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很重。


    陸時淵被她傷到了心,清雋雅貴的麵龐上流露出難堪和悲哀。


    他握緊折扇:“昭昭,我不明白,遠離爾虞我詐是非爭鬥,難道不好嗎?你一定要為了所謂的仇恨,搭上自己的一輩子?你的一生,也隻不過短短百年,何苦呢?!”


    沈銀翎不笑時,那雙丹鳳眼顯的格外鋒利冷豔:“沈家世代清白戰功累累,爹爹和兄長戍守邊關護衛家國,這些年從未出過差錯。他們本該是這個國家的英雄,卻背負了莫須有的罪名,承受了不該承受的謾罵。我作為沈家的女兒,理應為他們翻案陳情,絕沒有躲起來苟且偷生的道理!”


    陸時淵失落。


    沈致和沈行野謀反的案子,是父皇親自判決的。


    他的父皇英明神武,乃是一代明君,怎麽可能冤枉忠臣?


    偏偏昭昭不肯死心,一口咬定她的父兄是冤枉的……


    他低聲呢喃:“事情都過去了那麽多年,你想翻案陳情,簡直比登天還要難。難道不替你父兄討個公道,你這輩子就不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嗎?”


    沈銀翎側著身子。


    月色和籠火交織在她的羅裙上,瀲灩出螢火般的光澤,她的肌膚比梨花瓣還要雪白細膩,因為未施脂粉的緣故,眉梢眼角減弱了幾分嬌豔之色,在這樣的春夜裏透出天然的凜冽鋒芒。


    她的聲音輕薄而又堅韌,像是浸透了風雪的刀刃:“朝聞道,夕死可矣。”


    “朝聞道,夕死可矣……”


    陸時淵重複了一遍她的話,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鈞。


    他沉默良久,淒然而笑:“昭昭,我明白你的決心了,隻要能翻案陳情,還你父兄一個公道,你是不畏懼死亡的。”


    他抬眸凝視沈銀翎,目光帶著繾綣愛慕:“昭昭雖是弱女子,卻能為了父兄舍棄榮華富貴和安逸生活,不愧是我從小到大喜歡的姑娘。比起你,一門心思都放在情情愛愛上麵的我,要遜色多了。”


    沈銀翎沒說話,臉色依舊很冷。


    梁園裏起了風,梨花瓣紛紛揚揚地吹進扶欄。


    陸時淵伸手接住一瓣梨花。


    忽然記起許多年前時,他也曾是個有抱負的少年。


    和昭昭坐在梨花樹下時的誓言猶在耳畔:


    ——昭昭,如果我將來為臣,那麽我一定要兩袖清風肅清山河。如果我將來為君,那麽我一定要心懷社稷愛民如子!


    可那樣的誓言,終究被他遺忘在時光的洪流裏。


    和陸映的奪嫡之爭令他筋疲力盡,甚至還失去了一雙腿。


    他以敗者的身份來到江南,為了站穩腳跟、為了追求權勢,不惜違背自己的心,和其他官僚一起勾結土匪、買賣官爵,幹出許多令人發指的事。


    他漸漸變的不像他了。


    梨花瓣從男人的掌心飄落,附著在他雪白的袍裾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凝望了一眼沈銀翎,才催動輪椅離開昭月樓。


    陸時淵找到陸映,態度難得強硬:“江南屯兵二十萬,兵符在我那裏。隻要我下令,你和薛伶未必能完好無損地走出江南。陸映,我要你對羅家既往不咎,對昭昭既往不咎。我可以向你保證,隻要你這次放過羅家,但凡我還是吳王,我保證江南再無官匪勾結、收受賄賂之事。我陸時淵,還大周國一個嶄新的江南。”


    陸映撐著額頭。


    經曆了一天一夜的整肅,羅家的賬簿已經全部整理完畢。


    他這幾天都沒睡好,狹眸底下覆著淡淡的青黑陰影,太陽穴隱隱發脹。


    聽見陸時淵的這番威脅,他揉了揉太陽穴,薄唇揚起譏諷弧度。


    想必他這位庶兄不僅在沈昭昭那裏碰了壁,還被對方狠狠羞辱謾罵了一番,這才從兒女情長裏麵掙脫出來,知道洗心革麵,拿兵權護住羅家。


    隻可惜,晚了。


    他從寬袖裏取出一枚兵符:“皇兄是說這個嗎?”


    陸時淵的瞳孔瞬間收縮,連忙伸手去奪:“我的兵符,怎麽會在你的手上?!”


    陸映避開他的手:“皇兄這幾天閉門不出,自然給了孤可乘之機。皇兄自幼學習帝王之術,豈會不明白沒有人願意跟著一個沉湎女色、前途盡毀的主子?皇兄身邊的心腹,自然也不例外。”


    陸時淵這才意識到,身邊人背叛了他。


    原來在他想著昭昭的時候,陸映已經在私底下做了那麽多事。


    聯絡官僚,傾覆羅家,奪走兵權……


    樁樁件件,果斷狠辣,直取要害。


    就像當年,他隻顧著追逐昭昭,卻沒發現陸映早已從當年除夕夜禦花園裏那個單方麵挨打的小孩子,成長為比他更加強大的皇儲,可想而知在他沉浸在美人香的時候,陸映私底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三番四次輸給陸映,不冤。


    昭昭那樣慕強的姑娘,放棄他而選擇陸映,是再正確不過的策略。


    陸時淵緊繃的身體漸漸軟了下去,就連筆挺的雙肩也悄然坍塌幾分。


    他握著那把題有“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的折扇,在這樣一個春月夜,麵對玄衣金簪清冷孤傲的陸映,忽然意識到,他可能永遠失去了昭昭。


    他鬥不過陸映。


    從前鬥不過,現在鬥不過。


    將來,更加鬥不過。


    他垂下頭,沉默良久,低聲道:“陸映,你愛昭昭嗎?”


    陸映沒有回答他。


    年輕的儲君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望向對麵的昭月樓時,漆黑的眼底透出濃濃的占有欲。


    他對沈昭昭,可以有憐惜,可以有喜歡,但唯獨不可以有愛。


    “愛”這一字,對未來的帝王而言未免太過沉重。


    他所學的帝王之術,沒有教過他怎麽愛一個女子。


    老師說過,帝王的愛,應當平等地給予黎民蒼生,而不能隻吝嗇地給予一人。


    陸時淵看著他,突然笑了兩聲,倒也明白自己在奪嫡之爭時輸在了哪裏。


    他推動輪椅轉身朝外走去:“我知道你投鼠忌器,害怕羅錫白拿昭昭當人質,因此久久不肯攻入昭月樓。你放心吧,羅錫白如今把昭昭看的比他眼珠子還重要,他萬萬舍不得傷害昭昭——自然,昭昭也將羅錫白當成了她的親阿兄。陸映,我在昭昭那裏已是一盤死局,可你也好不到哪裏去。昭昭已經失去過一回阿兄,你若再殺了羅錫白,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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