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後,天氣涼了,卻遠不到燒地龍的日子。早上起來,天是幹的,地是幹的,像讓火燒過,濃烈的把水汽都蒸走了,隻有臉被凍得很涼,有一種濕潤的錯覺。


    陳嘉沐摸一摸自己的臉,鬥篷的兔毛垂下來搭在她口鼻之間,暖絨絨,又帶著一股香氣,順得她困意卷土重來。迷迷蒙蒙中,她想:還算慕容錦有點良心,走之前給她穿了件兔子毛的鬥篷,讓她不至於太冷。


    平兒站在她床邊。一動也不動,跟個人偶似的立著。見她好像又要睡,也不說話,隻後退一步。


    後退一步,鞋底在地上一磕,輕輕的響一聲。陳嘉沐一眼看見她,反倒是不好再睡了。


    她坐起來,原以為平兒要說點什麽,看了她半天,也沒等到平兒開口。倒是一股肉香鑽進陳嘉沐鼻子裏,引得她去看桌上擺著的碗碟。


    是熱氣騰騰的一碗粥,一盤肉,牛肉鹵過,切薄片,規整的碼在盤子裏。


    陳嘉沐瞥一眼平兒,又看看那些吃的,心裏怪異著。


    平兒昨日的表現還是很怕她。


    隻要她一動一說話,平兒就兔子似的抬腿一溜煙跑了,好像她能一口將她吃了。


    今天早上這個樣子,也說不清到底是想通了,還是慕容錦命令的。


    她幹脆就不問。手腕腳腕動一動,慕容錦沒有束縛她,昨晚解了的腳腕的繩子掛在櫃子上,手腕的繩子也鬆開了,隻係在其中一條胳膊上,離遠看像棕褐色的皮繩。


    洗漱,她自己順手做了,對著鏡子,陳嘉沐又看到平兒臉上的欲言又止。


    她還是問了:“怎麽隻傻站著。”


    平兒叫她:“娘娘,”又改口道“公主,奴婢本來是要來服侍娘娘的。”


    陳嘉沐有點想笑,嘴唇扯著,又見平兒慌張的樣子,假裝歎道:“我也沒有那麽恐怖吧。”


    平兒說:“公主很好。”


    她邊說著,邊持著把梳子靠過來,小心翼翼的,直到梳齒碰到陳嘉沐的頭發,她才安心地梳弄起來。


    陳嘉沐笑道:“是慕容錦給你的。”


    平兒點點頭。她自己也覺得很神奇,手沾了血,就能碰到昨日還碰不到的人。完全是死而複生了。


    她心裏越發驚歎於皇上的神力超群。誰知陳嘉沐盯著她的手看一陣子,突然道:“血,是誰給你的?”


    平兒說:“是皇上給的。”她袖子裏揣著一個小瓶,要用時點在水裏,一盆水都可以成為接觸陳嘉沐的媒介。今早陳嘉沐洗漱時的水,也是點了血的。


    平兒以為她知道,但看她的表情,又像是第一次想到此事。陳嘉沐將一雙手舉起來,翻來覆去地觀察幾遍,笑了:“把水盆端來,讓我試試。”


    平兒說:“盆中的水已經髒了,娘娘用些新的吧。”


    她一邊說,一邊放下梳子,慌忙打來新的一盆清水,滴入一滴血。


    陳嘉沐好像也突然被那血滴得活起來似的,興致勃勃道:“你也洗一下。”


    平兒拗不過她。兩人一起把手浸濕了。陳嘉沐的一半頭發梳起來,一半卻還散著,手掌壓著平兒的手,驚的平兒直打量她。


    陳嘉沐的手,本來是很好看的。


    她是不幹活,也不用寫字的。渾身上下的皮肉,隻管嫩的白的給人養著。給陳清煜寫信的那段時間,她的手指上還有很薄很淡的繭,現在已經全消了,十根指頭又長又直,指甲薄,卻把底下的血色透出來。


    平兒看她的手,感覺她有點過分的瘦,但看見她指甲底下有血色,反而有些安心了。這樣細瘦的手蓋著她的,居然一點也不冷,反而是肩上垂下來的兔毛披風,正挨著平兒的袖子。


    平兒心裏一跳一跳,問:“公主要做什麽。”


    陳嘉沐抬起手。


    她一手把銅鏡翻過來,一手去鏡子的背麵摳。竟自那鏡子背後抽出一把很短的鋒利匕首。


    平兒甚至都來不及阻止她。陳嘉沐飛快地抹了刀刃,往自己身體裏紮。


    “公主!”


    陳嘉沐眨眨眼:“沒事的,我試過很多次了。”


    她把刀抽出來,遞給平兒:“來,你來試試看。”


    平兒連忙拒絕道:“不要,公主,奴婢幫您把它收好……”


    卻見剛才還笑著的人臉色已經冷得結了冰。


    她的聲音也是涼颼颼的,一步跨到平兒身邊,手掌裏托著那小小的匕首,冷聲道:“我說,你來試試看。”


    平兒隻得接過了。


    她緊閉著眼睛,緊握著匕首,心裏很想尖叫。她手抖得太厲害,於是匕首再怎麽向前,也隻是走出去折線。折過了陳嘉沐的鬥篷,折過了陳嘉沐的衣裳。


    她把匕首整個推進去了。


    推進去,平兒一臉的水,不知道是汗還是淚,可是睜眼睛,並沒有看見陳嘉沐倒地。


    她隻是站著。很隨意的,把紮進她胸膛的匕首扔開到一邊。


    “你知道嗎,很久之前,我認識的一個人同我說,求生不得不是最恐怖的事。求死不能才是。”


    “怎麽才能死呢?”她猛地轉頭,去看窗外的太陽,“有的時候我都會想,鬼太脆弱了,有陽光的地方待不得,陽氣重的地方待不得,怎麽會有那麽多讓它們魂飛魄散的環境。”


    “怎麽就不能分給我一個。”


    平兒看她要往屋外走。連忙叫她:“公主,公主!”


    她是真的流淚了:“公主!您不能出去,出去了……出去了……皇上會”


    陳嘉沐說:“我知道,他會砍你的頭。你看吧,他活了小半輩子,也就會這麽一樣東西。”


    她走到門口了。


    門口的陽光,剛剛好,秋天冷空氣裏的太陽,浮在天一樣藍的水上,光與水同樣清澈。陳嘉沐伸手去接,自然全漏出去,地上隻有水汪汪一層淡墨似的影子。


    她回頭:“我不會走的。慕容錦也知道我不會走。”


    也不是不會走,是她終究得回來,得回來找他。隻有他才能殺了她,隻有死了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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