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錦的太陽穴條件反射似的跳著疼起來了。


    他不想見到方彥,但又躲不開。這人神出鬼沒,簡直無人能擋,再嚴密的封鎖也有他隨意出入的訣竅。更何況他們現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半合作的狀態。


    他對方彥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厭煩,是基於他對太監的討厭上萌發的恨。這人慘白著一張臉,伶仃一把骨頭 ,走路也像鬼,完全沒聲音。


    偶爾在宮中見著他,如果不動,就是細長白的一株白樺一樣。渾身上下長滿眼睛,觸須,伸到慕容錦還不可及的宮中的每一處。


    特別是將平壽殿的宮人清洗一遍後,風吹草動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


    慕容錦轉過身去了。


    其實方彥並不很高,慕容錦故意低頭看他,他也無所謂,一雙眼眯著,笑起來,捏著嗓子道:“將軍可想好了?你的糧草撥下去,可是給陳靖添威風,矮自己的士氣。”


    慕容錦在他身上看到了點老太監的影子——好像斷了根的男人永遠這樣,長著長著,就成了掐嗓子笑嗬嗬的一層皮。頂多隻有五官不一致的差別罷了。


    方彥這一張臉就太嫩了點,不知道哪來的癖好,突然喜歡擺弄那些金銀耳飾了。


    慕容錦避開他的話,看一眼他耳垂上閃閃的一顆金子,問:“青公公從哪裏來?”


    方彥就在那站著,肩膀放鬆的,顯得悠然自得。他撚著手裏的東西,一點一點轉出來給慕容錦看。


    慕容錦定睛去瞧,隻見他手裏捏著血淋淋的一隻耳朵,血液已經幹涸,成為黏糊糊的深漆色。


    他的兩指折著那東西,輕輕一彈就飛到慕容錦腳邊去:“替將軍抓了個不如不長嘴的。平時漏風也就罷了,進牢裏嘴巴反而嚴起來,這不是跟將軍對著幹嗎?”


    慕容錦的目光很輕地掃過自己腳邊。


    耳朵上有一顆黃豆粒大小的痣。


    太熟悉了。


    他見過無數片被刀劍砍下的耳朵,作為計算戰功的工具,偶爾也是確定人身份的東西。西北邊將領喜歡戴綠鬆石的耳墜,而小兵沒這個機會,於是戴耳墜的耳朵就要比普通的耳朵更昂貴。


    它們是還活著的敵人士兵的貨幣。


    就像趕集的人願意把銅錢穿成滿滿的一串,慕容錦也見過成串的耳朵——戰功就是錢財,人命就是銅錢。


    但他在戰場上見的,和在宮裏見的,到底不一樣。城牆外頭村舍裏邊,再多沒人收拾的枯骨腐屍都與京城無關,更與這座封閉的皇宮無關。


    現在輪到方彥在這裏邀功了。


    他看了方彥一眼,方彥也抬頭看他,手在身前放著,指尖沾血:“將軍既然準備逆天而行,萬事就要做得周全一些。現在拆東牆補西牆,能補到什麽時候?”


    慕容錦在心裏,深深地歎一口氣:“如你所見,還能補很久。陳渡的屍體一天不腐爛,我就能蒙混過一天。”


    方彥看上去有話要說,但到底沒說出來。隻沉默地往後退一步,又擺出那副順從樣子,隱匿到陰影裏去。


    慕容錦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軟綿綿的使不上力,嗓子眼也被棉花密密地噎住了。


    他每次和方彥談話,幾乎都是這樣結束,非常無力且惡心。


    他可以確信,方彥知道的東西,或許不比他看到的少。而這一切,都是由移星殿那位姬空講給他的。


    做臣子的時候,慕容錦對國師略有耳聞。大事皇帝做占,小事姬空做占。每一年要靠兩人互相窺探相同的未來以確保預測的準確。


    那時他以為姬空是陳渡的一隻眼。人的兩隻眼看到的東西應該全部一致,這個人才能夠正常活動。


    作為一國之君,應該愛護自己的眼珠才對。


    但他也聽說姬空和陳渡的關係不好。有人說他們見麵必定要劍拔弩張地互相挖苦一番,也有人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冤家。


    那時他還不懂,現在已經完全懂了。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秘密被窺探。


    他看到什麽,做了什麽,在姬空麵前,就像是透明的。隻要稍微加以分析,姬空就能輕而易舉地就能判斷他的目的。


    他有的時候會動起殺意,想殺了姬空,還有正在選拔的幾位姬空的徒弟。隻要他們活一天,他所有的預知就不會是秘密。


    但他不能。


    他得留著這些人,證明他能夠完整精確地看到以後的故事。


    就像陳渡也得留著姬空,證明他的預測永遠準確無誤。


    慕容錦逼迫自己不去想這些。


    但平壽殿實在太安靜,也太無趣。他回到案前翻動桌上嶄新的奏折,一把小扇從堆疊的奏折中掉落出來。


    慕容錦把扇子撿起來。


    他看了一會,突然問道:“琉璃宮最近如何了?”


    方彥笑說:“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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