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映伸手遮住左臂的傷口,低垂的眼睫在眼尾拉出一片狹長陰影。


    這些傷口早已結痂痊愈,隻是他沒用藥,肌膚上疤痕猶在。


    他感受著肌膚的紋理,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每天都要用蠱蟲壓抑情感的日子,左臂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像是梅雨天不見盡頭的綿綿陰雨,總也好不了。


    他低聲:“已經不重要了。”


    “可我就是想知道。”沈銀翎遞給他一塊香胰膏子,“陸映,你對你自己做了什麽?”


    陸映伸手去接,沈銀翎卻不肯鬆開手。


    半晌,陸映才注視她的雙眼:“沈行瀚在你身上用蠱毒,崔季進宮為你求來火山靈芝,又為你一夜白頭,你可還記得?”


    沈銀翎想起崔季額前那一縷白發,正色道:“自然記得。”


    “那一夜,我也帶了火山靈芝去藕花巷見你。隻是我去晚了一步,崔季已經替你解了毒。自那時起,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把你看得很重要,沈銀翎,你的存在已經影響到了我的正常生活。為了避免被你影響情緒,我問錢多寶要來抑製感情上癮的斷念蠱蟲。但凡想你一次,我就割開皮膚,往血肉裏喂一枚斷念蠱。”


    沈銀翎輕撫他左臂的傷口。


    傷口密密麻麻,多達數十處。


    她在江南的時候,翻閱過關於蠱蟲的文獻,她記得斷念蠱這種東西,三五隻就能起效。


    可是陸映他竟然用了這麽多隻……


    她道:“所以,你把我送給陸時淵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使用這種蠱蟲了?你把我送去江南,是因為不願意受我影響?”


    陸映默認。


    沈銀翎聯想起俞府廂房裏,陸映年少時在《論語》上偷偷畫她的畫像,不由愈發怔忪。


    也就是說,陸映從小到大,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她。


    她看著陸映:“喜歡我?”


    陸映沉默地避開少女灼熱的視線,耳尖流露出些微緋紅。


    “我是什麽洪水猛獸嗎?”沈銀翎追問,“你為什麽一直埋在心裏,半句也不告訴我?”


    “我以為,我表現的很明顯。”


    “明顯?”


    “年少時常常約你踏青逛街,難道這還不明顯嗎?”


    沈銀翎氣笑了:“每次你約我出門,走在路上都會離我三丈遠,我還以為你是在嫌棄我卻又不得不履行未婚夫的義務。”


    “逢年過節都會派人給你送禮物。”


    “你送的都是些什麽?紅糖薑棗人參燕窩,知道的曉得那是你送未婚妻的年節禮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在給哪家老太太拜壽呢。”


    陸映一時無言。


    浴房水汽蒸騰,彌漫著香胰膏子的馥鬱花香。


    沈銀翎隔著水汽看他,突然十分喜歡他的眉眼輪廓。


    比從前更加喜歡。


    她伸出纖細食指,戳了戳他寬厚堅硬的肩膀。


    對上陸映看過來的視線,她道:“等我報完仇,咱們就離開京城好不好?我想去西北,去看邊塞的雪山湖泊和西域的歌舞風情……陸映,到時候隻有你我兩人,會很開心的。”


    少女的丹鳳眼生得內勾外翹,瞳珠烏潤,呈現出少有的認真。


    陸映喉結滾動,狹眸幽深。


    如果放在從前,他一定會十分歡喜聽見這番話。


    可是現在……


    他分辨不出沈銀翎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也許她真的想和他離開京城浪跡天涯,可是這個想法來得太遲了,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喜歡她。


    今日種種,不過都是他拖延時間、降低戒備的手段罷了。


    大掌撫上沈銀翎的臉龐,他忽然吻向她的唇。


    少女猶如一尾靈動的魚,被陸映按住細軟腰肢,銜著她的唇將她抱進了浴缶。


    水花四濺,少女衣裙濕透。


    陸映將她壓在身下。


    抵死纏綿。


    從浴房到寢屋,直到黃昏沈銀翎才扶腰出門。


    海棠和微雨低著頭不敢亂看,小聲道:“崔大人已經在馬車上等著郡主了。”


    今夜是刺殺沈炎的日子。


    沈銀翎踏上馬車,崔季正坐在車廂飲茶。


    抬眸瞧見少女粉白潮紅的臉頰,他瞬間意識到她出門之前在做什麽。


    他緊了緊手裏的茶盞,隨即卷起垂落的車窗竹簾:“時辰還早,我請郡主先去天香樓用晚膳。”


    “天香樓物價昂貴,一盞茶就要十兩紋銀,吃一頓晚膳,得花掉你半年俸祿,還是我請你吧。”沈銀翎在他對麵坐了,掃了眼他身上穿的鬆花紋雀藍錦袍,“你近日的衣品似乎比從前好了些。”


    崔季很想告訴沈銀翎他有錢,是天子私底下貼補他的。


    他拿貼補的錢,買下京城裏的幾間鋪子,又請了人經營文房四寶,如今每月進賬還算可觀。


    可他自知和沈銀翎的七寶閣比起來,他那點進賬不過是九牛一毛,說出來反倒顯得自己沒用。


    於是他看了一眼錦袍,接話道:“上回郡主教崔季‘先敬羅衣後敬人’,於是崔季特意請上官姑娘幫忙挑選衣袍。如今勉強能入郡主的眼,是崔季的榮幸——對了,崔季已經告訴上官姑娘,崔季已有喜歡的女子,請她另擇良婿。”


    沈銀翎一陣無語。


    上官敏也是倒黴,京城裏那麽多王孫公子,她喜歡誰不好,憑她的出身地位容貌才華,就算當皇後也使得,可她偏偏喜歡上一個性子執拗不懂風情的男人。


    她懶得摻和崔季和上官敏的事情,便不再講話,隻淡然地觀看起沿街風景。


    兩人在天香樓用了晚膳,直到寅時兩刻才前往瀾德街。


    瀾德街已經宵禁。


    街道關門閉戶寂靜無聲,唯有簷下燈籠的影子在夜風中輕輕搖晃。


    沈銀翎的馬車停在街尾暗處,沒等多久,就聽探子回來稟報,說沈炎的轎輦往這邊來了。


    崔季掀開門簾。


    沈銀翎看見兩個沈府仆役提著燈籠在前麵開路,後麵四個仆役抬著軟轎,沈炎大約在今夜的宮宴上喝醉了,隔著一丈遠都能聞到轎子裏麵傳出來的酒臭味兒。


    她輕輕打了個響指。


    隱在暗處的六名黑衣護衛悄無聲息地跟上軟轎。


    他們都是沈致親自調教出來的精銳,比皇城禁衛軍還要矯健過人。


    下一瞬,他們冰冷的刀刃從後麵無聲無息地探上沈府仆役的脖頸。


    隻是那麽一抹,鮮血瞬間噴湧而出。


    六名護衛同時扶住沈府仆役,將他們的屍體輕輕放在地上,頃刻之間就取代了他們的位置,在軟轎落地的刹那,重新抬起轎輦,以更輕快平穩的速度,朝沈園方向掠去。


    沈銀翎搖開泥金小折扇,笑意盈盈:“走,咱們回家好好招待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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