氣突然變壞,我在門外“立雪”甚久,噴嚏連天,涕泗橫流。我本可以對著窗口大聲陳情,她一定聽得見,可是我那時沒有這份聰明,怏怏而返。牛主任見我鼻紅臉青,瑟縮有甚於寒雞,頗動惻憫。他在校務會議上反對“借人頭”,結果是化學舉行補考,白卷不再追究。


    後來我知道“白卷”由五人主謀,他們以牛刀小試的心情製造惡作劇的樂趣,寫下誓詞,蓋了手印。他們認為我替事務處抄寫名冊,跟教職員接觸太多,決定讓我不知其所以然。他們把那份誓詞拿到我眼底下晃了一下,擦根火柴燒掉。這是我第一次受互相敵對的雙方同時懷疑。


    照相士的說法,牛錫嘏老師確有幾分“牛”相,例如頭大,肩寬,前胸後背積肉很厚,顴骨高,唇形稍稍向前延伸,說話中音低沉,慢條斯理。這樣的長相使人覺得可親可靠,但是並不可愛,是好朋友、好鄰居、好上司,然而不是好玩伴。


    可是錯了,牛府本來有錢,牛老師有世家子弟的氣質,能“與人樂樂”。他長於皮黃,拉一手好胡琴,京戲裏的琴師都能成人之美、分享別人的成功,否則他萬難出色當行。從牛老師身上可以看出,操琴雖是小技,卻與“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的大道相通。


    這年二十二中招生,有個在老河口坐科學戲的潘雪亭來到二分校。牛老師大喜,他結合愛唱京戲的師生,正式成立平劇社,高中部的楊其銑同學也是出名的琴手,應邀前來參加策劃。武生潘雪亭,老生叢淑滋,花旦曲季濤,青衣張秋實,花臉傅綏生,都一度是陝南山區民眾的偶像。他們曾演出“賀後罵殿”,牛老師飾趙匡義,我對牛老師心存感激,特別捧場去聽。


    牛老師扮成皇帝,他那有過仆從、見過高官、登臨過名山大川的生活背景都顯出來了。那五段唱詞,對賀後攻心為上,有擒有縱,寫得極好,在皮黃裏並不多見。


    那天散戲以後,我在漆黑歸途中默想曆史。宋代第一任皇帝是趙匡胤,事母至孝,可是這位皇太後不懂政治偏要瞎指揮,她認為年幼的人不宜接任,皇帝應該把政權交給弟弟,若幹年後,再由弟弟傳回去還給侄子。這樣,每一位皇帝都年富力強,可以長治久安。這老太太哪裏知道,她這麽一吩咐,如果皇帝不肯把帝位傳給弟弟,他隻有把兩個弟弟都殺了!如果弟弟接位,不願意傳給侄子,他隻有把幾個侄子都殺了!這老太太真糊塗,可以當選天下第一個糊塗母親。


    曆史上寫得明明白白,趙匡胤很聽話,一心培植他弟弟趙匡義,匡義似乎等不及,有逼死匡胤的嫌疑,即所謂“斧聲燭影”一案。匡胤死,賀後看見匡義,哀呼“官家!我母子性命俱在官家之手!”自知不妙。匡義登基後和宰相趙普談論將來傳位的問題,趙普知道這個問題本來用不著討論,居然提出來,可見皇帝動了傳子的念頭,這念頭是不可抑製的,於是說,“先皇已經一誤,陛下不可再誤。”因為這句話,趙普在戲台上賺了個奸白臉。匡義部署傳子,逼死一個侄子,陷害另一個侄子,把有資格繼承王位的人全消滅了。


    平劇的情節不是這個樣子。在舞台上,趙匡胤的妻子賀後能夠指著趙匡義開罵,“隻罵得賊昏王無言可答,兩旁的文武臣珠淚如麻。”挨了罵的趙匡義走下龍椅,為自己有一番辯解。然後,他給賀後以“太後”的徽號,賜她上方寶劍,由她管理三宮六院。又封趙匡胤的兒子趙德芳為“一勤王,二良王,三忠王,四正王,五德王,六廷王,上殿不參王,下殿不辭王”。賜給趙德芳窪麵金鐧一副,可以“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壓定了滿朝文武大小官員”。


    趙匡胤孝悌忠信而結局悲慘,太說不過去。京戲“罵殿”予以“重新來過”。趙匡義登基,傳子,無法否定,但細部作業盡可能填海補天。京劇唱詞堆砌稀奇古怪的官銜,渲染荒唐不經的特權,來調理我們的心肝脾肺腎,消積化氣,知足樂天。它反映了中國農民的善良願望,它也是對已往曆史的批判,未來曆史(曆史發展)的規劃。倘若曆史可以修改,可以規劃,——可惜不能!這就顯出戲劇的迷人之處:它可以修改,可以重新排演,甚至可以更換演員。


    內戰後期,我在山東巧遇牛老師。中國大陸對外開放後,我尋訪過他的公子。有情的眾生,無盡的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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