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沈銀翎站在頂樓的扶欄後。


    整座梁園燈火通明,一箱箱金銀財寶被運了出來,由禁衛軍清點之後貼上封條,火把的隊伍延伸到數裏之外,羅家積攢的財寶可謂是富可敵國。


    夜風吹拂著鬢發。


    沈銀翎看見遠處的高樓飛簷卷角,燃著上百盞宮燈,薛伶等人正在翻看賬冊,陸映倚靠在雕花窗前聽他們報賬,側眸時恰好與她四目相對。


    他的視線沒有多做停留,很快就收了回去。


    像是篤定,她和羅錫白已經是困獸之鬥。


    沈銀翎心煩意亂,轉身回到屋子裏,羅錫白正拿著肉脯,逗弄那條雪白的小狼狗崽子。


    她輕聲:“阿兄……”


    心裏到底是愧疚的。


    如果沒有她,也許要等到陸映登基為帝才會處理他們,羅家好歹還能安穩幾年。


    可是因為她把陸映引到江南,一切都提前了,昔年盤踞在江南的龐然大物被砍去了爪牙,仿佛一朝傾覆,昔日發號施令的掌舵者淪為甕中之鱉,要不了兩天就會成為朝廷的階下囚。


    羅錫白起身,拉著她坐到圈椅上。


    他抱著小狗安慰道:“你不必愧疚,我羅家本就參與了奪嫡之爭,既然敢以臣子之身站隊,又怎麽會害怕失敗後遭人報複?比起你,我倒是更恨湘兒無情!”


    沈銀翎垂著眼睫,看夜風吹拂石榴紅絲綢裙裾,在清幽月色裏泛起漣漪。


    “妹妹,你把這個收好。”


    羅錫白從頸間摘下一塊牙雕,鄭重地塞進沈銀翎手裏。


    牙雕精巧細膩,磨得很薄,雕琢著羅錫白的名字。


    沈銀翎看著掌心的牙雕,不由好奇:“這是什麽?”


    “我羅家兩代為匪,積攢了潑天富貴。”羅錫白獰笑,“陸映以為查抄了梁園,就能沒收我的所有資產,簡直可笑!殊不知我真正的錢財,全都存在聚賢莊,由那裏的掌櫃親自打理。那掌櫃是個厲害人物,這些年錢生錢,不知將財產翻了多少倍!妹妹,昭月樓我是沒法兒活著出去了,可我的錢也不能便宜了別人,你把信物收好,將來好歹能拿那些錢傍身!”


    沈銀翎眉頭緊鎖:“阿兄……”


    “陸映不會傷你。”羅錫白凝視她的丹鳳眼,“都是男人,我看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若真不管你的死活,早就派人殺進昭月樓了。他投鼠忌器,唯恐我走投無路拿你當人質,所以才始終按兵不動。妹妹,陸映很在意你。”


    沈銀翎緩緩搖頭。


    陸映要是當真在意她,又怎麽會讓她淪為見不得光的禁臠?


    又怎麽會八抬大轎,風風光光迎娶沈雲兮當太子妃?


    他在意的,最多隻是她這身皮囊。


    就在沈銀翎和羅錫白被困在昭月樓的時候,另一邊。


    陸時淵已經知道梁園裏發生的事情了。


    他這些天閉門不出夜不能寐,眼下兩團青黑,看起來很有些憔悴。


    聽見侍衛稟報的消息,他也不大提得起勁,隻獨自坐在回廊裏,借著簷下的燈籠光翻看手裏的折扇。


    那日和陸映打鬥,以致折扇被毀,這是他新作的一把折扇,扇麵仍然題著那首詩:


    ——珍珠十斛買琵琶,金穀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他輕撫扇麵,腦海裏浮光掠影般湧現出少年時的回憶和如今的困境。


    恍惚間,突然覺得自己當真麵目可憎,和年少時相差甚遠。


    難怪昭昭討厭他。


    隻是,他如今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昭昭的父兄都是罪臣,而且偏偏還都是犯了謀逆之罪的大罪臣,她身份不比往昔,就算他肯,父皇那邊也根本就不可能讓她做他的正妃。


    她怎麽就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呢?


    也許,隻有他放棄當這個王爺,或許才有可能和昭昭做夫妻。


    陸時淵垂著頭,湘妃竹影在他雪白的衣袍上投落婆娑陰影,像是墨筆描繪的水墨畫。


    不當王爺,不管朝廷,不參與奪嫡之爭……


    與昭昭遊覽天下、寄情山水,做一對尋常人家的富貴夫妻……


    如果是這樣,她會願意嗎?


    陸時淵突然很想當麵問問沈銀翎,如果他不當王爺了,她能不能跟他在一起。


    心裏存著一口氣,他像是重新活了過來,那張清雋雅貴的臉上浮現出活力和期望,他推著輪椅,試圖趕往昭月樓。


    誰知還沒離開回廊,就有侍女匆匆趕來,驚喜道:“王爺,王妃剛剛醒了!喝了些湯藥,有精神多了,正問您在哪裏呢!”


    陸時淵望向低垂的門簾。


    他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放棄榮華富貴和昭昭浪跡天涯,那麽有些話也該和羅晚照說明白了。


    他回到寢屋,羅晚照果然醒了。


    她本就身體虛弱,經過這一場墜樓事故,看起來更加憔悴清瘦,露在外麵的手腕細的仿佛一折就斷,連衣裳也支撐不起來了。


    隻是在看見陸時淵的時候,她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睛裏仍舊浮現出濃情蜜意:“王爺……”


    陸時淵關心道:“本王叫大夫進來,再給你看看。”


    “大夫已經看過了,才剛走。”羅晚照露出一個繾綣溫柔的笑容,“王爺,沈妹妹不是故意推妾身下樓的,是妾身惹惱了沈妹妹在先,她一時不高興才推的妾身,妾身不怪她。聽說妾身昏迷了好幾天,您和大哥,未曾責怪沈妹妹吧?”


    陸時淵看著羅晚照憔悴蠟黃的臉,到底不忍心告訴她,他們早已知道是她主動墜樓。


    他給她掖了掖被角:“這幾天,梁園發生了很多事。你先把身子養好,我再慢慢和你細說。”


    羅晚照點了點頭,眉心卻仍舊籠著一層愁緒,柔聲道:“好在妾身沒什麽大礙,您和大哥也不要一味苛責沈妹妹,想來她吸取了教訓,下次就不敢了。”


    陸時淵從侍女手裏接過白米粥。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羅晚照唇邊:“你身子虛弱,還是少說兩句吧。”


    這是他第一次照顧羅晚照。


    羅晚照的顴骨四周悄然浮現出紅暈,連晦澀幹枯的眼瞳也像是有了奕奕神采。


    她小心翼翼地吃了那勺米粥,含羞帶怯地望向陸時淵:“王爺鮮少待妾身這樣好……往後餘生,王爺都會待妾身這麽好嗎?”


    陸時淵沉默。


    良久,他低聲道:“咱們和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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