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微亮時,一切都被翻覆了。


    宮人往外抬人的屍體,好像無窮無盡的抬不完。方彥站在宮門口看,到處都是紅的。他心裏至少沒有那麽緊張——陳嘉沐先出宮了,慕容錦看起來還不知道她在哪。他的部下一口氣斬殺了這麽多的人,都是在宮內殺的,陳渡的兒子們,除了陳筠以外全死了。


    但陳嘉沐還活著。


    這樣就很好。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很光滑白淨,剛剛拿花瓣泡過的熱水浸過,能蓋著一點血腥味。


    “真賤得慌。”


    慕容錦從他身後走過來,手裏攥著姬空的胳膊:“老頭,一會兒早朝的時候,還得你來幫我。”


    方彥垂下手,回身。


    他回避著姬空的目光。


    姬空卻笑起來。


    他活了很大歲數了,為了柳國,也為了陳家。他身後已經沒什麽能繼承他國師位置的徒弟,也幫不了陳家許多了。有時他回顧自己的一生,就是在移星殿當一枚定海神針。他也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人活得時間太長,就沒意思了,享受著比普通人更長的生命,就要用一輩子來還債。


    他欠下的債。


    其實不止是對陳渡的債。在第一次預知到未來的時候,他就預知到了陳家人的結局。他的一輩子,都像是活在一冊話本裏,看他們是不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把自己推進萬劫不複的火坑裏。


    他看到陳渡痛苦的時候,看到這宮中的人對他的殘骸虎視眈眈的時候,他心裏,其實有一種濃濃的幸災樂禍。


    一種很微妙的快活。


    慕容錦之前問過他,問他為什麽願意幫助他向這個國家的人證明——慕容錦是能預知未來的。


    如果沒有姬空幫忙,慕容錦的動作不會不緊不慢,不會隨心所欲。畢竟,沒有人能空口證明自己可以看見未來,除非有像姬空這樣的宮中的老人給他佐證。


    姬空當時什麽都沒有回答。


    但今天,這個問題有了答案。姬空說:“將軍,放鬆些。老夫不會逃的。”


    “我既不想看到國家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也不想陳渡的傻瓜兒子們一點一點領著自己的國家跳進陷阱裏去。你就很好。你能給這個國家帶來新的春天,所以我願意幫你。這就是我的答案。”


    方彥狠狠地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他斜視逐漸交談起來的兩人,心中慢慢的溢出一點不安。


    不知道從哪來的不安感。


    隻是他身體下意識的反應,他卻不得不在意。愣了半晌之後,他把一切歸結於自己一晚沒睡。


    一晚沒睡,卻跟著慕容錦的兵殺了很多人。


    他親手殺了的,有一個是曾經侮辱過他,叫他親眼目睹她和陳渡歡愛的美人。


    她已經瘦了許多了。


    方彥去殺她的時候,站在她的房門,往她屋裏看。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穿著紅衣的一個曼妙雪白的女人,坐在黑暗裏,用她那雙冰冷的眼睛直視他,笑說:“你來殺我了。”


    “我早就知道你會來殺我。”


    她的語氣冷森森,嘴唇塗得比血還要紅,說每一個字,都恨不得要把肺腑吐出來一般用力。


    方彥沒動。


    “從你得勢起,我就知道自己完了。你還挺變態的,能想出這樣的方法折磨我。怎麽,你也被人幾年幾月的關過禁閉,也吃過狗都不要的餿菜剩飯?”


    她就像瘋了似的暴起,三步兩步地衝到他麵前來,噗通一聲坐下去,抬頭看著方彥笑:“別裝了,閹狗,你恨我恨得牙癢癢,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想的什麽。”


    她笑起來,嘴唇上的紅,蹭到牙齒上,牙縫裏,癲狂的像吐血了,她猛然一扭頭,拿自己脆弱裸露的脖子去蹭方彥垂在袖子裏的刀。


    一絲血,從她的喉嚨滲出來了。


    方彥沒有見過那種眼神。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決絕的,渴望死的眼神。好像他手裏拿的並不是一把刀,而是一道她等了很久很久的聖旨。


    但是那個時候,他隻覺得很好笑。惡人自有惡人磨,他是惡人,她也是。隻不過是他更勝一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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