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從皖北遷陝南,有些老師沒來。分校主任易人,“膠東幫”又走了兩位。


    外國史一直沒人教,這天來了個大胖子,站在台上能擋住半塊黑板。開口先談史觀,“人是能製造工具的動物”,工具改變了,社會也隨著改變。他隻講了一堂課,不知他是從哪裏來,也不知他又到何處去。


    然後出現了瘦子,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說曆史要用革命來推動,“改良主義”一定失敗。誰是改良主義呢?他提出一個名字:孫科!這人也隻來了這麽一次。


    在陝南請教員似乎很難,隔了很久才又請到一位女士。她總算言之有物,講了些“兩河文化”。可是“驚鴻一瞥”,以後杳無消息。


    據說那胖子講的是唯物史觀,瘦子講的是階級鬥爭,那位女士呢,她在黑板上寫簡體字!所以,這三個人,二分校全都不敢領教!


    難道這三人是中共的文化幹部?那可真是“聞名不如見麵”了。且說那胖子一點親和力也沒有,身體好像還在膨脹,要把你的空間全占了去。瘦子手足無措,沒個站像,隨時想抓癢、隨時又忍住的樣子,講西洋史講出個孫科來,匪夷所思!


    依我猜想,這三位人士大概屬於“左傾幼稚病”之流,嘴上時髦,腹內空虛,遊食各地,沒有組織背景。這才一端上來就露了餡兒,一露餡兒就撤下去。


    我有時想起,在蒲溪之北,越過重重疊疊的秦嶺,是曆史上興起了十四個朝代、埋葬了七十二個帝王的渭河流域。渭河之北,再越過許多巉巉的山,就是中共的大本營延安。那裏也有許多許多“立誌出鄉關”的男兒女兒,和我們一樣大割大舍、過著千辛萬苦的日子。但是他們別立門戶,庭院深深,實在神秘。


    打開一條縫,讓我們窗隙望月的,是這位新來的主任。


    新主任常來講課,他沒說這門課叫什麽名稱,內容多半是批評共產主義。現在猜想,大概教育部規定要加強這方麵的思想訓練,他隻有自己上陣。


    新主任的人緣不怎麽好,學問倒不差,對共產主義、資本主義、三民主義確有研究。講課時中英語並用,我們乘機認識了一些單字,這些字在日常生活裏並無用處,卻至今沒有忘記。有個朋友問過我:“你的英文,打油買醋未必說得清楚,怎麽會認識許多怪字?”


    射擊的人要先豎起靶來,批判共產主義要先介紹馬列恩史怎麽說。共產黨主張暴力革命,認為“國家的出現和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暴力”。“構成這種權力的,不僅有武裝的人,而且還有物質的附屬物,如監獄和各種強製機關。”我聽了心中大震,“暴力革命”且不管它,人家說出來的可是警句呀!


    共產黨處處講“階級”,主任說中國沒有階級,隻有“階層”。這個說法嚇人一跳,階級好比樓梯,下麵的一層還可以伸出頭來透口氣,階層簡直是水成岩,上麵蓋得嚴絲合縫,不見天日。想用階層代替階級,弄巧成拙啊!


    既然反對階級,當然反對“階級感情”,他說感情沒有階級,天下父母都愛他們的子女。我聽了莫名其妙,這如何能證明感情沒有階級?富豪和乞丐都愛自己的子女,可是他們同樣愛對方的子女嗎?你老人家走來走去掛著一張包青天的臉,到底能愛我們多少?古人“貴易交,富易妻”。含含糊糊,半藏半露,現在,“階級”!人家多坦白、多透徹啊!


    從新主任口中知道,共產黨把革命分成“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革命”和“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革命”。主任說,這是“兩步革命論”,我們主張把革命一次完成,“畢其功於一役”。我們迷惑:兩步革命?這不是說共產黨也在革命?這不是說我們和中共在做一樣的事?那麽……


    共產黨說“曆史是螺旋形上升,波浪式前進”,我們聽了好喜歡。共產黨說“否定之否定,不等於原肯定”,我們聽了……也喜歡。共產黨說“拉攏次要的敵人,打擊主要的敵人;拉攏明天的敵人,打擊今天的敵人”。我們聽了……好刺激!好害怕!好好玩!這些話,若不是他老人家來批判共產主義,我們是聽不到看不見的啊!


    我說過,教育的結果,未必和施教的預期吻合。新主任講授的“共產主義批判”引動了許多學生的好奇心。他也許並未撒下種子,他至少耕鬆了土地。一九四八年學校中出現了陝北熱,那些學生互相引述他們的主任說過的話。雖然出於無心,他總算對共產黨有些貢獻。他後來舍陝南、去川北,一九四九年共軍入川,沒有捉到他。


    新主任請來的各色教員裏麵,有一位河北人最受歡迎。姑隱其名,稱他為新老師吧。他很和氣,談吐很客觀,對學生也關心。例如,他有時到學生宿舍走走看看,能記得誰沒有棉被。他雖然不能給你棉被,但是他給了你溫暖。這等事,新主任從來沒有做過。


    我從未見過新主任的笑容,他永遠有一副戒備、挑戰的神氣。起初,大家以為他這張臉色是給“膠東幫”看的,新官上任,通常都不苟言笑,跟同人一律保持距離,以便放三把火,開幾刀。後來膠東大將陸續散去,他的表情還是繃得很緊。他請來的物理教員授課頗能深入淺出,兩個月後突然辭職,我們一再請求他留下來,他感動得流淚。他還是走了,他對我們說他不能再看主任的那張臉,那是殯儀館化妝師的臉。他說,如果他辦學,他想授意某一個教員辭職,他就每天擺出這樣的臉色來。


    這就顯出新老師的可貴,他能坐在操場邊上,對圍在他四周的學生談天說地,引得大家前仰後合。我還記得,有一次大家談預兆,他走過來參加,那時日本、德國、意大利以世界的軸心自居,日文報紙簡稱為“日獨伊”。他說,你們看,“日獨伊”就是日本孤獨的剩下他一個,軸心國注定失敗。像這個樣子的“與民同樂”,也是別的教師做不到的。


    不僅如此,這位新老師還懂得用偏方治病。那時我們的處境是“梁靠牆,田靠天,病靠命”,因為沒有藥。有一個同學跑進醫務室喊肚子痛,醫官愛莫能助,禁不住他的再三懇求,隻好說:“我在你肚子上塗一點紅藥水吧。”新老師的辦法多,他教我們用辣椒煮水洗凍瘡,吃生蘿卜治感冒,韭菜搗爛去淤血,擦明礬末治牙疼。我們在阜陽一直跟疥瘡奮鬥,新教師有個方子:蟾酥、鐵鏽、馬齒莧、明礬加上清油調和,放在瓦片上烘幹,研成粉末,搽在疥瘡上,這個辦法還真有效。醫生的望聞問切最能使一個人覺得他被關懷和看重,而關懷和看重,正是我們非常缺乏的東西。


    他很爽朗,因爽朗而對我們說出一個姓什麽的女人指揮昆明重慶之間的走私,連最有權勢的特務首長戴笠也不能辦她。據他說,某一個我們最尊敬的人,當年以“開小差”的方式離開日本士官學校。他又說,某一個我們最崇拜的人,太太的指甲在他的臉上抓出兩道血痕,因為他有了外遇。還有,他說,多少省主席、多少總司令,都在重慶有個年輕漂亮的姨太太,我們生平不二色的老校長到重慶開會,聽到了一些,也看到了一些,心中非常憤慨,他正準備自己也來一個,以示抗議。


    不用說,這些訊息,那時對我們的撞擊有多大了。那時的教育,並沒有準備讓我們承受(或者化解,或者逃避)這種壓力。現在老同學通信,有人告訴我,這位老師當年如何影響了他,使他逐漸“左”轉。真奇怪,人家在黑板上寫簡體字就得另請高就,“他”怎麽能夠穩坐釣船,而且後來還做了訓育主任。


    我猜,這位新老師,大概也是來查察青年思想的吧?這種人根深柢固,別人沒法把他拔起來。他有他的指揮係統,校方不便幹涉。輕輕地主張一點民主,悄悄地表示一點反動,攪動一池春水,看水底能泛起什麽樣的沉澱物來,似乎是一種製式的工作技巧。


    也許,世上確實有人為了釣魚,先在水裏養魚苗。也許,世上確實有人為了行醫,先在食物上布菌。世上每種專業都有秘訣。可是我說過,種因由你,結果由不得你。一人撒米,千人跟在後麵拾米,也未必拾得幹淨。這樣太辛苦、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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