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稿紙上,“官路”這個詞當然也要孕育出一條岩板小路,曲曲折折地痙攣著,從山外通向馬橋——並不是每一條小路都叫官路的。因此我必須猜測出這樣一個來曆:以前村裏有人在外麵做官了,就要騎著馬回鄉省親,不能沒有一條好路,因此當了官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鄉修路,修官路。一般來說,官路都由罪人修築。官家根據他們罪行的輕重,分別罰修十丈或二十丈不等。整條路既是富貴和殊榮的記錄,也是由往日的罪行積累延伸而成。


    馬橋以前的官人和罪人,都沒有留下名字。


    日久失修,一些岩板已經破碎了,或者幹脆沒有了。剩下的斷斷續續,也沉陷在浮泥的包圍之中,隻冒出尚未沒頂的部分,被人們的赤腳踩踏得光溜溜的,像一段段冒著油汗的背脊,在我們腳下作永遠的跪伏。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把這些背背從泥土裏挖掘出來,讓背脊那一端的頭顱抖落泥士從漫長的黑暗裏昂起來,向我睜開眼睛——他們是誰?


    官路上的泥土開始有糞臭的時候,就是村寨到了。那裏有一樹燦爛的桃花,迸發出嘩啦啦的光斑。


    我氣喘籲籲地回過頭來問:“馬橋還沒到麽?”


    複查幫我們幾個知青挑著一挑子行李,匆匆地趕上來,“就到了就到了。看見沒有,前麵就是,不算太遠吧?”


    “在哪裏嗬?”


    “就在那兩棵楓樹下麵。”


    “那就是馬橋?”


    “那就是馬橋。”


    “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不知道。”


    我心裏一沉,一步步走進陌生。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草


    一九九六年一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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