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楠想,拆房子也跟官場一樣,隱含著不少的層次。秦鳴鷗臨死時伸手的那一抓,頓時讓徐立身嚇出了一身冷汗。一擴街是曹書記主政以來,雄心勃勃地開展的發展項目中,最重要的一個大動作。說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由工作的難度決定的。封建時代,新縣官上任,如果囊中羞澀,有一個快速斂財的好把戲兒,就是出一紙公告,對店鋪林立的某條大街進行擴建,馬上會有當地的紳士、財主們紛至遝來,上門進言勸阻,縣官隻管收銀兩、銀票就行了,收足收夠了,適可而止,大不了再出一紙公告,說出某種不必擴街的另外原因,這事情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敬請讀者千萬不要誤解,我把“擴街”說成是縣令的斂財項目,不是諷刺現在的各級領導,隻是為了說明搞這個動作難度大,是自古以來都不容易的。現代的領導人一上任,也同樣喜歡擴街。當然不是為了斂錢,而是為了發展大計,為了早出政績。城鎮的大街,不僅是商品經營的門麵,也是主要領導的臉麵。在社會飛速發展的今天,要想解決交通擁擠,消除“髒、亂、差”,擴街是勢在必行的舉措。一聲令下,容不得任何人去說情、上供,“四大家”辦公會議上,沒有一個縣級領導表示疑義,就證明這是得民心、合民意之舉。


    縣委、政府為了啃下這塊硬骨頭,專門成立了以郗縣長為首,徐縣長和葉縣長為輔的指揮部,城建、工商、公安、法院、消防等職能部門的主要領導參加,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大動作。首先是十幾輛鋥明瓦亮的小汽車一字兒排開,到包括民主街、民生街等四條大街進行現場辦公,籌劃運作,幾條街上的門麵房主們立刻驚慌起來。有好事人很快就編出順口溜兒來:


    前邊走著郗知縣,


    後邊跟著“徐百萬”,


    帶著公安和城建,


    眼看要扒一大片。


    這項工作的政策性強,牽扯麵廣,一定要損傷一部分人的利益。當城建局的工作人員,提著白灰桶,在幾條街的門麵房前的牆上,寫出畫著圓圈的“拆”字,限定拆除時間後,好事人又有了新順口溜兒:


    頭排哭,二排笑,


    三排抱怨沒扒到,


    四排五排看熱鬧。


    大氣候一旦形成,你商家再唉聲歎氣,也是阻擋不了的。商店裏的老板們打出了“賠血本,大甩賣”的廣告,開始處理剩餘商品,企圖撈一點兒是一點兒。群眾的消費心理就是怪,“買漲不買落”,任憑商家們“本店商品三折起價”、“清倉商品,一律五元”、“走過路過,不可錯過”的喇叭聲叫得如何起勁兒,就是沒有多少人肯買。多少人都在想,誰知道你是不是在乘機處理積壓商品?誰知道你是不是還要繼續降價?除了一些低得不能再低的衣服、鞋襪被一批批婦女哄搶了以外,其他大宗商品並沒有產生搶購一空的預期效果,四條主幹大街經營蕭條,兵敗如山倒。


    門麵房的業主們就補償問題,開始同政府討價還價。北方的縣級財政,沒有幾個富的。豐陽縣就是領導們經常說的“吃飯財政”,能保證幹部職工的基本工資發放就不錯了,哪有多餘的錢搞建設?關鍵是擴街不同房地產開發,拆遷戶的補償必定是你政府的事情,政府不拿錢誰拿錢?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書記、縣長自然不願意多出錢,於是責成主管部門,搬出上級文件,專揀有利的條款使用,盡可能壓低補償標準,這就激怒了門麵房的業主們,打著“寧要祖宗一張床,不讓貪官來拆房”的大標語,一撥兒一撥兒的群眾開始上訪鬧事兒,一些婦女甚至使出和丈夫混鬧的絕招,尋死覓活的,和政府較勁兒。這樣一來,“攻堅戰”就成了“拉鋸戰”。


    上訪最凶的時候,信訪部門擋不住了,讓公安上的防暴隊上;防暴隊擋不住了,葉兆楠親自出麵做群眾的工作。一夥人氣勢洶洶地說葉兆楠:“你一個小xx巴副縣長,做不了主,讓稀鬆出來,讓徐百萬出來!”那個不論理的勁頭,把下來任職不久的葉兆楠的鼻子都氣歪了。


    任何事情一旦具體,就會出現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和問題。拆遷工作在衝破重重艱難險阻蓬蓬勃勃地開展起來以後,果然又產生了新的問題。比馮鄉長家所在的民主街更加古老的民生街上,拆遷的範圍內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有一些房產,在把第一排的門麵房拆除後,距離第二排住戶還有三米五米的不等。


    這個隱含的毛病暴露出來後,才真的讓指揮部領導們撓頭皮。餘下五六米寬的業主一定要在原址上起房,蓋個廈狀的新門麵,三到五米的商戶,不可能再建房了,第二排的乘機想往前擴展。鬧來鬧去,就鬧得凶了,到了不解決不可的地步。葉兆楠想,這拆房子也跟官場一樣,想不到隱含著不少的層次。


    指揮部對這個現象,專題進行了研究,大家一致的意見是,第一排房產的業主們一定要搬出去,不能再允許他們就地建房了。問題是騰出來的地皮,到底要不要出讓給第二排?大家的意見發生了重大分歧。大多數人傾向不能向第二排業主出讓,因為從長遠的發展戰略考慮,說不定將來還有繼續擴建的可能。另一種意見是,要是這樣的話,沿街的門麵房就不會整齊,很不雅觀,失去了動這麽大勁兒拆遷的意義。持第一種意見的人反駁說,這有什麽?錯落有致,空下來的地皮,就作為空場,鋪上些彩色花磚就行了,也不失為一種景觀。


    爭來爭去,郗縣長不願意在這上邊費腦筋,拍板說,大家不要爭了,這件事兒,就由立身同誌全權處理吧。


    堅持第一種意見的葉兆楠,對於郗縣長的這種安排,心裏很不好受,怎麽一回事兒?自己是班子明確過的抓城建工作的副縣長,此時卻成了“聾子的耳朵”,反而沒有權力當家了,有點讓人掃麵子。葉兆楠本來就對上訪群眾瞧不起他,心裏一直窩火,真想在這件事情上當家做主,體現一下權威,可指揮長既然安排了,就沒有辦法再與徐立身爭這個操作權。轉念一想,反正人家徐縣長是常務,郗縣長的安排也是無可厚非的,自己犯不著爭。再說,一個外來的幹部,沒有當地產生的領導熟悉情況,是福是禍,還說不定,走著瞧吧。


    徐立身本來對拆遷工作並不積極,所以,在討論的過程中,一直沒有表態。見郗縣長這樣安排,就活躍了一些。他一下手,艱難的拆遷工作竟然順利起來,上訪的潮水漸漸消退了,一街兩行的門麵房齊齊整整地建了起來。二徐立身在豐陽縣的綽號“徐百萬”,無人不知。產生的原因,有一種版本說,那是徐立身當年當鄉鎮黨委書記時,搞計劃生育工作很出色,記者采訪他時,問到你們鄉裏的計劃生育工作人員有多少?徐立身說,不多不多,隻有二十多號人。記者又讚歎地問,咦,隻這麽多人,怎麽能把工作抓得如此好?徐立身高深莫測地說,胸中自有雄兵百萬。這話傳出去以後,徐百萬這個綽號就開始興起了。


    另一種版本是,徐立身非常有錢,百八十萬的,不在話下。現在的大款們,百萬資產實在是毛毛雨,可在當年,能夠號稱百萬的人,在豐陽縣是極少數,尤其在幹部隊伍中,是根本不會有的。誰也沒有真正核定過徐立身的家產,隻是從他家的住房麵積、裝修水平來看,規模和氣勢宏大,兒子有一個運輸車隊,女兒送到加拿大留學,老婆脖子裏的金項鏈,有“拴狗繩”粗細,倒是真正拴他家那兩條純種大狼狗,用的是不鏽鋼鏈子等奢華來推斷的。說穿了,“百萬”隻是一個形容詞,一般形容詞是誇大其詞的,這裏倒說不定是縮小了。


    徐立身開始對這一綽號相當惱火,但沒有辦法,防眾人之口,甚於防川,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不過,當有人和他探討起這一綽號的來曆時,他說的都是第一種版本。他心裏很清楚,起作用的當然是第二種版本。人們稱他“百萬”,都是往他的資產上想的,任他們說去,反正自己的家產有多大,就像啞巴吃餃子,自己心裏有數。這幾年,百萬已經不足以形容了。


    徐立身對財產的占有不滿足,但對官職這個位置還是比較滿足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年齡和假文憑,以及任職的屆數,決定了他已經不可能再有多大進取。官久自富,能夠發展到今天,的確得力於自己一直幹的是有職有權的角色。常務副縣長幹了兩屆了,下一屆肯定要到人大、政協去,徐立身認為自己退下來,做一個人大、政協的一把手是沒有問題的,最好的選擇是當人大主任而不是政協主席,到底人大主任比政協主席要好一些,所以一直在圍繞這一目標開展工作。


    在表麵上,徐立身和已故的秦主任沒有一點矛盾,其實積怨很深。他最不滿意的,是這個秦鳴鷗經常對別人說起讓賢給他的故事。事出有因,雖然當年徐立身曾經感動過一陣子,但到底並不服氣,天知道是你秦鳴鷗的本事大,還是我自己的本事大?憑什麽說是你讓賢給我的?你秦鳴鷗把這件事兒掛在嘴上,難道讓我承情一輩子?可這些抱怨是埋在肚子裏的,從來沒有說出來過。當有人向他說起這些傳言時,徐立身常常哈哈一笑,是啊,秦老兄高風亮節啊!


    徐立身很善於低調做人,從來沒有表現出來權重位高、財大氣粗的樣子,在酒場上,和大家開玩笑時,總是說,你們看,真正有本事的人能夠把別人的肚子搞大,我是一個沒有本事的人,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大家哈哈一笑,沒有人肯當“揭老底兒戰鬥隊”的隊長,他當年在鄉鎮幹時,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的軼聞早已煙消雲散,不複存在了。至於現在的那些風流韻事兒,隻有他的司機清楚。


    在他當上副縣長的第二年,組織上曾經準備提拔已經當了政府辦主任的秦鳴鷗。徐立身盤算以後,覺得這個秦鳴鷗的威信比自己高,如果成為副縣長,肯定對自己的進步是個不小的威脅。於是,就指使人羅織了秦鳴鷗十幾條罪狀,不早不晚,就在市委常委們開會研究幹部前,給每一個常委的案頭都送了一份告狀信。這讓當時的市委書記非常作難,隻好讓組織部門在書記辦公會已經擬好,提交常委們通過的名單上,把秦鳴鷗劃了下來。市委書記為此還動了不少心思,批下去查吧,縣委書記保護這個同誌;不查吧,又似是而非。最後的結論是,不查不問,暫不提拔使用,就把秦鳴鷗擱置了下來。


    徐立身搞的這個小動作,秦鳴鷗是否知道,到現在也是一個謎。隻知道秦鳴鷗被擱置以後,徐立身特意在家裏宴請了秦鳴鷗。找來的幾個陪酒的,都是他們的一幫老哥們兒。開始時,大家避口不談這次人事變動,喝到高了時,有人就罵組織上瞎了眼,放著這麽好的幹部不使用。


    秦鳴鷗“嗚嗚”地哭了起來,喋喋不休、語無倫次地表白說:“大家都別說了,我能夠想得開,是自己的命運不濟。有些人啊,笑裏藏刀,心懷鬼胎,看不透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吃虧就吃在為人太實在上頭啊。這麽些年啊,多少機會就這樣白白地溜走了。我就像山裏的一隻癩蛤蟆吃酸棗,憋足了勁兒,向上一跳,撲了個空,又聚一次勁兒,再向上跳,仍然撲空,就這麽跳啊,跳啊,希望猶在,前程渺茫啊。哪像人家徐縣長,官運順暢,財運通達,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啊!”


    聽到這些話,徐立身臉不紅,心不跳,趕緊勸大夥:“秦大哥喝多了,喝醉了,我們不要再喝了,馬上送秦主任回家!”說著,親自去攙扶秦鳴鷗。


    秦鳴鷗說:“老弟,你不要管我,我沒有喝多,咱哥們兒鐵打的關係,我甘願侍候你,你讓我喝,喝……喝他個一醉方休!”說著說著,唱起了越調戲:


    小奴家坐雲樓心思徬徨,


    想起了身前事兒好不心傷……


    一桌子人這才知道秦鳴鷗真的爛醉了,趕緊七手八腳把秦鳴鷗抬了起來,送到了大門外,塞進了徐立身的車子裏。


    打那以後,徐立身在別人麵前總是威風八麵,到了秦鳴鷗這裏,卻不禁心虛,真的像看到了不是吃酸棗,而是趴在腳麵上的癩蛤蟆,有一種膩歪歪的感覺。秦鳴鷗臨死時伸手的那一抓,在徐立身看來,並非是最後的一次握手,而是帶有報仇性質,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當郗縣長安排讓他全權處理拆遷的善後事宜時,徐立身親臨一線,超常規地開展工作,確實發揮了穩定民心、推動進度的重大作用。他的辦法看似簡單,卻是葉兆楠這樣的人想不到、辦不到的。黑白兩道,全部用上,戰術上暗合了孫子兵法,對業主們各個擊破。有些業主冥頑不化,就指使黑道上的朋友帶上刀具,半夜裏進行恫嚇;有的人送來了錢財,就網開一麵。城建局局長是自己調教出來的,三寸寬的條子一到,立刻落實照辦。第二排的業主們向外擴張了,紛紛稱頌還是徐縣長英明,會處理複雜的問題。剩下麵積不多的第一排業主們,徐縣長壓著頭皮,讓第二排的人出高價,折算出大一點的比例,給前排的業主補償,留下一部分收入,分攤給職能部門。城建、土地部門非常高興,積極地給第二排的業主補辦出讓手續。當然,補償的標準就不再統一了,頭排、二排的業主們,出錢的和得錢的,差距很大。差距的大小,正好同給徐縣長上菜的數目成正比。出錢多,或者得錢少的人自認倒黴,忍氣吞聲,不敢抗爭,白白給幸災樂禍的人當了一次笑柄。


    在這一段時間裏,葉兆楠當配角,除了長了不少見識外,基本上沒有發揮任何作用。白天無所事事,夜裏就和李靜嫻通電話,煲出了不盡的情話。在拆遷工作即將告成的時候,李靜嫻來電話說,自己去醫院做了婦科檢查,陽性反應,醫生診斷說,已經懷孕了,你說該怎麽辦?葉兆楠大喜過望,說這很好辦,我們馬上旅遊結婚去。於是,葉兆楠在拆遷的關鍵時刻,請了半個月的事假。郗縣長覺得反正他在家作用也不大,沒有問他幹什麽,就給曹書記打了個電話,兩個人都答應了。三郗應鬆在處理拆遷過程最後的糾紛時,表態讓徐立身全權處理矛盾,基於複雜的考慮。


    首先,郗應鬆不願意趟這渾水,他要找個替身。這也許讓人感到奇怪,一個縣長竟然如此小心眼兒,踏“雷區”、排地雷本身就不是首長的事情,自有連、排長以下的工兵幹,你隻要坐在指揮部裏下指示,搖鵝毛扇就行了,哪有什麽渾水可趟?其實,這隻是局外人的一般看法。現在的社會矛盾錯綜複雜,各種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誰當家做主,矛盾就會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身上,你想躲都躲不開。特別是拆遷工作,越是接近尾聲,就越難纏。


    在開始行動的一段日子裏,四條街的老百姓,人潮洶湧,鬧事的人打著牌子,提名道姓地要和郗應鬆對話,甚至齊聲呐喊:“郗應鬆,你出來!”並不可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行了,用不著郗應鬆出麵,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隻要有老實一點的老百姓開始拆房子,其他人知道大勢所趨,政府補償就那麽一點,穀糠裏榨不出四兩油來,都得乖乖地拆遷。個別的“釘子戶”、“難纏戶”,還可以動用警力或者司法手段解決。


    在研究處理遺留問題的會議上,郗應鬆盤算一下,前期大聲勢時的工作好做,到了現在就不行了。剩下的這一些超一排、占二排的業主,還有那些被巴掌大的地方遮蓋,一時無法成為前排,巴望著成為第一排的業主,出於對自己的長遠利益考慮,都在想方設法向他這個縣太爺公關。這些人都是本地的地頭蛇,神通廣大,公關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他不知道其他副縣長受到何等煎熬,隻知道他這個縣長、指揮長是萬萬躲不開的,已經走到了矛盾的焦點上。形勢急轉直下,已經變上訪為下訪了。


    從出現苗頭開始,不說這親自造訪的上層人物,天天有幾個酒場招待需要應酬,還有一些人拿著權威人士的信件和重禮,深夜或者黎明朝晉讓人吃不消,連這手機、固定電話就接不及,六七成都是為兩種不同處境的業主們說情的。市財政局、發改委等職能部門的領導、同誌不能得罪,市檢察院、紀檢委等要害部門的人員也湊熱鬧,都得對付。更有甚者,是在民生街上,有前後兩排人家,都自恃上邊有人,互不相讓,鬥爭激烈到了要拚刀子殺人的地步,一點也沒有古人“讓他三尺有何妨”的雅量。


    這幾天裏,鬧得最凶的兩家把矛盾上交了。郗應鬆接到兩個電話,都是省裏的要員打來的。一個是省紀委的一個處長,用很謙和口氣,請他這個“父母官”給親屬予以關照,打了好長一陣子哈哈,特別邀請郗縣長到省紀委來坐坐,多交幾個朋友沒有壞處的嘛。另一個是省檢察院反貪局的一個工作人員,真的讓人可氣,說話的口氣用的是指示性質:“我表姐家的事情你一定要想辦法解決!”帶點威脅人的味道。


    郗應鬆接電話後,悻悻地想,就這號素質,竟然能在省直要害部門當差!這些操有尚方寶劍的人,絕對不可小覷。他們達到了目的,也不會感激你,這是他們的權威在發揮作用,你不得不聽他的。達不到目的時,肯定翻臉不認人,“磨道裏找驢蹄兒印”,找事兒就有事兒。就是這些躲不開、揮不去的問題,真讓郗應鬆頭疼,讓自己的部下來緩衝,可以化解好些不好處理的棘手問題。


    至於用徐立身不用葉兆楠,也是絕對正確的選擇。在縣委那個四方大院的時候,郗應鬆就知道,這個徐立身是個厲害的角色,他是從鄉鎮基層上來的,工作經驗豐富,社交麵廣,社會關係複雜,黑白兩道統統吃得開。你說他辦法靈活也罷,說他手段惡劣也罷,反正有奇招、怪招,能夠處理複雜的矛盾。這也是他一直能夠穩坐常務副縣長不下來的重要原因。郗應鬆多次看出來,曹明祥當縣長時,明顯地讓他幾分。所以,郗應鬆來政府主政以後,對這小子頗有忌憚,別看他表麵上不溫不火,骨子裏卻專橫跋扈,有點“扛膀子”。甚至有些時候,越過自己,直接向曹明祥匯報工作,把新來的縣長並未放在眼裏。


    這次專題研究解決拆遷疑難問題的會議上,在大家兩種意見爭論不休時,郗應鬆觀察到徐立身一言不發,就知道這家夥“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他肯定瞧不起其他副縣長,認為別人淺薄,隻會紙上談兵。再說,一開始讓他參與拆遷工作的時候,他就不願意幹,分別給曹明祥和自己申明:“我是一個本地人,處理拆遷工作,無私有弊,是不是回避一下?”郗應鬆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無非是沒有油水可撈。這時候讓他出馬,在別人看來是個苦差事,對於他來說,可能就是肥缺了。果然,徐立身連讓都沒有讓葉兆楠這個主管縣長一下,就爽快地接受了任務。事後,郗應鬆想,幸虧用的是徐立身,這事情要讓葉兆楠來做,絕對不會有如此好的效果。


    從深層次講,郗應鬆沒有當上縣長時,巴不得立刻當上,一旦當上了,就覺得許多事情不好處理。一是在大政方針的決策上,必須聽命於縣委書記;二是在工作成就的分配上,功勞當然記在書記的賬上。比如這縣城建設的十件大事,郗應鬆不讚成一下子搞幾條街的拆遷,可曹書記拍板定案,你不得不遵照執行。書記是把握大局的,你做縣長的就要坐鎮指揮,關鍵的時候又必須衝鋒陷陣。弄好了,不要說上級表揚書記的工作力度大,就連老百姓多年以後的口碑,也說是“某某書記在任時辦的好事兒”。弄不好,就是書記不批評你,也顯得自己無能。


    郗縣長主政前,就把全縣的政治形勢粗略地做了一番估計。他覺得曹明祥容易對付,但使他頭疼的是常務副縣長徐立身。曹明祥這個人寬厚、大度,表麵上脾氣火暴,批評起人來毫不留情,其實是一個柔腸君子,能夠容人容事。徐立身這個人則不然,自恃自己是豐陽縣的“坐地苗子”,根基牢固,除了聽縣委書記的話以外,根本不把外來的縣長放在眼裏。


    說穿了,別看徐立身瞧不起出身知識分子的郗應鬆,可郗應鬆除了瞧不起徐立身以外,還瞧不起有點土氣的曹明祥。郗應鬆認為,曹明祥這個人,確實沒有吳國棟的城府深。在曹明祥前期當縣長時,埋頭拉車,風風火火,一心撲到工作上,到頭來,反而被吳國棟搞了一下子,差一點沒有接任書記,這不是有點“愚忠”又是什麽?當時他對自己指使宣傳部長造曹明祥輿論就有點後悔。後來,事實證明自己的處理是正確的,暗處慶幸,果然一石三鳥,把曹明祥推上去了,把蕭幹排擠走了,自己當上了縣長。


    但讓郗應鬆覺得匪夷所思的是,一貫被郗應鬆認為粗糙的曹明祥,自從當上縣委書記後,竟然斯文起來。發型、衣著開始講究,就連神態、步態也發生了明顯變化,舉手投足間體現出一種威嚴的氣勢。屁股不但決定思想,而且決定精神麵貌。這些別人覺察不到的變化,郗應鬆的感觸卻很深。可他又感到,曹明祥骨子裏的正直坦蕩並沒有變,工作作風還是一竿子插到底。有時,讓政府辦的工作人員通知下屬局長、主任們研究事情,卻找不到,因為這些人被縣委辦叫去了,曹書記要親自安排工作任務。還有致命的一條,就是曹明祥批評起人來,一點也不留情麵,夾槍帶棒,往往把他這個縣長也會捎帶進去。有幾次“四大家”辦公會議上,曹明祥否決自己的意見和建議時,很少用委婉的方式,讓一個堂堂的一縣之長夾在常委們和副縣長們中間,很失體麵。


    有了這些思考,郗應鬆給自己定下的工作方針,就是盡可能地避實就虛,明哲保身,以求一逞。最好的策略就是向上推,向下卸,下邊擋風,上邊避雨。他自己原來不善飲酒,現在竟然多次喝得迷迷糊糊的,心裏卻非常清醒。


    這一段大搞市政建設的工作,郗應鬆和曹明祥把下屬分工得很明確,確實出現了很大變化。葉兆楠雖然請假了,無關大局,因為他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艾朋慶分管的清真寺周邊環境清理,漢族群眾本來就惹不起回族同胞,進展順利。周誌茹分管的街心花園項目,雖然在她的指導下,搞出的成品有些陰柔,也給人以賞心悅目的感覺。副縣長王彪分管了河套公園和橡膠壩項目,夜以繼日,跑資金,籌集資,拉讚助,讓工程隊墊付建設款,比預期的提前開工了。有時,政府辦公室打電話找他回來陪客人,他卻在工地上同工人一道吃過飯了。在橡膠壩充氣儲水的那天晚上,這個同誌一夜沒有合眼,紅著眼絲,指揮眾人籌辦慶祝儀式,天明時分才在工棚裏歪了一個多小時。這樣的幹部現在確實不多見了,讓身邊的工作人員和參與公園建設的民工們非常感動。


    在縣裏轟轟烈烈地大幹快上的時候,鄉鎮工作仍然遇到不少難題,項明春就被上訪和突發事件纏得脫不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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