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的太陽將她夢中相隨的潮水炙烤得幹涸了。陳嘉沐不睜開眼睛都能感受到骨頭髒器的冷,皮膚的火熱。


    她的被子輕而薄,卻像屜布一樣,將她整個人由外至內的蒸煮。


    沒有夢的記憶。


    閉上眼睛就隻有純黑的顏色,她更像是在每個晚上暈過去,進入一處時間停滯的空間。


    夢到什麽,她忘記了。


    但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即使是在自己的寢殿內,呼吸之間的熏香熟悉心安,晨曦蒙蒙,光影綽綽,床幔垂下,任何人都看不清床內的一切,她依然有些麵紅耳赤。


    渾身上下給人袒露觀察的羞恥感。


    整整三個夜晚,她都像是從一個淫靡的夢境裏恢複過來,有一段似真似幻的豔遇。


    陳嘉沐的神誌清醒了,身體卻很累。


    安神的藥物,香氣,助長了夜襲她的罪魁禍首的氣焰。


    但這個人是誰?


    是她想了嗎?在她沒注意的時候,刻意忽略的地方,她其實是很想要誰來疼愛她一下?


    陳嘉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在這裏,她的娛樂項目銳減,外出行走也缺便捷簡單的交通工具,吃穿比現代麻煩不少,床甚至沒有她宿舍換了床墊的床鋪柔軟。但她唯獨不缺人的撫慰。


    情呀愛呀,應付一個人是愉悅,一個小遊戲,調劑生活,帶來聊勝於無的一點樂趣。


    人多了就太累了。


    陳嘉沐已經偶感勞累,與持續的精神折磨一起,消耗著她的精力。


    誰都想爭第一,然而哪有那麽多第一可以爭?總有人要往後排。


    攫取她樂趣的人總覺得這樣的玩弄分高低貴賤。但對陳嘉沐來說,都是一樣的。


    他們給予的,反哺的,爭搶的,甚至已經供過於求了。


    所以並不是陳嘉沐真的在期待什麽桃色的秘事。


    相反,比起模糊的睡夢,還是夜晚的注視感更加真實。


    她的身邊有一個偷窺狂——秘密地監視她,看著她,且隻在夜裏出現,天亮了就消失。但還沒有被她抓住。


    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她已經渾渾噩噩過了好些日子。醒來無聊,而睡去也危險。精神狀態總是這樣差的話,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陳嘉沐心中早已響起警報來了。


    她迫切地需要找到一個閘口,要把夢的潮水泄出去。但思來想去,好像隻有那顆夜明珠。


    自從收了那顆夜明珠,她的夢境就隻剩下黑甜的餘味,而無一絲一毫的影像了。


    是陳清煜的小把戲嗎?


    畢竟他們也在同一張床上安眠過。


    陳嘉沐也清楚地知道,他看向她,擁抱她,親吻她時,從來不是純潔的。帶著一點愛——她不願意主動接受,更不願意細想的愛。


    她對待陳清煜,一直都是堵不如疏,竭盡放縱,或許是心中有那麽一點玩弄他情感的樂趣,一點迷戀他那張臉的愧疚。


    但陳清煜離她那樣遙遠。有這樣一個東西跟著,又能有什麽作用呢?


    是他在偷看她?


    陳嘉沐把桌上的夜明珠拿起來,放在手心裏,是冰涼的。光暈淺藍,低溫的,安靜的燃燒著。


    她在這個世界待了大半年,沒見過這裏有什麽監視人的魔法。沒有水晶球,更無從談巫蠱之術,這東西最多最多也隻是個會發光的珠子而已。


    是有人派了人來看她?


    是方彥,還是慕容錦?這宮裏再無對她感興趣的人了。


    那麽大一個活人,夜夜來她寢殿,難道沒人發現嗎?


    還是說,有一個鬼魂?


    被它引來的鬼魂,一個寂寞的,害怕白日的鬼魂,附身到這樣無機質的珠子上,被送到她殿裏來了?以它的到來做幌子,借口,把懷疑全推到一個遠在別國的可憐男人身上去。


    陳嘉沐握著珠子把玩。


    她的思緒淩亂,攤在心中,是胡亂交織的一團水草,順著每一個草尖摸下去,都能探到一個完全的死結。


    她坐到珠子變得溫暖,貼著手心,就像攥著一顆水滴。外邊天光大亮了。


    落雪手腳麻利地過來開窗開門。


    陽光燦爛,隨著被推開的窗門一下湧進來,伴隨著細小雨聲和陣陣冷風,衝淡的槐花蜜一樣,把屋內熏香的甘甜中和,帶進來草木生長的泥土氣息。


    她聲音很小,在陳嘉沐身邊停下,按她的肩膀:“公主,下雨了……宮外有將軍府的馬車來接。”


    陳嘉沐一皺眉,但很快歎氣道:“梳妝穿衣吧。”


    “叫將軍府的人多等一會兒,我們不著急。”


    落雪應了,出門去。


    陳嘉沐看她的背影,不知怎麽的泛起一陣憂愁來。


    能在宮裏見麵的人,特意順著她的意思把會麵的位置改做自己的府邸。


    她再怎麽躲也躲不了一輩子。


    雨總有一天會落到地上,人也總有一天要見麵。


    寒梅攏著她的頭發,用沾了花香的發油去梳,一梳到底,將陳嘉沐的發梢修得很聽話。


    問她想要梳怎樣的發髻,選怎樣的簪飾,陳嘉沐說:“成熟一點的,樸素一點的,差不多收拾一下就可以。不必太亮眼。”


    她是這麽說的,也照著給自己挑了幾樣,從銀耳鐺到木頭簪子,都是一眼叫人看不見的低調。


    她把自己的一張臉抹得病弱煞白,塗了粉,又在眼下掃了一點青烏,坐在鏡子前,映出一張陌生如女鬼的臉。


    她的精氣好像被人吸幹抹淨了。


    一雙貓兒一樣大而亮的眼睛,瞳仁在眼眶裏吊著,黑白分明,眉毛沒塗顏色,被粉壓得發灰,連著睫毛也泛白。


    有一點恐怖。


    她試著盯著自己看,鏡子裏的那個,也毫無精神地默視她。


    一幅遺照。


    陳嘉沐一激靈,把木簪拆了,給自己換一朵大紅的簪花。


    終於是添進一點顏色。


    她對此十分滿意,左右看看,又問寒梅:“我看起來什麽樣子?”


    寒梅斟酌著,陳嘉沐催促道:“不必多想,就是第一眼,你看見我的時候會想我是什麽樣子。”


    寒梅說:“有些病重的樣子,公主。”


    陳嘉沐笑道:“我是故意的,這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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