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嫻噘起小嘴對父親說:“按你這種算法,你女婿升到縣委書記,頭發胡子都白了!”葉兆楠一邊往上鋪爬,一邊想,人分不同層次,這鋪位也分不同層次,隻要有人群的地方,總會弄出一點差別來。李靜嫻製止葉兆楠說:“快不要說了,我害怕,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李靜嫻能夠與葉兆楠結婚,並不十分順利,首先是她父親,一開始就不同意這門親事。


    這個曾經當過公社黨委書記的人,盡管當時處在那個位置上,卻不是一把手,受著前邊三個“全麵”、“管總”、“第一”書記製約,最終還是在撥亂反正後,到另一個公社(後來改為鄉)當上了一把手。可惜好景不長,年齡這東西真討厭,連讓你發揮餘熱的機會都不給,就被一刀切了下來。當然,即使不考慮年齡因素,一九八三年大體改的時候,沒有文憑的工農幹部,組織上也不會再讓你繼續留在位置上。李靜嫻的父親回顧自己一生的經曆,常常哀歎自己生不逢時,活得窩囊。這老頭年紀大了,沒有“過五關斬六將”的英雄史詩可以誇耀,隻有經常討伐“文化大革命”中當過第四位“一把手”的艱難。


    年紀越來越大,老頭的性格越來越固執。平時恪守革命原則,堅決不參與打麻將這些有益於老年人身心健康和消磨時光的活動,又沒有城市裏老幹部們打門球、釣小魚、練太極拳的那份瀟灑。在鄉下住,沒有休閑地方可去,沒有老人可以共語,隻好天天躲在農村的四合院裏,當一統天下的霸主。閑得實在無聊時,就坐在院子裏一棵大槐樹下,戴上老花鏡,看螞蟻上樹。久而久之,沒有看出心態的平靜,卻看出了螞蟻行雨,如同人間萬象,越發對世事感到冷漠。孩子們一個個都飛出去了,和自己老伴一天到晚蹦不出幾個字。隻有最小的女兒李靜嫻經常抽空回到家裏,才給這個毫無生氣的小院子裏,帶來一陣歡樂。李靜嫻才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二十五六歲了,還沒有行周公之禮,這讓他們老兩口十分著急。老頭活下去的用處,仿佛就是為了李靜嫻。


    當李靜嫻告訴父母,自己要和在豐陽縣當副縣長的葉兆楠結婚時,老兩口都十分驚訝、興奮。女兒在上學的時候,他們最怕她談戀愛耽誤學業,一旦參加了工作,又恐怕她不談戀愛耽誤了青春。一連幾年,整天都在企盼著把最小的女兒打發了,了卻最後的心事。女兒卻在市電視台裏忙忙碌碌,從來沒有對自己的婚姻大事透露出一個字。所以,當李靜嫻突然提出要結婚的事情,老頭不得不仔細地盤問起這個姓葉的人的來曆。


    首先是關於年齡方麵的質疑,葉兆楠比李靜嫻大了七八歲。老頭說:“你那麽多年齡相當的人不找,為什麽偏偏找一個這麽大歲數的人?”


    李靜嫻說:“大又怎麽啦,大幾歲更加成熟。”


    老伴也插話說:“男人大一點不算毛病,老夫少妻多的是,男人大了,會更加疼愛媳婦。”


    老頭說:“我也知道,年齡大不算問題,可一個當上副縣長的人,怎麽會等到現在才娶老婆?”


    李靜嫻本來打算隱瞞葉兆楠的婚史,架不住老人的盤問,隻得把葉兆楠已經離婚的事情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老頭心裏馬上明白了,女兒八成是愛上了這個人,搞第三者插足了,把到了嘴邊的“哦,你要當二婚頭哇”的話,裹著唾沫咽了下去。又問了這個人的人品、文憑等方麵的問題,把李靜嫻問煩了,生硬地說:“別問了,我反正要嫁給他了。”


    老頭的倔脾氣上來了,氣呼呼地說:“咋?你翅膀硬了,老子管不住你了?我是為你今後的幸福著想,你以為‘二婚頭’是好當的?”這老頭的文化水平低,不會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道理,終於把自己已經咽下的話又說了出來。


    老婆子趕緊責怪他:“你咋這麽說話?啥二婚頭不二婚頭的,難聽死了。”


    女兒也撒起嬌來說:“爸,你壞,你壞,啥話到你嘴裏,就不好聽了。”


    若在平時,老頭也許笑逐顏開,這次卻嚴肅地說:“反正我不同意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人。”李靜嫻聽到這話,氣呼呼地跑回自己的閨房生悶氣。


    女兒走後,老伴向老頭展開了批鬥。老婆說:“怪不得你整天對我待理不理的,原來是因為我做了你的填房啊!”說著說著,竟然抹起了眼淚。


    老頭說:“話不是這麽說的,這是兩碼事兒。你想啊,年齡偏大,又是離過婚的,這閨女為什麽這麽死心眼子,一定要嫁給他?”


    老婆說:“千裏姻緣一線牽,說不定咱孩子就是這個命,你不同意又該怎樣?人家好歹也是個縣長,不比嫁一個平頭百姓強?”


    老頭一聽更火了:“副縣長有什麽了不起?我見得多了,現在的幹部是‘黃鼠狼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他能同原配女人離婚,也能把咱們的小嫻給甩了!”


    老婆說:“你以為就你自己的眼光遠大呀,往前走哪一步不是黑的?你總不能讓女兒嫁不出去。”扔下這句話,自己到女兒臥室去勸解女兒,把老頭晾在了一邊。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老頭的情緒終於有所緩解,對女兒說:“好吧,女大不可留,留來留去,結下的是怨仇。反正留不住你了,我們也當不了你的家,你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吧。我有兩個要求,一是結婚前要帶他到家裏,讓我們看一看,到底般配不般配;二是辦喜事的時候一定不能草率,要辦得熱烈隆重一點,免得單位上的人瞧不起你。”


    李靜嫻見父親終於同意了這門親事,其他的都是次要問題,就說:“還是老爸開明,最疼女兒。”


    到底是在行政上幹過,老頭能夠提出別人意想不到的問題。老頭突然問:“小嫻,這個姓葉的,在豐陽縣副縣長中,負責哪個方麵的工作?”


    李靜嫻說:“他是抓城建的。”


    老頭說:“哦,排在第三位,這個女婿還是有前途的。”


    李靜嫻不解地問:“您咋知道他排在第三位?”


    老頭說:“副縣長中,管財貿的,是常務副縣長,能進常委,排在第一位,農業第二,過去抓工業排第三,城建交通排第四,文教衛生排第五,民族宗教排第六。現在的領導普遍重視政績,抓城市建設重要了,城建就靠前了,把抓工業的副縣長排在後邊去了。”這老頭是從分工上考慮問題的,他不知道現在副縣長們的排名次,有時是按先來後到的資曆,或者是從一同下文時的先後順序排列的,往往與分工無關。


    要是個一般女人,也許對這個問題並不敏感,反正都是當副縣長的,管他排在什麽位置。李靜嫻雖然還沒有問起過葉兆楠在豐陽縣政府副縣長中的位次,但她畢竟是一個記者,注重領導們的排列順序,所以對老爸佩服得厲害,高興地說:“老爸呀,你真了不得,你女婿過兩年再抓農業,然後管財貿當常務,再轉到縣委任宣傳副書記,過幾年變成組織書記,就有當上縣長、晉升為縣委書記的資格了,你給我健健康康地活著,好好看看你女婿能夠幹多大的事業!”


    女兒這麽一誇獎,老頭順風揚帆,飄飄然起來:“小嫻,你還是不懂,不是那樣遞進的,縣委政府兩個大院是輪流轉換的,副縣長也可以進常委,當辦公室主任、宣傳部長,而後組織部長,再轉回政府當常務副縣長的。這才能夠接上你的順序,再向上攀登。照這個算法,就是兩年一個台階,等他當上縣委書記,還有九個兩年,等上十八年才能當縣委書記,我呀,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李靜嫻噘起小嘴說:“你咒自己還可以,幹嗎要這麽貶低你的嬌客呀?現在的幹部升遷,不一定是按你這種順序遞升的,兆楠他跟的領導,原來是市委副書記,多多少少也算有根子,隻要齊書記打個招呼,也許你女婿很快就升到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了。要按你這種算法,他從這個位置升到縣委書記,頭發胡子都白了!”


    老頭說:“你別著急,我說的這是一般規律,你也別指望什麽齊書記。你不是說,她調到省婦聯會當主任了嗎?這樣的領導雖說也是廳級幹部,但位置不算重要,說話已經沒有多大作用了,你那個葉兆楠還得自己從頭做起。”


    老伴說:“算了吧,你們爺兒倆別念你們的古古經了,他祖墳上有多大的勁兒,他就能當多大的官,犯不著你們瞎操心!”


    老頭感慨地說:“是啊,我們在位時,就總結過,這當幹部,要靠祖宗積德,墳地風脈,組織安排,個人能耐。”


    李靜嫻說:“你說的是宿命論,還是個人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老頭說:“不和你們年輕人抬杠了,你告訴這小子,機遇最重要。我看電視新聞中,現在的幹部,有一句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機遇與挑戰並存’,我不這麽看,我認為,抓住了,就是機遇,抓不住就是挑戰。”


    李靜嫻從來沒有聽到老爸說過這麽精辟的話,心裏說,一定得告訴兆楠,讓他懂得這個深刻的道理,升職的進程就會快些。忽然又想,真的,我怎麽沒有問過兆楠,他到底排在第幾位呢,回頭得趕緊問一問。二李靜嫻雖然不知道,但她老爸的估計並不錯,葉兆楠在副縣長的排序上,確實是排在第三位,還有五個副縣長更加靠後,倒數第一的是非黨副縣長周誌茹。按說,他任職時間短,沒有其他副縣長的資格老,不應放在前邊。雖說人大代表們填寫選票時,姓葉的在前邊,應該到使用時,坐在台上,上到文件上,就得靠後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領導說了算,市委副書記的秘書下來任職,就比別的副縣長多一分優勢,決定了葉兆楠靠前排的位次。


    閑話少說。葉兆楠請假後,先回到老家,對父母通報了自己要再婚的消息,父母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孩子怎麽說離婚就離婚了,簡直把婚姻大事當成了兒戲。孫丫丫這個媳婦有什麽不好?名牌大學畢業,又是一個當醫生的,兒子有個小傷小病,自然有人操心。盡管這個媳婦不待見他們這兩個農村老人,畢竟說出去臉上很有光彩。全村人都知道葉家娶了一個有本事的好媳婦,可現在咋對鄉親們說呢,放著醫生不要,又娶了個電視台的記者。


    老頭老婆是莊稼人,在他們的邏輯裏,醫生是最有用處的,一個記者該有什麽本事?會寫文章不當吃不當喝的。鄉下人對於兒媳婦,公公可以熟視無睹,婆婆總能挑出毛病,沒有一個娶過來以後,是徹底中意的,可一旦失去了,就有點舍不得。葉兆楠的母親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抱怨自己的兒子太草率,把那麽好的一個媳婦,怎麽說甩就甩了?


    還是老頭子信任自己有能耐、光宗耀祖的兒子,責怪老婆說:“哭什麽,又不是辦喪事兒。兒子能夠換媳婦,說明孩子有本事。我年輕時要是有本事,還不早把你給休了!”


    老婆聽了這話,立刻止著哭泣,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原來早有二心啊!兒子有本事也是我生的,你驕傲個什麽?”


    他們對於李靜嫻已經懷孕的事情,還是喜不自勝的,抱上一個孫子是他們多年的盼望。葉兆楠的母親破涕為笑說:“好,好,下蛋的母雞比總抱空窩的強,這個媳婦咱要定了。”


    葉兆楠見這麽容易就做通了二老的工作,放下心來。隨後,說起不再辦婚禮了,旅遊結婚,父母隨他便,反正再鋪張地辦,也是再婚,沒有什麽多大光彩。到時候,既成事實,鄉親們隻能認為自己的兒子有能耐,換媳婦就像換衣服一樣,讓他們眼熱去吧。


    村幹部們聽說葉兆楠回來了,自然又是一番親熱。葉兆楠告訴他們,自己雖然不抓交通,但在市裏參加的交通城建會議上,專程去見了他們龜頂縣的副縣長和交通局長,說了讓他們關照一下自己的老家,搞一些修路項目。那個副縣長一口答應下來,說修村村通工程是改善農村生活,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要課題,上級和縣裏都有一定的撥款,反正早修晚修一個樣,先給誰後給誰一個樣,人情不如早做,你在外縣為革命事業出力,我們理應照顧。讓村裏的幹部打個報告,直接找交通局長吧,盡量盡快統籌解決。支部書記高興萬分,自己喝了一小碗酒,感謝葉縣長操心,自己真的不好意思催促呢,沒有想到這麽快就把事情給辦好了。


    到了市裏,葉兆楠直奔李靜嫻的住處,少不得濃情蜜意地親熱一番後,兩個人商量怎麽辦婚事。李靜嫻說出了父母要見一下他的意思,葉兆楠說,幹脆我們回來後再去吧,反正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李靜嫻嬌羞地伸手擰了一下葉兆楠的嘴巴,把自己父親堅持要大操大辦的意見向葉兆楠攤牌了,葉兆楠死活不同意這麽辦。說旅遊結婚更加浪漫一些,對於李靜嫻來說,雖然是初婚成大禮,但對自己來說,畢竟不算什麽光彩事兒。


    李靜嫻生氣地說:“哦,我一個黃花閨女嫁給你,你不光彩了?”


    葉兆楠急忙解釋說:“不是這麽說的。你想啊,我剛剛當上副縣長就換老婆,你讓社會上怎麽評價我?”當然,葉兆楠有一個說不出來的原因,就是自己同孫丫丫曾經簽訂了一個君子協定,一定要悄悄地辦自己的婚事,不能對孫丫丫帶來傷害。


    李靜嫻是一個比較成熟的女人,馬上意識到葉兆楠心裏的那些小九九,就回敬說:“什麽怎麽評價?無非是你還戀著你那個前妻,唯恐影響了人家的情緒。你這麽做,怎麽不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葉兆楠說:“哪有這回事兒?你不要胡思亂想。要不然咱們折中一下,等咱們遊玩回來了,我請一些老朋友聚一聚,慢慢地把我們的婚事公開了。”


    李靜嫻執拗起來:“不行,咱們還是請禮儀公司,熱熱鬧鬧地把婚事辦了,我才和你一道出去旅遊,風光風光。不然,我連跟領導請假的理由都沒有。”


    葉兆楠說:“有什麽不好請假的?兜上一包喜糖,什麽都不用說,人家就知道你要出嫁了。結婚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哪有請不下來假的道理?至於旅遊結婚,也是時尚觀念,現在到了哪裏,男女開一個房間,結婚證都不用亮,一天換一個場景,還不給人痛快死了!”


    任憑葉兆楠磨破嘴皮子,李靜嫻都說自己沒有辦法向父母還有同父異母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交代,再說,兩個嫂子都是長舌女人,說不定懷疑自己肚子大了,才這麽草率地嫁人的。


    葉兆楠急了,懊惱地說:“我原來以為你挺開放,原來也這麽守舊。要不是你肚子裏有了孩子,我還真不打算和你結婚呢。”


    李靜嫻登時氣白了眼睛,不管不顧地拿枕頭砸葉兆楠:“這麽說,我是訛上你了?你滾,你滾!我去醫院把孩子做了,咱們從此視同陌路!”


    葉兆楠趕緊低聲下氣地賠不是:“嫻,是我不好,不該這麽傷害你,惹你生氣了。千萬不要再生氣了,氣壞了,影響咱們孩子的正常發育。你想啊,我現在不過是個副縣長,要是因為結婚帶來了負麵影響,於你有什麽好處?”


    一說到影響進步,李靜嫻就不那麽凶了。哭了一陣子後說:“隨你吧,反正我生了孩子,不可能再跟著領導東跑西顛了,很可能要做內務工作。以後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葉兆楠拍拍胸脯說:“你放心,等咱們回來,我去找台長說說,我不信,他們對於一個副縣長夫人,不予以關照。”


    李靜嫻說:“你千萬別去丟人現眼,在我們台裏,縣委書記的老婆就有兩個。其他女人,哪一個是沒有根子的?台長照顧也輪不到我的頭上。”


    一句話說得葉兆楠沒有了脾氣,上前抱了抱胳膊都不肯伸的李靜嫻說:“我的好嫻嫻,你終於同意了,我好高興,你真是我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老婆。咱倆分分工,你去跟領導請假,我去訂臥鋪票,我們明天白天先辦結婚手續,晚上就起程去廣西桂林。”李靜嫻臉色仍然不夠晴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葉兆楠要去訂票,走到門外,還沒有關門,李靜嫻大聲叫住他:“兆楠,不要訂去桂林的票,還是去福建的武夷山吧,我還沒有去過,據說那裏的風景更美一些。”


    葉兆楠說:“好,你想到哪裏去,我們就到哪裏去。”


    等葉兆楠到了街上,忽然想到,自己把司機打發走了,出行真不方便。伸手招了一輛的士,剛剛坐進去,手機就響了,葉兆楠打開接聽,李靜嫻說:“先不要去武夷山了,太遠,路途勞頓,孩子吃不消,第一站先到張家界吧,十幾個鍾頭就到了。”


    葉兆楠說:“遵命。”合上了手機,心想,女人的心思變化就是快,不到十分鍾,就變了兩次,說不定到了火車站,又會有什麽變化。自己反正得把手機放在眼前,免得到了嘈雜的地方聽不到誤事兒。又一想,李靜嫻現在就體現出母愛了,真是女人的天性。也許李靜嫻口頭是這麽說的,真正的意圖不過是不想把時間消耗在路途上,好早點休息,和自己加倍親熱。想著想著,心裏美滋滋的,下腹部竟然有點發脹的感覺。


    就在葉兆楠不停地胡思亂想的時候,司機說:“到車站了,請下車吧!”


    葉兆楠下車去找車站的朋友訂很不好搞到的臥鋪票,很快融入到滾滾的人流之中。三李靜嫻終於打點好自己,非常靚麗地跟著葉兆楠去唐都市的火車站。葉兆楠想,這要是讓孫丫丫看到了,不知道該有什麽感受。不禁朝孫丫丫住的那套大房子的方向看了幾眼,呆呆地出神。


    李靜嫻扯了他一把說:“發什麽呆呀,又看到美女了,眼裏沒有我了?”


    葉兆楠轉過身來,攜著李靜嫻的嫩手,擠進了進站的人群中。天氣漸漸地熱了起來,葉兆楠的西服很快就被汗水濕透了,心裏責怪自己,出這麽一個旅遊結婚的餿主意,花錢買罪受。又想到當年和孫丫丫結婚時多麽風光,這一次,連一個送行的人都沒有,不禁有些傷感,和興高采烈的李靜嫻相比,情緒低落了不少。


    對於沒有搞到軟臥車的票,葉兆楠對李靜嫻非常抱歉。李靜嫻卻安慰葉兆楠說:“我知道咱們這裏的臥鋪車票不好買,能搞到硬臥車票就很不容易了。老公啊,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貪圖享受的人。”葉兆楠用力把李靜嫻的手捏了捏。


    到了七號車廂,兩張票一張在五座的下鋪,一張在十一座的上鋪,說了無窮的好話,好不容易才調換到九座的上鋪和下鋪,同中鋪的小夥子反複講,情願加錢給他,調換到中鋪,這家夥很倔,說什麽也不幹。


    葉兆楠近來不像剛到縣裏時說話那麽謙卑,用向領導匯報的口氣,而是已經充滿氣勢壓人的味道了,不客氣地說:“你這個小夥子怎麽這麽難說話?真是不可理喻!”


    誰知那個小夥子不吃這一套:“你算老幾?憑什麽你想調換位置我一定給你調換?”


    李靜嫻想罵這個不識相的人,說小夥子,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這個人雖然不算老幾,可他是一個副縣長。忽然想到這年輕人別說不是豐陽縣的,就是豐陽縣的,也不一定抬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副縣長。這是在列車上,說出去一對副縣長夫婦的身份,坐這種車廂,更加丟人現眼,趕緊打擺對葉兆楠說:“算了算了,不要和這種人一般見識,我到上邊去睡,大不了十幾個小時嘛。”


    葉兆楠想,到了這種情況下,自己這個副縣長也不過是一個普通老百姓。這小夥子若是自己的秘書小關,恐怕睡在地上也要幹,好讓領導休息得舒服一些。沒有辦法,隻得讓李靜嫻爬了上去,自己在下鋪就臥。


    葉兆楠與李靜嫻隔著一個中鋪躺了下來,心理上覺得與李靜嫻隔了好遠一樣,新婚燕爾,這是令人掃興的事情。昨天晚上,李靜嫻穿著睡衣睡覺,任憑葉兆楠怎麽挑逗和撕扯,就是不肯向自己裸露展示。說什麽明天就要結婚了,忍一忍圖個新鮮。自己隻得屈從了她。其實,在李靜嫻的小心眼兒裏,仍然對葉兆楠的這個舉措耿耿於懷,說什麽社會輿論,都是騙人的鬼話,還不是心裏放不下孫丫丫?怕兩個人太張揚了,讓孫丫丫感到難堪。這說明這個男人仍然顧盼著前妻,還沒有把心思全部放在自己身上。要不是真的怕影響他的前程,像這麽偷偷摸摸地辦終身大事,真不是個滋味。心裏一煩,就失去了做愛的原動力,搪塞了葉兆楠,把這個在法律上還沒有但事實上已經成為老公的男人,弄得抓耳撓腮,猴急猴急的,又忍不住偷笑。


    外邊的天色暗了下來,車內的燈火通明。葉兆楠的對麵是一個老太太,把一個小包袱放在鋪位底下不放心,又枕在頭下。他向上看,對麵的上鋪是一個中年人,很不地道,賊一樣的眼神,不時地盯著李靜嫻看。葉兆楠心裏發煩,站起來喊:“嫻,你下來,我換到上鋪去,不看幾頁書我睡不著覺,這下麵的燈光太暗,我睡在上鋪要好一些。”


    李靜嫻說:“好。”然後她就順著鋪位,拖著並不笨重的身子慢慢地從梯子上下來,和葉兆楠調換了鋪位。


    葉兆楠一邊往上鋪爬,一邊想,人分不同層次,這鋪位也分不同層次,這是客觀存在,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隻要有人群的地方,總會弄出一點差別來。要是自己升職這麽跨越式地發展就好了,一下子升了兩級。


    拱到了上層,葉兆楠才知道坐下直不起腰來,想這次自己主動地提拔了,並不好受。當上了高層領導,肯定不會受此磨難,要是如此不好受,沒有人喜歡向上爬。於是,覺得自己把到上鋪去睡和升職相提並論,這種怪模怪樣的比方,並不十分恰當。


    從張家界、武夷山轉了一圈兒,他們順著京九線,到淮水市下了火車。在這裏下車,比到了唐都市離豐陽縣還要近一些。同時可以休整一下。一路下來,白天黑夜地折騰,兩個人的眼圈都像大熊貓,有些發暗。李靜嫻心疼地對葉兆楠說:“兆楠,旅遊結婚真不應該成為時尚,要是在家裏,我能夠給你燉一點人參鹿茸、猴頭燕窩湯什麽的,可以好好地補一補你的身子,可這麽一來,我除了陪你睡覺,什麽也幹不了。”


    葉兆楠親了李靜嫻一口說:“你也很辛苦,不必遺憾,有羊就能趕到山裏,回去有你好好地展示廚藝的時候。說不定,你會把我的肚子弄得和你一般大,壞了體形的。”


    李靜嫻說:“你們當官的,肚子就得大一些,顯得有派頭,給人以穩重的印象。”


    到了賓館,住下來等司機來接時,葉兆楠提議,到當地的白沙灣水庫遊玩(見長篇小說《怪味滄桑》上卷“鐵路”一節),說那裏山清水秀,非常美麗。李靜嫻說什麽也不想去了,懨懨地說:“咱們省的景點再好,也不如人家早已有名的地方,都是報紙上自己吹出來的。我太累了,什麽風光也不想看了。就這樣回去後,照片也要洗幾大本子。”


    葉兆楠說:“這個水庫很大,裏邊有許多湖心島,上邊有蛇島、鳥島,還有猴山。你不想再和猴子合個影?”


    李靜嫻俏皮地說:“我和你這個不知疲倦的公猴子合影就夠了。”


    說話間,電視裏正播放著《動物世界》,趙忠祥娓娓動聽地用特殊的嗓音,正在描述猴群中的猴王爭奪戰,兩個人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臨了,李靜嫻感慨萬分地說:“想不到猴子之間也這麽爭權奪利,你們在官場中,不是和猴子一樣嗎?”


    葉兆楠深有體會地說:“是啊,官場中有的人,靈性像猴子,奴性像狗,相互之間在位置的爭奪上更像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李靜嫻說:“快不要說了,我害怕,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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