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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九四三年十月,緬甸北部山區的雨季在一片隱伏不祥的殺機中匆匆結束了。


    當時世界戰場的形勢是:盟軍在南太平洋上成功地遏止了日軍的攻勢,雙方處於對峙。在歐洲,盟軍實施西西裏島登陸,兩月後,意大利政府宣布投降。蘇德戰場,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和庫爾斯克戰役以蘇軍的勝利宣告結束,蘇軍從此轉入戰略反攻。


    戰爭的天平逐漸傾向同盟國一方。


    十月,在蘭姆伽整訓完畢的中國駐印軍兩個師乘著夜幕掩護,悄悄開出印度,沿著塔奈河穀向日軍占領下的緬甸北部推進。中國士兵全副美式裝備,頭戴鋼盔,腳蹬皮靴,身穿哢嘰斜紋布軍服,七九步槍全都換成了湯姆式衝鋒槍。這是一支裝備精良麵貌一新的大軍。它們的番號是新三十八師和新二十二師。部隊官兵在美國教官的嚴格訓練下,重新學習未來叢林戰的一切要領,並成百次地進行演練。在隊伍中間,還夾雜著許多美國軍人高大強壯的身影。


    如果說在以往的中日戰爭史上,中國軍隊的失敗主要歸咎於裝備落後和官兵素質低下的話,那麽現在從理論上講,駐印軍已經具備了能夠從陸地上打敗任何強敵的精神和物質條件。


    然而戰爭畢竟是戰爭,戰爭比一切理論問題更加複雜,更加變化莫測。


    從印度東北部阿薩姆邦的利多鎮出發,沿塔奈河穀向西,不出一兩天就進入綿延數百裏的野人山脈和荒無人煙的胡康河穀。這條路線恰好是一年前雨季中國遠征軍兵敗緬甸的撤退之路。


    在河穀兩旁的樹林裏,山坡上,還有水窪和溝壑裏,到處都能看見一具具遇難者的骸骨。這些不幸的死者經過漫長的雨季,早被毒蟲猛獸鏤空食盡,變成一堆堆支離破碎的白骨,令人慘不忍睹。白日,螞蟻在水坑裏翻湧,烏鴉在頭頂盤旋;入夜,山坡樹叢到處閃動著餓狼鬼火幽幽的綠眼睛。這一切陰風慘慘的景象無疑都將喚醒中國官兵對那場大失敗的慘痛記憶,從而給他們精神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戰爭是這樣一種對抗:不僅比較物質,更比較意誌和精神,勝負則取決於兩者之和。盡管中國官兵提高了作戰技能,裝備了比日本人更先進更強大的作戰武器,但是他們缺少信心,缺少勝利的鼓舞。失敗是一片烏雲,烏雲牢牢籠罩在他們頭頂上,使他們久久不能從失敗的陰影下走出來。因此,在他們創造一項打敗日軍的戰爭奇跡之前,凶惡的日本人對於重振旗鼓的中國軍隊來說,始終意味著一場惡夢和一個不可戰勝的神話。


    山穀裏,大軍沉默行進。騾馬嘶鳴,槍刺林立;山林無語,戰雲逼近。戰爭將以嚴厲無情的法則檢驗每一個軍人,並決定他們的命運和未來。


    朗克普邊境。


    師部宿營地,孫立人佇立帳外,仰望星空,黑黝黝的群山和神秘的暗夜使他對於即將打響的緬甸之戰感到憂心忡忡。


    孫立人對自己同樣信心不足。


    在西點軍校,教官常常引用克勞塞維茨的一句名言:“常勝之軍,須先戰勝自己;常敗之軍,須先打敗敵人。”換句話說,中國士兵倘不能重新獲得信心,便永無勝利可言。


    按照總指揮部作戰意圖,他率領新三十八師在前,廖耀湘新二十二師隨後跟進。預計他將在新背洋、達羅與日軍主力打一場關鍵性的惡仗。他的任務是隻許打勝,不許失敗,否則,在他們身後還有一支八萬人的築路大軍將失去屏護,而盟軍代號為“人猿泰山”的龐大戰略計劃也將因此夭折。


    根據情報,塔奈河穀當麵之敵為日軍赫赫有名的“九州兵團”精銳第十八師團。它的前身為著名的“米久留師團”,師團官兵全部由北九州礦工組成,作戰凶猛,紀律嚴明。這支部隊在中國戰場曾創造過赫赫“戰績”,其中最著名的“盧溝橋事變”就是由該師團發動的。該師團還參加了上海淞滬會戰、杭州灣登陸、南京大屠殺、武漢會戰、廣州戰役等,多次獲得日本天皇獎賞。在一九四二年新加坡戰役中,該師團以三萬兵力俘獲八萬英軍,震動英倫三島。連丘吉爾首相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奇跡。”


    麵對這樣的強敵,難怪一向自信的孫立人也心有餘悸。


    遠處亮起兩道雪亮的車燈。一陣汽車馬達由遠而近,戛然刹住。“哈羅,孫將軍。”車門開處,史迪威敏捷地跳下車來。


    史迪威還是中國官兵熟悉的那番模樣:作戰服、卡賓槍,不佩戴任何軍銜標誌,親自駕駛一輛敞篷吉普到處顛簸。唯一的變化是,那頂老式戰鬥帽換成了鋼盔。史迪威從不帶衛兵,喜歡自己開車,獨往獨來,這種癖好給日本人造成了可乘之機。他們後來多次試圖伏擊這位美國總司令,隻是由於運氣不佳陰差陽錯才沒有得逞。這次史迪威還帶來了孫立人熟悉的另一位美國將軍,參謀長托馬斯·赫恩少將。


    孫立人微微感到局促不安。


    同美國將軍相比,他的裝束服飾未免顯得過分華麗,黃呢將軍製服,高腰馬靴,少將銀星閃閃發亮。中國軍官更看重在部下麵前保持身份和尊嚴,孫立人也不例外。好在史迪威不介意這些。他親熱地拍拍孫立人肩頭,招呼他進帳篷去。


    “孫,我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但是你得替我保密。”史迪威點燃煙鬥,朝參謀長愉快地眨眨眼睛,操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


    後者從公事包裏取出一份文件,遞給孫立人。


    這是一份由史迪威簽名同時呈報華盛頓和重慶政府的報告副本。報告請求立即從中國空運三至五個師到印度,將中國駐印軍擴編為兩個軍,以確保“人猿泰山”戰略計劃的實行。報告提及一個敏感的條件,即軍長人選必須由史迪威總指揮提名。


    孫立人先是驚愕一瞬,然後馬上意識到美國人把機密透露給自己的意圖。在駐印軍乃至國內,孫立人雖然以親美派著稱,但他畢竟是中國軍人。中國軍人就不得不受製於中國的國情,受製於中國的政治和黨派之爭,因此他不得不對許多事情有所顧忌。


    “老頭子會同意嗎?”他飛快地權衡一下利弊,試探地問。


    赫恩少將會意一笑。他那雙銳利的目光透過眼鏡片完全洞悉這個中國師長的內心活動。中國人誰不懼怕老頭子呢?


    “你放心,孫。”他寬宏大量地拍拍孫立人,胸有成竹地說,“你們委員長不是也離不開我們美國的飛機大炮嗎?那個羅卓英,我們不要他,他不就是得滾蛋嗎?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孫立人低頭不語。


    史迪威吐一口濃煙,爽朗地笑起來。“孫將軍,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名優秀的指揮官。我們已經合作過多次,但是這次我需要得到你的完全配合。你必須絕對服從我,不得違抗命令,貽誤戰機,你將得到的報酬是取得我的中將軍長的提名。”


    不言而喻,這是一種道地美國式的交換,也是一種英國式的賭博。史迪威不信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軍官,羅卓英就是一例。羅就任駐印軍副總指揮不到三個月就被不光彩地攆走了。但是史迪威破例賞識孫立人,這不僅因為孫立人畢業於西點軍校和智勇超群,還因為孫立人對美國有一種超出血緣之外的親近感。大戰迫在眉睫,史迪威之所以做出如此非常之舉,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取得中國指揮官對他的絕對服從,從而避免上次遠征軍四分五裂的悲劇。


    “士為知己者死。”孫立人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句古訓。如果說鬱鬱不得誌一直使孫立人心灰意冷的話,那麽一旦機遇就在眼前,他怎麽能不為之砰然心動呢?在國內,他受到眾多嫡係排擠;在印度,廖耀湘又是他的主要競爭對手。廖是杜聿明的親信,黃埔嫡係,他的師部有熱線電台同重慶聯係。要是在國內,他能指望超過廖耀湘得到中將軍長提名麽?


    在中國,從政要有靠山,有勢力,有大人物做後台;在軍隊亦如此。現在,美國人的勢力越來越強大,連老頭子也得讓史迪威三分,他為什麽不抓住時機押上它一寶呢?


    如果說人生原本是場賭博,一場意義特殊的賭博,官場何嚐不是如此呢?


    “yourmajesty(閣下),”孫立人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回答,“iamverygratefultoyourforyourtrust.(我非常感謝您的信任。)iswearimustdoordingtowhatyousaid.(我發誓我一定找您的話去做。)”


    “很好,孫將軍,我需要你。我相信我們能比以前合作得更有成效。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裏還有什麽麻煩需要我替你解決嗎?”史迪威也站起來說,他顯然對談話結果感到滿意。


    孫立人張張嘴,轉念一想,欲言又止。他不想給這位美國大叔留下過於貪婪的印象。但是這瞬間的表情還是被史迪威注意到了。


    “oh,”美國大叔高聲叫起來,“你這個貪心鬼!你又要提‘155’的事吧?不過,托馬斯,你看怎麽樣?……ok,說定了,給你一個營。我想你們那些中國記者又該在報紙上攻擊我冷落了那位法國朋友。”


    “法國朋友”是美國人對廖耀湘的戲稱。廖畢業於黃埔第六期,後留學法國陸軍軍事學院,能講一口漂亮法語。在駐印軍中,孫師長得到的裝備常常比廖師長又多又好,因此不少中國隨軍記者對此憤憤不平,抱怨美國人厚孫薄廖。“155”是美國製造的最新式榴彈炮,配屬總指揮部,中國指揮官都對這種威力強大的遠射程大炮饞涎欲滴。現在史迪威把它慷慨地給了孫立人,這其中不僅含有獎勵的意味,更可以視作一種新的友誼和合作關係的開端。


    “孫將軍,我要你牢牢記住,你的任務是必須打垮敵人。我隨時都跟在你的身後。請不要忘記,你身後還有一支八萬人的築路大軍,他們需要得到你的堅強屏護。”史迪威語重心長,再三叮囑。


    孫立人啪地敬了一個軍禮。他以立正姿勢,目送吉普車遠去。兩盞閃爍的汽車尾燈很快轉過彎,消失在漆黑的峽穀深處不見了。坑坑窪窪的山間公路上,有一支部隊正在夜行軍,黑暗中不時傳來騾馬嘶鳴和槍支鋼盔碰撞的金屬響聲。


    孫立人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和輕鬆的精神狀態中。他深深吸進一口清冷潮濕的空氣,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夜空。星光閃爍,山影朦朧,暗夜雖然深邃,卻少了些陰霾,多了些光亮與希望。不管怎麽說,他已經投下賭注,成敗得失,在此一舉。


    “副官!”他看看夜光表,已經淩晨一點。“馬上叫醒副師長參謀長,還有機要處長,帶上作戰地圖上指揮部見我。”


    早在第一次緬甸戰役失敗的當年十月,史迪威就製訂了一個收複緬甸的戰略計劃,軍方給這項計劃取名代號為“人猿泰山”。“人猿泰山”原是一部三十年代風靡美國的傳奇電影,講述一個被黑猩猩搶走的小男孩如何在原始森林裏長大,並成為一個英雄的故事。這個代號意味著未來在緬甸進行的將是異常艱苦而漫長的原始叢林戰爭。


    “人猿泰山”包括兩個規模宏大的戰略設想:


    一、x軍(駐印軍)以收複緬甸北部為目的,與y軍(中國遠征軍)收複怒江西岸的戰爭同時進行。最終全麵收複緬甸。


    二、隨著x軍推進,屆時將有一支龐大的築路兵團將一條柏油公路從印度的利多(ledo)一直修到緬甸的密支那,最後接上中國境內的滇緬公路。該公路全長七百英裏,途徑許多高山大壑和原始森林。同時還將鋪設一條大口徑輸油管道從印度加爾各答直到中國昆明,預計總長度為兩千英裏。


    “人猿泰山”計劃的實現將打破日本對中國的全麵封鎖,把中國大後方同世界反法西斯陣營緊緊連接在一起。製定這個計劃的著眼點出於對戰爭還將持續五年以上這一基本戰略估計。


    羅斯福總統親自批準了這個計劃。


    一九四二年雨季過後,美國陸軍工兵部隊便陸續從本土抵達印度。這個部隊包括兩個(後增至五個)機械化工兵團和一個黑人工兵營,另外從蘭姆伽調來兩個中國工兵團協助。工程開始後,英國當局提供了大約三萬名印度民工參加施工。年底,築路大軍分段將公路從印度薩地亞向西緩緩推進,日進度約為四分之三英裏。工程總指揮惠爾勒少將,副總指揮阿魯斯密準將,兩位將軍都是美國最優秀的公路工程師,他們親自參加了設計並指揮部隊施工。印緬邊境亙橫著重重疊疊的喜馬拉雅山脈和野人山,山大林密,溝壑縱橫,且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築路大軍花了半年時間才把公路修到利多邊境。


    一九四三年雨季到來了。暴雨和洪水衝毀道路房屋,衝走施工材料和機器。各種熱帶蚊蟲、螞蟥和叢林疾病也乘隙而入,日益嚴重地威脅人們的生命。從利多進入緬甸,擔任掩護的前哨部隊幾乎天天都同日軍發生戰鬥,敵人還時常派出敢死隊穿過原始叢林,襲擊沒有武裝的築路隊伍,致使人們整天提心吊膽。一種畏難和死亡的氣息迅速在人群中蔓延開來。民工大量開小差,生病和裝病的士兵迅速增多,上工的人數明顯減少。


    工程進度幾乎陷於停頓。五月至八月,公路總共往前推進了七英裏。


    打仗和築路都是艱難的事業,而將打仗和築路同時進行更是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它將極大地考驗人們的意誌、信念和獻身精神。作為這場戰爭的總指揮官史迪威決心不屈不撓地把這項工程進行下去。他派人在邊境豎起一塊巨大的標語牌,牌上刷著一行醒目的油漆大字:


    “weetoburma!”


    (歡迎來緬甸!)


    thisroadleadstotokyo!


    (這條道路通往東京!)”


    2


    緬甸。新背洋。


    新背洋是緬北群山夾峙中一塊小小的山穀平壩,呈長條狀,距邊境約七十公裏。清澈的塔奈河好像一道護城壕從平壩邊緣緩緩流過。新背洋扼胡康河穀出口,為駐印軍入緬必經之地,由日軍增派第十八師團第一一四聯隊駐守。


    十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時,前哨戰在新背洋以西無名高地展開。新三十八師搜索連行進途中與日軍一個大隊猝然遭遇,雙方立即搶占有利地形,並同時向對方開火射擊。


    按照以往的戰場經驗,日軍一個大隊(營)的戰鬥力往往相當於或超過中國軍的一個團。河南戰役,日軍曾創下一個機動大隊擊潰湯伯恩一個師的驚人紀錄。因此戰鬥一開始,日軍並沒有把區區一個連中國兵放在眼裏。他們還是按照老一套戰術,依仗人多,三麵包抄,連連向中國軍占據的無名高地發動猛攻。


    但是這次他們沒能如願以償。


    搜索連是新三十八師的開路先鋒,全連兵員三百餘人,配備迫擊炮十二門,反坦克炮三門,輕重機槍二十五挺。士兵清一色m4湯姆式衝鋒槍。戰鬥一打響,該連即沉著應戰,將敵人放入射程內,充分發揮火力優勢予以殺傷。當日本士兵端著三八大蓋氣勢洶洶撲上來的時候,冰雹般的迫擊炮彈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暴雨般的機槍子彈始終構成一道道密不透風的火牆,把氣焰囂張的日本人打得暈頭轉向,好像割禾一樣紛紛栽倒在地。輪到中國軍反衝鋒時,頭戴鋼盔的中國士兵更是個個爭先,勇不可擋。他們充分發揮了自動武器近戰的長處,把密集的子彈潑水般掃向敵人。盡管日本士兵受過嚴格的射擊、刺殺和肉搏訓練,且戰鬥意誌極為頑強,但是他們手中的老式步槍畢竟敵不過自動武器的威力,中國人不待靠近就把他們打得血肉飛濺,渾身都是窟窿。


    激戰持續到中午,日軍漸漸不支。


    下午,另一連中國士兵及時趕到,兩路一齊夾擊,日軍倉皇敗退,丟棄兩百多具屍體和許多槍支彈藥。


    前哨戰初戰告捷,中國駐印軍首次創造對日軍以少勝多的奇跡。


    十一月一日,新三十八師一一二團先遣營,沿塔奈河穀西岸向新背洋迂回,行至加拉蘇高地附近遭到日軍伏擊,損失一個連。日軍以兩個步兵大隊的優勢兵力包圍了剩餘的中國軍,試圖一舉予以全殲。一一二團第二營緊急趕來增援,日軍亦增援一個大隊,雙方就在加拉蘇四周山頭展開激烈戰鬥。


    麵對強敵的中國軍隊沉著應戰,再次顯示出令日本人目瞪口呆的戰場優勢和良好素質。


    戰鬥開始,處境被動的第一營雖然受了損失,但是剩下的兩個連很快就像受了傷的刺蝟那樣蜷縮身體,占據山頭固守待援。第二營趕到,搶占另外兩座山頭,與一營成犄角之勢,穩住了陣腳。


    中國軍占據山頭,居高臨下,擁有六0毫米、八二毫米及一0五毫米各種口徑迫擊炮約六十門,輕重機槍一百一十挺;日軍迫擊炮不到二十門,擲彈筒五十具,機槍七十餘挺。由於日軍在火力上明顯處於劣勢,因此進攻屢屢遭到挫敗。


    第一天,中國軍的迫擊炮幾乎主宰了戰場形勢,日軍每有行動,必定遭到炮火猛襲。特別是一0五重迫擊炮,射程遠,殺傷力大,對日軍構成重大威脅,有時步兵剛剛隱蔽集結,即被炮火瓦解,部署被打亂。中國軍還摧毀日軍炮陣地一個,連日軍指揮部也挨了兩發炮彈,正在指揮作戰的副聯隊長平田一郎大佐被當場炸死。


    是夜,日軍組織偷襲,中國軍防範嚴密,未能得逞。


    狡猾的日本人強攻不成,乃改變戰術,以一個步兵大隊迂回到中國軍陣地後方,斷其歸路,再以不斷佯攻和派出小股襲擊,吸引對方打槍打炮。日本人的算計天生是精明的:既然被圍困的中國人炮火猛烈,那麽彈藥消耗必定也大,一俟彈藥消耗殆盡,那時候上帝也無法挽救他們束手待斃的命運。


    果然,一連數日,日軍日夜襲擊,組織敢死隊進行突擊。中國方麵還擊日見稀疏,炮兵射擊已經失去壓倒性優勢,變得十分零落。


    第五天黎明,日本人開始大規模集結部隊,第一一四聯隊長丸山房信大佐親自指揮戰鬥。迫擊炮進入陣地,擲彈筒瞄準中國軍固守的山頭,輕重機槍選擇好射擊位置,準備掩護步兵發起最後攻擊。晨霧漸漸消散,太陽從河穀的山頭露出臉來。丸山大佐舉起望遠鏡觀察中國軍陣地。千軍萬馬已經準備就緒,隻等一聲令下就發起總攻。他決心要替平山副聯隊長報仇。


    就在這時,一隊美國飛機隆隆地出現在河穀上空。


    對於所有經曆過飛機轟炸和掃射的人來說,那種被死亡追逐的恐怖滋味是難以忘懷的。這種體驗無論是對苦難的中國人和狂妄的日本人都同樣重要。因為沒有人能夠對抗炸彈的威力,就像對抗死神的降臨。所以當美國飛機一出現在頭頂上,丸山大佐就感到頭皮發麻,一股不祥的氣息從嗡嗡震響的空氣中迅速傳導給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部隊迅速隱蔽防空,進攻暫時取消。


    然而這次美國飛機既未投彈也未掃射,這是威脅性地低空掠過,仿佛警告日本人不得輕舉妄動。在戰鬥機掩護下,一隊運輸機又隆隆地飛來,於是目瞪口呆的日本官兵很快便看到這樣一個精彩場麵:雙引擎飛機好像一條條笨重的大馬哈魚,沐浴著山間金色的朝霞,在空氣的海洋裏緩緩遊動。它們象產卵一樣從機腹裏不停地排放出許多花花綠綠的降落傘,降落傘係著沉重的鐵箱和麻袋,準確地落在中國人的山頭和陣地。毫無疑問,美國飛機的到來不僅及時解救了地麵受困的中國官兵,同時更給他們輸入必勝的信心和希望。


    中國軍的還擊更加猛烈了。


    此後一個月,美國人仿佛為了考驗日本人的意誌和忍耐力,索性把這種空中補給戰術固定下來。運輸機每隔兩三日就定期飛來空投,有時單機,有時兩三架,對地麵無線電台有求必應。空投物品從炮彈、子彈、藥品、飲水、糧食等軍需品發展到大炮、睡袋、香檳、留聲機和襯褲,幾乎無所不包。有次從飛機上投下一門平射跑,不偏不倚砸在炊事班的湯鍋裏,致使一連士兵整整兩天沒能喝上熱湯。還有一次美國飛行員同地麵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投下一袋女人裸體照片和刮臉刀,弄得那些天陣地上人人失眠,臉上都有刀片刮破的痕跡。


    中國人依仗美國飛機的空投補給不僅鞏固了陣地,而且有恃無恐,不把整整一個聯隊的日本人放在眼裏。後來他們幹脆讓飛機在陣地四周投放大量地雷,然後拉上一道道鹿砦和鐵絲網,把陣地築成一座密不透風的堡壘,致使擅長夜戰近戰的日本士兵一籌莫展。


    同中國軍隊的這種立體優勢正好相反,日本人的後方供應則時時遇上麻煩。美國戰鬥機好象兀鷹一樣四處活動,專門搜尋和襲擊敵人的運輸車隊,轟炸公路橋梁,甚至連運輸傷員的擔架隊也不放過。日本軍隊的困境很快在戰場上表現出來:彈藥糧食缺少,攻擊乏力;敵人炮火不分白天黑夜猛襲,官兵士氣下降,傷亡增加,等等。丸山聯隊長焦慮萬分,他預感到這場戰鬥的失敗已成定局。


    不久,情報傳來,中國軍隊利用加拉蘇高地拖住日軍,贏得寶貴時間,其築路兵團已經通過地形險要的朗克普邊境峽穀向新背洋推進。


    十二月,築路大軍打通塔奈河穀,將公路推進到新背洋以西二十英裏的南亞臘。中旬,新三十八師全線出擊,日軍一一四聯隊倉皇撤退,被迫放棄新背洋。


    加拉蘇之戰曆時五十天,日軍傷亡近千人,卻始終未能攻破兩個營的中國軍陣地。中國軍隊這種嶄新的戰術給日本官兵留下了深刻印象。丸山大佐在寫給師團及軍司令官的報告中驚呼:“……(加拉蘇)高地之戰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戰例,敵人的變化是驚人的,希望能夠引起司令官閣下的重視……”(《緬甸作戰》)


    但是這個局部戰例並未引起日本將軍們的足夠重視,他們對中國軍隊的固有認識來自多年的戰場經驗,而改變這種經驗就不得不一再付出遭受打擊和失敗的沉重代價。


    喜氣洋洋的孫立人陪同史迪威一同巡視陣地。剛剛開進陣地的“一五五”榴彈炮昂首傲立,直指東方,粗大的炮管在陽光下閃動烏黑的光澤。新三十八師三個步兵團全部渡過塔奈河,前出到新背洋以東,對日軍重兵防衛的達羅盆地取攻擊姿態,並將新背洋河穀牢牢置於大軍的屏護之下。


    史迪威對視察結果感到滿意。


    “孫將軍,你的部下表現很好,我要下令嘉獎他們。”史迪威頓了頓,又說:“你得看住那些日本人,要是他們敢伸出頭來,就把他們打回去。你必須保護好你身後這塊平地,就像保護你的心髒。你會看到,過不了幾天,這裏將出現奇跡。新背洋將成為東南亞盟軍在緬甸登陸的第一個灘頭陣地。”


    孫立人看見總指揮那雙藍眼睛閃閃發亮。


    送走史迪威,一個參謀軍官跑上前請示怎樣處理俘虜。被俘獲的日本人有八九名,都是在戰鬥中打散了抓住的,有的還負了傷。孫立人厭惡地皺皺眉頭,不假思索地命令:“這些狗雜種!你去審一下,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槍斃。今後都照這樣辦。”


    命令被迅速執行。第十八師團曾在中國戰場犯下累累罪行,官兵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中國人的鮮血。因此後來各部隊幹脆連審問也取消了,凡是抓到日本人,一律就地槍斃,或者按照中國刑罰砍頭。槍殺俘虜固然不大人道,但是畢竟大快人心,以牙還牙,壯哉中國人。從此,新三十八師殺戒大開,至戰爭結束,幾乎沒有日本俘虜活著逃過這支複仇之師的懲罰。


    一周之後,築路大軍浩浩蕩蕩開進新背洋。又過了一周,史迪威預言的奇跡果然出現了:一座大型機場從天而降,新背洋河穀轉眼變成一座喧囂的空軍基地。筆直的飛機跑道橫貫南北,無數油庫、倉庫、飛機庫、營房和高射炮陣地密密麻麻布滿機場四周,坦克、重炮和數不清的車隊也轟隆隆地開進新背洋。


    盟軍牢牢控製了這個灘頭陣地。一場決定緬甸和南亞大陸的命運的中緬印大決戰將從這裏拉開帷幕。


    3


    帝國緬甸派遣軍第十五軍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將俯瞰著桌上一幅巨大的軍用地圖。


    從外表上看,這位來自日本北九州的強壯的挖煤漢子與其說像個威武的將軍,不如說更像一名粗野的摔跤選手。他有四十歲上下,短腿,泛著青光的大腦袋上尖下圓,好像一顆大號獵槍子彈。隆起的肌肉從繃緊的襯衣下麵透出一股硬梆梆凶狠好鬥的性格力量來。


    牟田口出生於福岡縣一個三代礦工家庭,依靠自己的頑強努力考入東京陸軍士官學校,三年後帶著校方的全優評語走出校門,在朝鮮派遣軍裏當上一名見習軍曹。一九二八年“濟南事變”使他頭次得到提升的機會,他因殺人有功當上一名侵略軍小隊長。而後接連發生的戰爭使他的軍階連連得到擢升。到一九三七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他已經是一名陸軍大佐,指揮整整一個陸軍聯隊了。


    由於牟田口大佐指揮的聯隊最先在盧溝橋挑起事端並向中國守軍發動突然進攻,這一曆史事件使牟田口的名字永遠被載入史冊並被牢牢釘在曆史恥辱柱上。接著他又指揮聯隊南征北戰,參加了攻占北平,“八·一三”淞滬會戰,杭州灣登陸,“南京大屠殺”等一係列戰役。僅僅兩年,他就被破格晉升為第十八師團中將師團長,實現了從小立下的做一名將軍的誌向。


    太平洋戰爭開始後,他的師團先後在新加坡和緬甸大敗中英聯軍。戰爭使他順利登上帝國第十五軍司令官的寶座,贏得日本軍人少有的榮譽和地位。如果說牟田口的成功有什麽秘訣可言的話,除了機遇等原因外,還有一個偶然原因不容忽視,那就是他至今仍保持獨身。據說他隻對武器和打仗感興趣。


    緬甸戰役之後,牟田口就時常以這樣的姿勢俯瞰地圖,久久凝視,一動不動。現在,他的思維之箭又錚然射向地圖中心那片鬱鬱蔥蔥的恒河大平原。


    對日本帝國來說,奪取富饒的印度的確是個令人心蕩神馳的偉大目標。印度地域廣大,幅員遼闊,那裏有日本帝國生存所仰賴的一切戰略資源:石油、鐵、錳、橡膠、木材,還有征召不盡的黑皮膚雇傭軍。更重要的是,印度是未來“大東亞共榮圈”上的最後一站,隻有把太陽旗升起在加爾各答、孟買和新德裏的上空,才能宣布日本好幾代政治家夢寐以求的宏偉大業得以實現。


    如果曆史注定要選擇一位日本英雄來實現它的偉大抱負,那麽,這位英雄隻能是他,未來的牟田口元帥。


    現在,他隻需要耐心等待機會。機會將把他的勃勃雄心變成現實。


    一個參謀軍官悄悄佇立在門口。他不敢貿然驚動將軍,直到將軍轉過身來,他才小心翼翼跨進門,腳跟一碰,遞上一份電報。


    第十八師團田中新一師團長報告利多方向敵軍動向。本月頭一周,經過整訓的中國駐印軍越過邊境,與一一四聯隊發生激戰。另據空中偵察報告,築路兵團已經將公路築到利多,大批機械器材正在源源抵達,似有繼續向緬甸境內推進的模樣。


    司令官的眼睛急速在那個叫利多的狹長地帶掃視。它在推敲盟軍的戰略意圖,尋找盟軍的薄弱部位。


    如果中國軍選擇從利多展開大規模反攻和築路,可以肯定他們找到了一塊理想的跳板,因為利多是印度伸向緬甸的一個突出部。但是,盟軍的弱點也因此暴露無遺。因為在那塊狹長地帶的側翼縱深,至少需要配備三至五個師的強大部隊進行屏護。


    藍色代表中國軍,黃色代表英印軍。在藍黃兩色的結合部上,明顯存在著一條裂縫。


    一瞬間,日本將軍的呼吸急促起來,兩隻拳頭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眼睛裏漸漸射出淩厲的光芒,然後威脅地揮動拳頭,朝著兩個板塊之間的縫隙狠狠砸下去。


    機會終於到來了。


    日本。橫須賀軍港。


    一九四三年六月,日本海軍大將遇難的消息傳到日本,舉國悲痛。日本天皇為鼓舞海軍士氣,秘密前往停泊在軍港的巨型戰列艦“武藏號”巡幸。


    “武藏號”是世界上最大的戰列艦之一,七萬噸級,艦上裝備有十八英寸大口徑火炮,航速每小時二十二海裏。山本大將的骨灰就是由該艦護送回國的。


    史載:“……上午十一時,日本天皇身著黃呢大元帥軍服,在首相東條英機、海軍大臣島田陪同下登上軍艦舷梯,檢閱官兵隊伍,巡幸戰艦。”(《昭和天皇史》)


    這天裕仁興致頗高,病懨懨的黃臉上多了幾絲血色。他親自登上炮位,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大炮操縱得渾身亂顫。忠臣都拍手。巡幸畢,又觀看戰鬥演習。天皇熱愛軍艦,更熱愛戰爭,因此特別下達敕諭雲:“帝國興亡,係於海軍。切望全體將士奮勇殺敵,務必取勝。”


    全體官兵熱淚盈眶,山呼萬歲。


    此後一段時間,天皇多次秘密巡幸海陸空三軍,到處敕諭官兵打敗美國,完成“大東亞共榮圈的”的神聖使命。天皇每到一處,都極大地鼓舞了日本官兵的鬥誌,激起他們效忠天皇和獻身戰爭的狂熱情緒。可是,僅僅過了四個月,天皇親自巡幸過的“武藏號”就在菲律賓萊特灣海戰中被美國飛機擊沉,葬身海底,同時被擊沉的還有日本聯合艦隊的其他三十四艘軍艦。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天皇在東京禦所(皇宮)大本營召開作戰會議,討論“烏”號作戰。


    “自中途島之役,敵人已據明顯海空優勢,南方戰線壓力增大。”南方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大將專程從西貢飛回東京出席會議,力陳防禦主張。“依臣之見,南方戰線適當收縮,以中國戰場為內線,以菲律賓、新加坡和緬甸為外圍支點,穩固防守,伺機與敵人主力決戰。倘若急於求成,恐遺患無窮。”


    寺內公爵的主張得到以小磯國昭大將為首的穩健派軍人的支持。


    東條首相則支持“烏”號作戰。


    “陛下,由於敵人反攻,業已影響國內士氣,動搖軍心。”東條完全洞悉天皇心理。天皇是這樣一個封建君主:他高高在上,唯我獨尊;野心勃勃,才能低下。他生就一副頤使氣指和獨斷專行的壞脾氣,但是關鍵時候往往又張皇失措六神無主。“唯目下集中在東印度阿薩密的中國駐印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敵,對中國戰場及緬甸防務均構成嚴重威脅。我以為日後支那形勢如有不測,其禍患皆起於此。”


    天皇受了刺激,果然神色不安。


    “緬甸是中國後門,史迪威在東印度訓練十萬大軍,裝備坦克、飛機和大炮,還有一支強大的築路兵團隨後推進。顯而易見,美國人決心要在中國後門打開一條通道,促使重慶政府堅持與帝國對抗。更危險的是:將來敵人勢必經過這條通道進攻日本本土,那時候就好比人體內的毒瘤未能及時割除,最終危及性命一樣。”


    “首相恐怕言過其實吧?”小磯大將大聲質問。


    “小磯君難道真的看不出敵人的陰謀嗎?”東條冷笑著反駁。“與其等待敵人進攻,不如先發製人,把東印度這塊跳板牢牢掌握在我們手裏。‘烏’號作戰關係帝國前途,勢在必行!”


    “如果作戰失敗,誰人承擔責任?”小磯咄咄逼人地追問。


    “東條英機承擔全部後果!”東條毫不退縮,凜然回答。


    二十二日,天皇批準進攻印度。七個月後,東條英機果然為進攻慘敗引咎辭職。小磯國昭繼任。


    4


    緬北達羅。


    達羅鎮位於達羅平原中部,背倚胡康河穀下門戶孟緩城,與新背洋隔達克山脈相望。達羅平原地勢開闊,四周有許多起伏的丘陵,是天然理想的防禦陣地。日軍第十八師團司令部原先駐在密支那,現在已經前移到達羅鎮。由於達羅是拱衛孟緩城的屏障,因此敵我雙方勢在必爭。達羅一失,孟緩便無險可據,盟軍長驅直入,便可以直接威脅另一座被稱為“胡康河穀上門戶的”孟拱城。孟拱城距密支那僅六十公裏,孟拱不守,密支那便岌岌可危,勢必還將波及八莫、臘戌、曼德勒以及全緬甸……


    戰爭的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誰也沒法阻止它的連鎖反應。中緬印大決戰的第一塊骨牌就擺在達羅。


    公元一九四四年元月三日,過完新年的中國駐印軍兩個師分左右兩路向達羅平原挺進,另一支從國內空運到蘭姆伽的新三十師也提前結束整訓,前出到新背洋擔任支援。日軍第十八師團擺出三個步兵和炮兵聯隊嚴陣以待,雙方兵力基本相等。


    九日,戰鬥打響,雙方炮兵均以猛烈炮火轟擊對方。步兵短兵相接,互有傷亡,戰鬥相持不下。


    史迪威親自乘坐雙座炮兵觀測飛機從空中觀察了日軍陣地。他發現日軍把主力投入東西兩側,而後方縱深相當空虛,這說明田中新一隨時準備投入進攻。由於受地形限製,中國軍隊的正麵進攻一旦受挫,日軍就可能乘機發動大規模反擊。


    要打垮敵人,就一定要有一支堅強的突擊力量撕開敵人防線,並向縱深突破,直搗達羅。


    日軍師團指揮部。田中師團長俯在一架炮兵觀測鏡上觀察敵情。


    田中新一,陸軍中將,原任大本營參謀本部作戰部長。因與原陸軍大臣東條英機意見分歧,被借故調往緬甸作戰。盡管他對東條內閣的獨斷專行和冒險戰略有相當看法,但是作為軍人,他還是毫無保留地服從命令,並隨時準備為天皇和帝國利益效忠捐軀。後來他因緬北的失利被軍事法庭追究罪責,判處死刑。


    一連三天,觀測鏡裏的盟軍陣地都出奇安靜,絲毫也沒有重新發動進攻的跡象。這一反常現象使師團長大大感到不安。


    偵察分隊報告,盟軍工兵正在達羅以北山區日夜開辟公路,並沿途加固橋梁。


    使團長頭腦裏立刻鑽出一連串問號來。加固橋梁意味著什麽呢?或者說,出於什麽目的要加固橋梁呢?指揮部籠罩著一片不祥的沉寂。


    參謀長瀨尾少將輕輕吐出兩個字:


    “坦——克!”


    “將軍,我們打過勃固之戰。“一個年輕的聯隊長提醒道。一九四二年三月,日軍在仰光附近的勃固曾大敗英軍第十七裝甲師,此役至今令人記憶猶新。


    參謀長搖搖頭。


    “你是說……諾門坎?”師團長問。


    空氣凝固了。


    諾門坎,一個惡魔般的名字。它好像烙印一般給日本皇軍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慘痛記憶。


    一九三九年五月,野心勃勃的關東軍借口蘇蒙紅軍侵犯“滿洲國”邊界,以三個精銳師團近十萬人越過哈拉哈河,向外蒙古大舉進攻。日軍還采取先發製人的手段,偷襲了蘇聯境內的塔穆斯克軍用機場,摧毀蘇聯飛機數十架。天皇為此下達敕諭稱:日軍戰略目標是“試探蘇聯反應,如可能就占領蒙古”。(《昭和天皇史》)


    蘇聯派出當時任遠東第一集團軍司令的著名坦克兵專家朱可夫將軍指揮這場邊境戰爭。朱可夫把日軍放進遼闊的諾門坎大戈壁,然後集中了四個坦克旅,三百架飛機和二百五十門大炮突然對敵人進行毀滅性打擊。不可一世的日本官兵從未遇見過這樣強大的敵手:天上機群呼嘯,炸彈如雨點般傾瀉下來;地上大炮怒吼,戰場上硝煙彌漫。炮擊之後,一幅更加讓日本人驚恐萬狀的雄壯場麵出現了——


    在無遮無攔的戈壁深處,在荒涼的河灘和沙丘的遠方,飛揚的塵土好像漫天的烏雲,氣勢洶洶席卷大地。數百輛蘇聯坦克擺出決戰姿態,好像一條十公裏寬的鋼鐵洪流,轟隆隆地撲向日軍陣地,坦克履帶橫衝直闖,八五毫米坦克炮和七點六二毫米機槍把日軍陣地打成一片火海。盡管日本士兵進行了頑強抵抗,但是無濟於事,蘇聯坦克毫不留情地碾碎了日本士兵的精神和肉體,把日本帝國狂妄北進的野心埋葬在風沙茫茫一望無際的蒙古大戈壁上。


    戰鬥隻進行了一周。


    五萬名日本士兵為這場戰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蘇軍總共傷亡不到三千人。諾門坎邊界戰爭的直接後果是平沼內閣總辭職,日本天皇被迫在《蘇日停戰協定》上簽字,並從此記取教訓,不敢輕舉妄動。


    曆史總是無情地教訓那些頭腦發昏的戰爭狂人。天皇雖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是用白骨填平戰爭溝壑的卻全是那些來自普通老百姓的日本士兵。


    我前麵說過,我的不安分的父親到了印度後曾經有個雄心勃勃的願望,就是當一名坦克手,駕駛這種金屬製造的龐然大物向敵人衝鋒。然而宏願未遂,他隻當上了一名炊事兵,天天駕駛一輛cmc大卡車東奔西跑,為前線輸送給養。由於他天生具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性格優點,因此一到空餘閑暇就同坦克兵打得火熱,於是也就躍躍欲試地擺弄過幾回坦克,並從理論上弄清了坦克的構造原理以及關於坦克戰的許多戰術知識。


    後來他同坦克的這種不解之緣果然使他在戰場上大顯身手,創造了一個終身難忘的奇跡。我認為這是運氣,他說是緣分。


    神氣活現的中國坦克兵駕駛的龐然大物全都是來自美國工廠的最新式產品。中國兵管圓炮塔長炮筒的大家夥m4謝爾曼(shermen)式叫“大老爺”。因為“大老爺”戰鬥全重達三十五噸,像一座小山丘,且配七五毫米大炮一門,重機槍三挺。由於這種坦克火力強大,搭乘安全,中國步兵都願意同它配合或跟在它後麵進攻。扁炮塔短炮管的輕型坦克叫m24霞飛(chaffie)式,昵稱“小乖乖”,戰鬥全重隻有十五噸,乘員二人。這種坦克的優點是機動靈活,時速高達六十公裏,配備四0毫米機關炮一門,機槍二挺。由於“小乖乖”隱蔽性強,機動性能好,常用於單獨執行任務和發起突然攻擊。


    一月二十八日晨,濃霧剛剛散去,從新背洋起飛的大機群就開始對日軍達羅陣地實施猛烈轟炸。


    八時左右,坦克縱隊出現了。


    由二百七十輛坦克和九十輛裝甲車組成的強大的機械化縱隊沿著達羅河穀快速推進,發動機的咆哮好像經久不息的雷聲在空曠的河穀中震蕩。很快,鋼鐵洪流的前鋒就好象一把尖刀插進敵人陣地,撕裂敵人防線,然後掩護步兵反複砍殺,並不失時機向敵人縱深突進。


    這是中國抗戰史上第一場由中國人操縱的向日本人進攻的機械化戰爭。數以百計的坦克和裝甲車猛烈地掃蕩敵人的陣地和步兵,驅逐他們,追趕和碾壓他們,把他們打得喪魂落魄。中國步兵緊跟在坦克後麵,利用鋼鐵屏障的掩護,消滅敵人死角,占領敵人攻勢和陣地。


    這是一場規模空前的現代化戰爭,現代化優勢在中國人一邊。一位筆名叫寧遠的中央通訊社隨軍記者親身經曆了這場大戰,在他的《緬北戰地散記》一文中興奮地寫道:


    “……敵人開炮了,炮彈落在附近,濺起一陣陣煙霧和碎石塊。雙方步兵也在射擊,機槍子彈打在坦克鋼板上,發出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好像夏天的疾風驟雨猛力敲打在鐵皮屋頂上一樣。


    “窺視孔裏出現了我軍陣亡士兵的遺體。他們都是幾天前戰鬥中犧牲的。他們僵臥在塵土裏,頭上的綠色鋼盔無力地耷拉著,猛一看仿佛還活著,還在匍匐前進。


    “我們坦克也開始還擊。炮手每開一炮,坦克就劇烈顛簸,並且發出可怕的金屬震響。很快,座艙裏就充滿嗆人的煙霧,我嗓子眼火辣辣的,不由得大咳起來。突然,一發炮彈險些擊中我們的坦克,火光一閃,窺視孔裏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一股更加辛辣的硝煙鑽進坦克裏,嗆得我險些窒息了。幸好坦克很快衝出濃煙和黑暗,窺視孔裏出現亮光,我們完好無恙,繼續前進。


    “過了幾分鍾,耳機裏傳出呼叫:‘注意,注意,敵人“肉彈”出動!“肉彈”出動!’


    “我們的神經頓時繃得緊緊的,頭皮好像通了電流,一陣陣發麻。‘肉彈’是坦克兵們給敵人‘戰車敢死隊員’取的綽號。敢死隊員全都挑選最瘋狂的法西斯分子組成,有士兵,也有下級軍官,他們赤裸上身,身上捆滿手榴彈或者炸藥包,神出鬼沒,到處伏擊盟軍坦克,跟坦克同歸於盡。關於‘肉彈’的可怕傳聞,最早始於上次緬甸戰役的勃固,當時英印軍的裝甲師根本想不到日本人會這樣瘋狂,將自己的肉體當成活動炸彈,結果被炸毀大部分坦克裝甲車。聽說我們的坦克兵事前研究了對付敵人‘肉彈’戰術的辦法。


    “耳機裏再次傳來指揮員呼叫:‘各車注意,放慢車速,機槍交叉掩護。步兵跟上……’


    “果然,我看見左前方四五十米遠的山坡上有人影在晃動,那是一群敵人。我們的機槍猛烈掃射起來,人影隨即消失。但是沒等我回過神來,突然從坦克右邊的河溝裏迅速鑽出一個人來,是個日本兵,手裏握著一隻竹竿,竹竿頂端縛著一隻大大的炸藥包。日本人麵色猙獰,臉扭歪了,幸好沒等他靠近坦克,步兵的衝鋒槍及時打斷了他的雙腿。我看見他在地上扭成一團,痛苦地掙紮著。‘碾死他!’駕駛員說。‘不行!他有炸藥包。’車長話音未落,那個傷兵拉響炸藥包自盡,巨大的爆炸將坦克震得直晃。


    “‘好險哪!’我叫出聲來。


    “此後,接連出現的險情更叫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敵人不知從哪裏扔來許多手榴彈,有的砸在車身,有的砸在艙蓋上爆炸,坦克裏充滿金屬響亮的撞擊之聲。幸好這種謝爾曼式坦克裝甲較厚,一般手榴彈對它不起作用。有次我從窺視孔裏看見兩個穿襯衣的日本‘肉彈’正從側麵悄悄接近一輛‘小乖乖’,那輛坦克的編號是‘72’。沒等我們的機槍掉轉槍口,敵人就閃電般撲上去。隨著兩聲巨響,‘小乖乖’癱瘓了,烈焰衝天,那種景象真叫人揪心。直到許久以後,我的腦子裏都清清楚楚保留著這個印象:一輛燃燒的坦克,和坦克炮塔上那個大大的白色編號‘72’。


    “後來,我們的步兵終於衝上來了,敵人開始敗退。我看見許多中國士兵貓著腰,邊衝鋒邊射擊,有的還回過頭來親熱地向坦克招手。很快,我們又接到命令,坦克向達羅縱深開進……


    “這一天,我們把戰線向前推進了十英裏,敵人的防線完全被打垮了,我們付出的代價是損失了三十多輛坦克……”


    達羅之戰持續了一晝夜。第二天天色微明,一隊坦克冒著敵人炮火快速衝進了達羅鎮,鋼鐵履帶反複碾壓了設在小鎮上的第十八師團司令部,將日軍師團參謀長瀨尾少將及數十名軍官碾成了肉泥。田中新一將軍及時撤離了該鎮,逃脫了性命,但是師團關防大印卻落在中國士兵手中,因此達羅之戰就成為第十八師團戰史上的奇恥大辱。


    第三天下午,史迪威將軍乘裝甲車視察了戰場。他看到沿途被摧毀的日軍工事、暗堡、炮兵陣地以及被夷為平地的日軍司令部,對中國軍隊的強大戰鬥力和坦克兵的出色成績深表滿意。


    達羅一役,日軍第十八師團遭受重創,被迫撤退到孟緩。


    二月,駐印軍在孟緩河穀再次重創日軍,迫使田中師團長放棄孟緩,後撤到孟拱。中國軍隊采取迂回穿插和正麵強攻相結合的戰術,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築路兵團緊隨其後,及時把公路修到大軍占領的地方。


    三月,中國大軍終於走出低穀,走出以死亡聞名的緬北胡康河穀,把公路推進了大約兩百英裏,兵臨孟拱城下。


    至此,中緬印大戰第一階段戰役曆時五個月,終於以日軍失敗告一段落。第十八師團傷亡近萬人,失蹤八百人。中國駐印軍傷亡近七千人。


    5


    就在緬北盟軍大舉反攻,並迫使日軍第十八師團節節敗退的時候,雄心勃勃的牟田口司令官卻指揮七個師團的日本大軍越過明京山脈,向東印度境內的重鎮英帕爾和科西馬發起突然進攻。


    這就是決定印度命運的“烏”號作戰。


    英帕爾,曼尼普爾邦首府,交通樞紐。它連接著吉大港通往阿薩姆邦的交通幹線,是東印度的主要邊境城市,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科希馬為那加蘭邦首府,位置在英帕爾以北五十英裏,人口約一萬,是一座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原小城。


    由於史迪威在東印度的阿薩姆邦建立了空運和反攻基地,而阿薩姆邦好像一座楔入緬甸北部的狹長半島,因此要打敗史迪威,最高明的戰術莫如切斷他的後路,摧毀他的基地,然後把他趕下胡康河穀予以殲滅。


    英帕爾和科希馬就是屏護阿薩姆半島的兩道後門。


    牟田口將軍的目光和胸懷當然遠遠不止掃蕩這座小小的半島。他期待打敗史迪威,控製東印度,然後讓他的二十萬大軍好像下山的猛虎一般直撲綠色的恒河大平原,占領孟買,占領新德裏,還有加爾各答、錫金和阿富汗。那時候,他將帶著天皇賜予的巨大榮譽走進加爾各答,走進蒙巴頓將軍的總督府,從此統治這片十倍於日本領土的熱帶殖民地。


    帝國軍人永遠不會滿足,他們渴望把太陽旗插遍全世界。


    進攻印度的日期定在一九四四年三月八日淩晨五時。


    清晨,緬北群山濃霧彌漫,一架雙引擎飛機“欽迪特一號”正在被霧海籠罩的山穀上空久久盤旋。


    溫蓋特準將鎮定自若地坐在機艙裏抽雪茄煙。準將是英國勳爵,“欽迪特旅”旅長。他是個嘴角蓄著金色胡髭的威嚴的小個子軍人,多枚皇室勳章獲得者,英倫三島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準將擅長遊擊戰,他創造的遠距離滲透戰術在歐洲戰場被廣泛應用,因此他的事跡被塗上一層羅賓漢式的傳奇色彩到處流傳。


    “欽迪特(chindits)”原指緬甸佛寺門前凶神惡煞的飛龍,後來專指那些膽大包天神出鬼沒的綠林強盜。“欽迪特”旅就是這樣一支專門深入敵後進行破壞襲擊的特種部隊。勳爵本人親自倡導和實踐“欽迪特”戰術,而實踐這種戰術無疑需要巨大的勇氣、膽略和犧牲精神。


    三月二十四日,他的五千名“欽迪特”士兵全都秘密集結在飛機下方的山穀裏,並在山穀裏修建了一條簡易飛機跑道。“欽迪特”士兵個個都是受過特種訓練的突擊隊員,裝備精良,他們將從這裏閃電般出擊敵人後方,摧毀傑沙鐵路樞紐,炸毀敵人倉庫、橋梁,襲擊運輸隊和指揮機關,給敵人背後插上致命的一刀。


    六時,地麵傳來呼叫,降落地點已到。但是由於濃霧遮擋了駕駛員視線,飛機無法降落。飛行員請示返航,將軍不許。天色微熹,四周群山那漸漸明亮,地麵燃起熊熊烈火指示目標,飛機還是無法著陸。


    七時十五分,大霧漸漸稀薄,能見度好轉,但是飛機燃油快要耗盡。準將鎮定地係上安全帶,命令迫降。


    半分鍾後,飛機滑進大霧,窗外一片混沌。駕駛員絕望地握緊操縱杆聽憑運氣而不是大腦來決定飛機的命運。“欽迪特一號”像一艘開足馬力的潛艇那樣迅速沉入溫暖濕潤的霧海深處。


    僅僅幾秒鍾後,上帝拋棄了這架飛機。


    一棵大樹迎麵切斷了飛機翅膀,使本來有可能對準跑道的飛機迅速傾斜,緊接著又失去平衡,好像一隻打旋的陀螺撞在一塊隆起的黑色崖石上。


    山穀裏的人們先是聽見一聲劇烈的爆炸,然後又看見一隻耀眼的火球從山穀底部升起來,把死氣沉沉的森林照得通紅。


    溫蓋特勳爵的死訊使英倫三島陷入悲痛之中。內閣首相溫斯吞·丘吉爾在日機中哀悼這位性情古怪的軍事天才,他寫道:“在飛機裏,一團明亮的火焰從此熄滅了……”


    “欽迪特”旅群龍無首,被迫撤回印度,從此迄無建樹。


    溫蓋特的墜毀使牟田口司令官大大鬆了一口氣。他隻從後方及時抽調了一個師團掃蕩“欽迪特”旅,其餘師團仍然堅定不移地向英帕爾和科希馬大舉進攻。


    日本大軍迅雷不及掩耳的進攻使英印軍措手不及。一周之內,英印軍三個師被打敗。日軍包圍了英帕爾和科希馬,切斷他們同外界的聯係,並對城內守軍發動猛攻。


    英帕爾戰役初期的勝利使得日本國內一片歡欣鼓舞。東京電台和報紙大肆渲染了這一勝利,並預言日本將征服整個印度。一時間,“萬歲”之聲再次響徹日本上空。


    牟田口將軍取得的一連串勝利大大刺激了坐鎮仰光的河邊總司令。妒火中燒的總司令決心不讓他的下級過分得意忘形,並終身記取教訓。科希馬以西三十英裏有個叫迪馬普爾的鐵路貨車場,那裏是通往中美盟軍基地的中轉站,貨場上堆滿軍用物資。根據事先得到的情報,該站隻有一連士兵防守。牟田口將軍看準這是給盟軍致命一擊的絕好機會,就派出一個師團繞過科希馬進攻迪馬普爾,奪取車站後立即沿鐵路線向北推進,直插盟軍防衛空虛的大後方。毫無疑問,牟田口將軍的戰略一旦實施,盟軍防線將不攻自潰,日軍在整個東印度的勝利和盟軍的慘敗都將不可避免。


    然而河邊總司令親自出麵幹涉了牟田口將軍的戰略計劃。


    總司令帶領一大群參謀飛往前線,以“越權行為”的嚴厲申斥取消了牟田口的作戰命令,並宣布迪馬普爾“不在第十五軍的戰略目標範圍之內。”(見《緬甸作戰》)總司令的粗暴幹涉無疑斷送了牟田口將軍眼看到手的美好前程,同時也使日軍與近在咫尺的勝利失之交臂。


    四月,英印軍增援部隊陸續抵達印度,美國第十航空隊飛機也投入英帕爾前線。日軍一度攻入英帕爾市內,占領了車站、廣場和許多建築物,但是遭到當地守軍的頑強抵抗。日軍終因缺少火力優勢,缺少重型坦克、重炮和飛機,隻能憑借步兵與守軍進行逐房逐樓的巷戰,這樣就大大拖延了時間,使戰爭初期贏得的寶貴戰機一點點喪失殆盡。


    五月,在北非突尼斯、利比亞緊急調回的三個英國裝甲師突然出現在英帕爾以南日軍背後,同時,十個旅的英印軍步兵也跟在四百輛坦克後麵向牟田口將軍的部隊發起反攻。日軍腹背受敵,被逐出英帕爾城,戰場呈現拉鋸局麵。


    對日軍來說,即使苦苦支撐也無濟於事,因為對峙就意味著失敗。六月,印度雨季到來,到處江河泛濫,道路阻絕。日軍遠道而來,戰線過長,部隊彈盡糧絕,士兵實在耐不住饑餓,就紛紛上山尋找食物,甚至割死人肉充饑。瘧蚊、螞蟥和各種疾病凶猛地襲擊無遮無攔的日本人,死亡人數與日俱增。即使這樣,日軍還是堅持了一個月。七月,日軍終於重演了盟軍緬甸大撤退的那幕慘劇,全線崩潰。他們被印度的熱帶大雨澆潑著,踏著遍地泥濘,冒著被洪水衝走,被麻黃、巨蟻吞沒的危險,翻過荒無人煙的明京山脈和原始森林逃回緬甸,沿途扔下了不計其數的武器、車輛、騾馬和官兵的屍體。


    曆史無情地嘲弄了日本人的狂妄野心。


    與此同時,在英帕爾以北五十英裏,另一場戰鬥也在高原小城科希馬激烈進行。


    從曆史學家的眼光看,科希馬之戰幾乎是個奇跡。三月,當日軍第三十一師團將近三萬名士兵氣喘籲籲地爬上布拉馬普特山頂,逼近達揚河畔的科希馬城的時候,一支叫做西肯特步槍營的隻有五百人的地方武裝比日軍搶先半小時開進城裏,並且及時地利用險峻地形進行了抵抗。從此,日本大軍的進攻竟被這區區一營人擋在城外,不管師團長佐藤中將如何大發雷霆,他的隊伍還是無法擊潰敵人,完成對科希馬的占領。


    西肯特步槍營所以能夠創造這樣的戰爭奇跡,除了全營官兵奮勇作戰不怕犧牲外,還得力於每天來自空中的火力支援和物資補充。


    戰鬥開始第二周,城內守軍還剩下不到一百人,營長阿爾比少校陣亡,副營長眼看堅持不住,準備下令棄城。幸好蒙巴頓總司令向城裏緊急空降了兩營傘兵,才使該城防線得以鞏固加強。隻是空降時不幸遇上季風,致使許多傘兵被刮到城外做了日本人俘虜,隻有大約一半人成功地加入了守軍的隊伍。


    空中立體補給大大加強了科希馬城的防禦。五月,兩個團的印度援軍打破日軍包圍圈,突入城內與守軍會合。佐藤將軍看取勝無望,加上雨季將臨,後勤供應必將陷入絕境,於是擅自決定撤退。兩天之後,當暴跳如雷的牟田口司令官得知這一消息趕去製止時,佐藤中將的隊伍已經如同決堤之水沿著高原公路勢不可擋地退下陣來,沿途丟棄的車輛武器比比皆是。


    科希馬城的自動解圍使日軍本來已經搖搖欲墜的戰線發生根本動搖。斯利姆將軍指揮英印軍第三十三軍趁機發起反攻,加速促成日本人不可扭轉的敗局。


    佐藤將軍的擅自撤退最終斷送了“烏”號作戰,也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九月,佐藤中將被撤職並押回東京審判,同月被判處極刑,立即執行。


    “烏”號作戰的失敗使日本帝國對印度的野心遭受沉重打擊,盟軍在英帕爾的勝利不僅保障了中美聯軍後方基地的安全,而且直接削弱和動搖了日軍在緬甸的防線,有力地配合和策應了中國駐印軍在緬甸密支那的浴血奮戰。


    6


    一九四四年五月,戰事逼近緬甸第一重鎮密支那。


    此時,英帕爾平原上鏖戰正酣,勝負未見分曉。中國遠征軍(y軍)十六個師開始強渡怒江天險,從西路向日軍大舉反攻。緬甸日軍處於東、西、北三麵夾攻之中。為扭轉這一嚴重局勢日本南方軍總司令再從泰國和馬來西亞抽調兩個師團緊急增援緬甸。


    至此,日本帝國投入緬甸的總兵力已經達到十個師團,近三十萬人。美英中三國盟軍亦投入三十個師,二十個獨立旅,超過五十萬人。雙方圍繞爭奪緬甸這一中心目標,分別在怒江大峽穀。緬北叢林和英帕爾河穀的數千平方公裏的廣闊戰場上,展開一場你死我活的中緬印大決戰。


    戰爭的天平左右搖擺。不到最後時刻,誰也無法知道它將勝利判給何方。


    印度。加爾各答。


    東南亞盟軍總司令蒙巴頓勳爵親自迎出富麗堂皇的總督府歡迎史迪威中將。史迪威來自緬甸前線,他同時還兼任東南亞盟軍副總司令一職。新聞記者紛紛按動快門,拍下兩位盟軍統帥熱烈擁抱的生動場麵。之後,會晤即轉入密室進行。


    蒙巴頓,英國勳爵,皇室成員,不列顛陸海空三軍上將(後升元帥),時年四十四歲。選擇年輕的蒙巴頓勳爵出任東南亞盟軍最高司令官一職,並非由於勳爵具有出類拔萃的軍事才華或者曾經取得過不平凡的戰績,而是出於人們對皇室血統的普遍崇拜和敬畏。


    但是史迪威是勳爵最感頭疼的夥伴之一。


    “將軍,讓我們預祝此次合作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效。”勳爵從仆人盤子裏接過一杯白蘭地,盡量親熱又不失尊嚴地提議。


    史迪威抬抬酒杯,一飲而盡。


    “閣下,我特地來向您說明,您的要求我將無法滿足。”史迪威取出一份電報稿攤在勳爵麵前,直截了當地指出:“您要求我立即停止‘駝峰’航線運輸,將第十、第十四航空隊全部投入英帕爾前線,坦率地講,我認為很難全部辦到。因為緬北和中國戰場同樣需要維持最低限度的空中保障,那裏也在打仗,形式同樣嚴峻。這一點,希望閣下給予諒解。”史迪威將軍語氣放得十分委婉,他不想使勳爵感到難堪。


    “那你打算怎麽辦?”勳爵有些吃驚地探了探身子。


    “閣下,我從第十航空隊撥出一百架飛機歸您指揮。第十四航空隊留在緬甸和中國。”史迪威回答。


    “暫時也不行嗎?將軍,我指的暫時,譬如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勳爵麵露慍色,做了個失望的手勢說。


    “當然不行,閣下。”史迪威斷然拒絕。“事情很明白,暫時中止‘駝峰’航線運輸,將第十航空隊支援您的部隊,這樣做本身已經很容易激怒蔣委員長。如果再將第十四航空隊全部調往印度,我想委員長一定會認為他受到出賣,這樣做的後果將是十分危險的。”盡管史迪威對英國紳士不顧大局的做法非常惱火,但是他還是不得不耐心向勳爵解釋。


    “將軍,我準備通過倫敦提請貴國總統注意,英帕爾戰役事關東南亞局勢,它的勝敗將直接影響整個亞洲戰場,包括印度和你所指揮的緬甸戰役,我想貴國總統是不會看不到這一點的。”蒙巴頓從心底看不起這個出身寒門的美國“三星連長”,他的態度變得傲慢起來。


    “閣下,我想倫敦方麵一定不會忽略這個細節,美國第十航空隊將有整整一百架飛機支援您,不是嗎?”史迪威抽起煙鬥,不緊不慢地回答。


    “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我的建議,將軍。”勳爵仍不死心,他固執地等待他名義上的副手作出讓步。


    “能做的我已經替您做到了,閣下。”史迪威安詳地說,“我想,咱們談點別的事好嗎?”


    蒙巴頓臉上立刻現出痛苦的表情,這通常是皇族們高傲的自尊心不幸受了傷害才會流露的表情。


    “好吧,我的參謀長告訴我,最近有兩個中國師運到利多。我希望你能將他們派到英帕爾。”勳爵喃喃地說。他覺得自己仿佛正在破產,正在變成一個可恥的乞丐,不停地向別人伸手乞討。可是他的確捉襟見肘,別無選擇。


    “我想這恐怕很難從命,閣下。”史迪威再次拒絕道,他對英國人的貪得無厭已經失去耐心。“密支那方向的日軍已經集結三個師團,即使我投入這兩個師,也隻能與日軍兵力大體相當,不會超過一點二比一。”


    “我不明白,你幹嗎非要向密支那進攻?那是一座毫無意義的城市呀。”勳爵憤憤地嚷道。


    “閣下,咱們在德黑蘭不是已經說好了,您管印度,我管緬甸嗎?”史迪威冷笑著反駁。


    “將軍,我當然希望你獲得成功,但是我的參謀長告訴我,占領密支那至少需要十個師,我指的是那些不會打仗的中國師。”勳爵尖刻地報複道。


    “關於這個問題,我無可奉告。隻有一點可以向閣下說明,就是那兩個中國師已經開進了緬甸。”


    “將軍,難道大英帝國對於你們美國人來說還不如蔣介石重要嗎?”勳爵被激怒了,他帶著皇室貴族傳統的輕蔑和傲慢盛氣淩人地問道。


    “閣下,我想我們是三匹套在同一輛大車上的馬,如果大車翻了,誰也別想撈到好處。”


    會晤不歡而散。


    據《蒙巴頓傳》載:後來勳爵多次對人談起史迪威。他認為此人心胸狹窄,尖酸刻薄,帶有貧民出身的軍人那種自以為是和玩弄權術的壞毛病。很長一段時間,勳爵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並且暗暗希望史迪威再次從緬甸戰場得到一些教訓。


    史迪威於當晚不辭而別,登上了一架美國轟炸機連夜返回了緬甸。


    五月九日,中央社記者從華盛頓發回一則快訊,稱:“記者在白宮記者招待會上獲悉,此間人士盛傳蒙巴頓勳爵與史迪威將軍對於緬甸作戰之方法與效率發生嚴重分歧,羅斯福總統對此表示美國將與英國政府保持密切接觸……”雲雲。


    這則快訊被刊登在重慶各大報頭版。


    在印度,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父親常因頭腦發熱而闖禍。他一共挨過兩回板子,關過五次禁閉,受過一次降級處分。有次在公路上與黑人比賽開快車,結果把車開下山溝,報銷了一輛新吉普。幸虧威廉教官替他承擔了責任,才逃脫軍法嚴懲的可恥下場。


    我父親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教官,是在某次執行任務的歸途中。那次他奉命駕駛一輛gmc卡車往前線運送給養。對後勤兵來說,前線多數指印緬邊境的利多,或者新背洋。那時候印度英帕爾戰役正在激烈進行,蘭姆伽的軍隊都已結束訓練,陸續開赴前線。我父親拉了滿滿一車麵粉,沿著印緬邊境崎嶇不平的公路往新背洋行駛。他看見沿途部隊很多,有工兵、炮兵,也有不少執勤的“m·p·”(美國憲兵)。公路上常能見到“當心地雷”的警告牌,還有炸翻的軍車冒著黑煙。聽說日本人派出了許多敢死隊,專門深入盟軍後方進行破壞,襲擊車隊,弄得駕駛員個個心驚肉跳。


    接近前線,空氣中就有了戰爭和死亡的血腥氣息。


    鑽出塔奈河穀,翻過一座叫芒克的山隘,汽車就開進新背洋,放眼望去,山穀裏到處都是軍隊,山坡上搭著綠色的帳篷,樹叢裏露出坦克黝黑的炮塔,山頭高射炮管林立。


    平地中央,就是戒備森嚴的飛機場。


    我父親看見機場上停放著許多飛機,有四引擎的運輸機,雙引擎的轟炸機,也有單座戰鬥機。跑道一端河灘上,還排著數不清的象蜻蜓一樣的小飛機。這種飛機有寬大的機翼,窄小的機身,沒有發動機。我父親以前從航空畫報上知道這是滑翔機,能被飛機牽引在天空中滑過很遠的距離。許多人群和車輛圍著飛機忙碌,就象無數螞蟻圍繞著一隻隻趴窩的大鳥。加滿油料和彈藥的戰鬥機不時騰空而起,打雷般的轟鳴久久在空氣裏震蕩。我父親從一個中國士兵口裏知道,前方要打大仗了。


    卸給養的時候,一個美國大兵在前方招手,“pleasegivemeacigarette.”原來他是想討一支煙抽。


    “哈羅!”美國兵是個大塊頭,說話鼻音很重。他懶洋洋地問:“你們車隊上前線嗎?”


    “也許吧。”我父親用英語回答。“這得看情況。”


    “你的英語不錯。”大塊頭驚訝地打量我父親一眼,噴出一口濃煙說:“我想你還是個中學生,對嗎孩子?”


    我的小個子父親對此頗感不悅。其實人家並沒有小看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覺得受了輕視,因此不想搭理大塊頭。


    “喂,你們亞洲人好像挺喜歡打仗,”大塊頭聳聳肩,厭惡地說,“你們幹嗎不回家去好好呆著?你可以去念書,他們去做工,或者什麽都不幹也行。告訴你,我可對這兒的事膩透了!”


    我父親驚奇地瞪大眼睛。他覺得這個美國大兵要麽太無知,要麽愚蠢透頂。“你幹嗎要大老遠來當兵呢?”我父親反問他。


    “不來有什麽辦法呢?”他又聳聳肩,嘟噥道:“我們美國有兵役法,成年男人都得服兵役。”


    “你不認為做個女人更好些嗎?對不對?不用服兵役。”我父親看到大塊頭臉漲得通紅的窘相,覺得開心極了。


    大塊頭突然生氣了。他張開蒲扇一般的巴掌,隻兜頭一下,就把我的不到一百斤重的父親刮出一兩丈遠。我父親暈頭轉向地爬起來,頭重腳輕,腦袋就跟喝了烈酒一樣膨脹發燒。他跌跌撞撞奔回汽車就把卡賓槍拖出來。


    “pleasedon’t!pleasedon’t!(請別這樣)”大塊頭沒有料到中國少年竟然如此血氣方剛,於是連連擺手,又是賠笑,又是表示友好,仿佛剛才誰也不曾紅過臉。我父親爭得了麵子,自以為不曾輸與洋人,才恨恨地收起槍。


    誰知美國佬居然厚顏無恥,吸完煙又來討,一點不肯自尊。我父親便把剩下的煙都扔給他,以示鄙視。正在這時,一輛敞篷吉普車飛快馳過來,美國大兵好像聽到口令,慌忙立正敬禮。車上人刹一腳,抬抬手,吉普車又一溜煙開走了。我父親隻來得及看清車裏是個美國佬,花白頭發,穿士兵服。他問那人是誰,美國兵橫他一眼,不耐煩地回答:“unclegeorge(喬大叔)!”


    喬大叔是美國士兵對史迪威將軍的昵稱。這是我父親第一次有幸見到他的總司令官。


    返程途中,我父親在芒克山隘口突然瞥見了威廉教官。他坐在一輛卡車駕駛室裏,身後還有一隊長長的軍車。威廉從車裏探出頭來喊了一句什麽,那個不結實的英語句子立刻被車隊疾駛而過的強大氣流擊碎了,四散飄零。我可憐的父親努力豎起耳朵也隻捕捉到一個殘缺不全的單詞:


    “……myitkyina(密支那)……”


    myitkyina,從此我父親再也沒有忘記這個地名。


    7


    五月的一天,也就是我的當下士炊事員的父親往新背洋機場運送給養大約一周之後,史迪威策劃了一個不僅讓日本人而且讓全世界感到吃驚的大型節目表演。


    節目的名稱叫“奇襲密支那”。


    四月二十一日,兩支代號為“r”和“h”的先遣支隊在夜幕掩護下悄悄從孟緩出發了。支隊各有三千五百名士兵,由中美部隊混合編成,配備輕武器和二十天幹糧。左路r支隊司令由美軍上校基尼森擔任,右路h支隊司令官是亨特上校。他們的任務是:分別翻越人跡罕至的芒庫大山,隱蔽接近敵人重兵把守的密支那城,然後等待命令發動襲擊。


    這次行動代號叫“威尼斯水城”。


    左路r支隊在芒庫大山裏意外地迷了路。隊伍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裏轉來轉去,跋涉了整整二十五天,比規定時間超出整整五天,森林卻好像一座巨大的迷宮,讓他們始終找不到出路。


    基尼森上校患了回歸熱,不得不躺在擔架上行軍。他的隊伍裏有一半人患了瘧疾、破傷風或者腸胃病,還有近百人倒在森林裏再也爬不起來。部隊斷糧數日,官兵們不得不靠挖野菜,采摘菌子和野芭蕉來充饑。每天都發生食物中毒事件。出於保密的原因,指揮部嚴禁使用電台,因此這支部隊隻有依靠自己的力量來戰勝死亡和拯救自己。


    隊伍突然停止前進。一個參謀報告前麵發現野象,請示是否可以開槍,基尼森上校吃力地睜開眼睛,微弱卻堅定地回答:


    “no(不)!”


    饑餓的人群眼睜睜放過了這群野象。他們與其說服從司令官的意誌,不如說服從了使軍隊成其為軍隊的鐵的紀律。


    隊伍繼續緩緩前進。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r支隊在山上迷路第二十六天,尖兵排突然聽見了槍聲,原來是一群日本兵在射殺野象。官兵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敵人出現說明下山的路已經不遠,於是尖兵排悄悄尾隨敵人,果然很快弄清楚山下有個叫桑卡的小鎮,駐有一中隊日本人。經地圖核實,原來r支隊已經來到密支那東北方向,他們比原定路線多迂回了一倍路程。


    這時距總攻擊的最後時限還剩下不到一天。


    右路h支隊也曾一度在山裏迷了路。


    同r支隊相比,亨特上校的運氣似乎好得多,他們找到一個克欽人山寨,並在當地人幫助下走出森林,比預定時間遲到一天進入指定位置。亨特上校隨即用電台向總指揮部發出勝利到達的暗號:“天氣晴好!天氣晴好!”


    在他們潛伏的山穀對麵,隔著一條渾濁湍急的小河,用望遠鏡能看見一座大型的軍用機場——密支那西郊機場。


    五月十六日,新背洋機場一片忙碌。


    所有飛機都加滿油箱,戰鬥機隨時準備出動,滑翔機進入跑道,牽引車好像拖曳食物的蟑螂,到處爬來爬去。參加“威尼斯水城”行動的兩萬名中美士兵全都進入一級戰備狀態,高射炮兵睜大眼睛監視天空,唯恐被敵機鑽了空子。


    史迪威剛剛從孟拱前線歸來。


    僅僅二十多天,總指揮就仿佛變了一個人,憔悴不堪,額頭上掛了花,纏著繃帶。孟拱之敵拚命反攻,甚至投入大批坦克,戰鬥呈白熱化。所有預備隊都投入戰場,才暫時遏止住敵人攻勢。


    這是一個史迪威策劃已久的陷阱。


    如果不能趁敵人主力被吸引在孟拱之機突然對密支那發動襲擊,那麽幾個月的精心準備和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先遣支隊還是杳無消息。


    在孟拱前線,史迪威親自指揮了一場坦克殲滅戰。當日軍數十輛“九·七”式坦克出現在孟拱河東岸向中國軍陣地突破時,他一聲令下,所有重炮群對準敵人坦克群一齊急速齊射。他從望遠鏡裏看得清楚,至少有四輛坦克頓時起火燃燒。頭天才趕到孟拱前線的一個營“謝爾曼”式主戰坦克渡河反擊。孟拱河穀裏炮聲隆隆,黑煙衝天,敵我坦克攪成一團,互相開炮。惡戰一天,日軍坦克被擊毀多半,“謝爾曼”式也損失二十多輛。後來敵人坦克再也沒有露麵。


    就在兩天前,三架日軍“零式”飛機突然襲擊了盟軍陣地,一發機關炮彈擊中了史迪威的吉普車。幸虧他及時棄車躲避,隻是頭上受了輕傷。


    在戰場上,史迪威始終像個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老兵。他身穿作戰服,背一支卡賓槍,出沒於前線指揮所和陣地戰壕,許多中國士兵都認識他,稱呼他“我們的喬大叔”。敵人則千方百計企圖除掉他。有一次他的汽車剛剛開過孟緩大橋,大橋就被敵機炸斷了。還有一次,敵人在他將要經過的路上埋下地雷,結果炸翻了另一隊軍車,將軍幸免於難。


    艱苦的戰鬥消耗著他的精力和體力,長年累月的胃病和肝區疼痛也無情地折磨他,使他不得不為此付出比通常人更大的代價。


    然而最使將軍焦慮的還是先遣隊不祥的沉默。


    弗蘭克·多恩準將從怒江前線來了電話。


    “一共過了五個師,渡江還算順利,日本人打得很凶……”多恩的大嗓門在電話裏嗡嗡直響。“將軍,英國人那邊怎麽樣?聽說英帕爾的形勢不大妙,是嗎?”


    “我想他們能頂住,蒙巴頓可不想把印度讓給日本人。弗蘭克,有什麽困難嗎?”史迪威問。


    “將軍,恐怕得增加飛機支援。山太大,後勤跟不上。”


    “是中國人的要求嗎?”


    “不,我已經過了江,天天跟他們在一起……日本人在那些山頭上修了很多工事,得狠狠敲一敲他們。”


    “‘花生米’有什麽動靜?”史迪威此時對蔣介石的態度極為敏感,他隨時都在防備中國委員長再來一次釜底抽薪。


    “上星期他到了昆明,又動員了四個師……不過也難說,如果代價太大,他也許會中途縮回去。”


    “聽著,弗蘭克,你得盯住他。要是他敢耍花招,你往他屁股上狠狠踢一腳,他立刻就老實了……我馬上給你派一個轟炸機中隊……喂,記住,對中國人就得這樣,千萬別手軟。”


    “ok,長官。”聽得出,對方情緒很高。


    史迪威摘下耳機,鬆了一口氣。他想象弗蘭克已經朝那個狡詐的中國委員長的屁股狠狠踢一腳,心裏充滿一種報複的快意。不管怎麽說,蔣介石已經初步就範,下次他將逼迫他作出更大的讓步。


    隻要中國人不打退堂鼓,隻要英國人不暗中拆台,隻要盟軍各方團結一致協調行動,那麽史迪威就不用擔心任何強大的敵人。他一定能夠打敗日本人,把他們趕回老家,讓日本天皇掛出白旗來投降。史迪威暗暗攥緊拳頭,他堅信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事實上要讓盟軍協調行動實在太難了,有時甚至比打敗敵人更難。


    就在這時,h支隊的暗號出現了。


    淩晨五時,駐守密支那西郊機場的日軍突然遭到一股數目不詳的敵人的進攻。


    西郊機場是緬北最大的軍用機場,距市區隻有五英裏,以前攔截“駝峰”航線盟軍飛機的日本戰鬥機就是從這裏起飛的。半年前,由於太平洋戰事吃緊,日軍第五飛行師團奉命調往菲律賓,機場便空曠起來,偶爾有一兩架偵察機運輸機降落,因此日軍僅派一中隊步兵擔任警戒。整座機場除了跑道上臨時設置幾道障礙物外,幾乎沒有采取特別防範措施。


    五時零九分,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將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從睡夢中驚醒。他得到報告說,敵人正在襲擊西郊機場,估計有一個營的兵力。


    此時天色尚早,水上司令官摸不清虛實,下令派出一個大隊前往增援。不料中途竟遭到伏擊。原來敵人至少有一個加強團。


    水上少將此刻才恍然大悟,敵人對機場的偷襲並非小股騷擾,而是早有準備的大規模行動。偷襲機場說明敵人將利用機場,而利用機場則說明敵人對密支那的全麵進攻開始了。


    驚出一身冷汗的日本司令官終於意識到敵情的嚴重性,於是一麵向田中師團長報告,一麵調集城內所有兵力向機場反攻。


    拂曉時分,東方露出魚肚白,機場內槍聲漸漸稀落,少數敵人的頑抗已經無礙大局。亨特上校用暗語向史迪威報告:“在圈子裏!在圈子裏!”意思是戰鬥即將結束機場已經得手。


    史迪威放心不下,派出一架偵察機飛往密支那。不料飛機到達目的地卻無法降落,因為飛行員正好趕上敵人向機場大舉反攻。他從空中看見潮水般的日軍在裝甲車的掩護下向機場逼近,地麵炮火連天,到處都在交火,到處都在戰鬥。飛機低飛時還挨了一串敵人的高射機槍子彈,幸好沒有擊中要害,得以逃回新背洋報信。


    史迪威聽了報告,幾乎感到絕望。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上帝,我們隻好聽天由命了。”


    反攻的日軍遭到h支隊的頑強抵抗。一股日軍迂回到機場背後進攻,h支隊腹背受敵,眼看就要抵擋不住。幸好這時迷路的r支隊及時趕到,兩支隊合兵一處,重新控製了機場。


    下午一時,無線電台裏傳出史迪威盼望已久的暗號:


    “威尼斯商人!威尼斯商人!”


    它的意思是:密支那機場確實占領,“威尼斯水城”行動圓滿完成。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七日,緬甸新背洋機場,史迪威一聲令下,強大的戰爭機器迅速開動起來。


    這是一場震撼人心的大規模戰爭行動,它將因其戰爭的現代化方式在中國抗戰史上留下激動人心的一頁。


    中午一時十九分,三顆綠色信號彈騰空而起,第一批早已進入跑道的戰鬥機和轟炸機立刻升空,風馳電掣撲向密支那。一刻鍾後,第一梯隊一百架載人運輸機和滑翔機相繼起飛,浩浩蕩蕩飛往密支那。過了兩小時,又有三百架載人的運輸機和滑翔機再次升空。龐大的機群在藍天上排出整齊的隊形,在數十架p—51“野馬式”戰鬥機護送下,遮天蔽日地朝著東南方向飛去。


    這是中國抗戰史上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對日大規模空降作戰。參加空降的有美軍第十、第十四航空隊,美軍特種支隊兩個營和中國駐印軍第三十師、第五十師。盟軍飛機滿載空降部隊,好像一柄高高舉起的戰斧,神速地越過崇山峻嶺和激戰正酣的孟拱前線,出其不意地劈向敵人後方的密支那。


    一個名叫維拉·密爾斯的勇敢的美國女記者有幸搭乘一架運輸機並親眼目睹了戰鬥全過程。密爾斯小姐在她後來出版的戰地通訊集《我們來自密西西比》一書中生動地記敘了這次空降行動。她寫道:


    “……空中場麵蔚為壯觀。頭上有戰鬥機護航,下麵是轟炸機中隊,運輸機牽引載人的滑翔機夾在中間,龐大的機群好像一隊隊回遊的鯨魚家族,急急忙忙趕往密支那團聚。


    “機長名叫路易斯,來自新墨西哥州,是個活潑漂亮的金發小夥子。他告訴我,從新背洋到密支那通常隻需要一小時。但是我們這次得多飛一些時間,因為運輸機牽引了滑翔機,就變得好像老牛那樣慢吞吞趕路。


    “‘你瞧,我們每隔十分鍾轟炸他們一次。’路易斯驕傲地說。


    “機艙裏坐滿默不作聲的中國傘兵。他們看上去麵孔仿佛全都一樣:黃皮膚,黑頭發,互相挨得緊緊地,懷裏抱著衝鋒槍。我知道他們是在印度內地訓練的。他們對於女性的出現似乎感到很驚訝,都抬起黑眼珠望著我,竊竊私語,但是不久他們又把注意力轉移到飛機的橢圓形舷窗外。


    “飛機正在飛越野人山。從飛機上望下去,到處都是起伏的山峰和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一條細長的黃色帶子是江河。我聽說過大森林裏的故事。兩年前曾經有好幾萬中國士兵被腳下這片可怕的林莽吞噬,那些悲慘的故事至今仍讓人想來心悸。我默默祝願他們的靈魂安寧。


    “突然,機艙裏警鈴響了,機長用急促的語調宣布:‘發現敵機,請保持鎮靜,不要在機艙裏走動。’


    “我連忙從機艙裏看出去。嗬,那是敵人的飛機!我看見西南天邊有一群小黑點在迅速靠近,我們的戰鬥機群立即迎上去。很快,空中傳來機關炮的猛烈開火聲,天上到處布滿一團團炮彈爆炸的黑煙。


    “僅僅幾分鍾後,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便在我們眼前發生了:一架日本‘零式’飛機躲過護航戰鬥機的攔截,從高空卑鄙地襲擊了運輸機群。在我們右下方,一架四引擎的道格拉斯運輸機被擊中了,它巨大的機身冒出濃煙,歪歪斜斜地失去控製,好像一隻折斷翅膀的大鳥迅速往地麵墜落。我緊緊捂住嘴才沒有叫出聲來。在那架飛機裏,還有數十名年輕士兵的生命也在一起墜落。


    “大鳥終於在我們眼前消失了,不見了,空中殘留著一縷縷支離破碎的黑煙,仿佛那些剛剛消失的生命在人間留下的最後軌跡。我看見士兵的臉色全都難看極了。


    “強盜飛機還在到處追逐運輸機,向它們開火。這時,一個更加驚險的場麵出現了:一架陰險的日本飛機鑽出雲層,從上方撲向我們飛機。在它後麵,有兩架美軍的護航戰鬥機緊緊咬住它不停開火。強盜的子彈大概打光了,他眼看無法擺脫戰鬥機的攔截,於是就對準我們飛機迎麵撞來。


    “天啦!我驚愕地心髒也停止跳動,。路易斯邊操縱飛機躲閃,邊嚷道:‘上帝,這個日本狗準是瘋了!!’


    “飛機猛烈一震,接著開始傾斜。巨大的反坐力把所有人拋起來,又重重跌在座位上,那種感覺,就像你駕駛一輛高速汽車迎麵同一棵樹,一根水泥電線杆相撞那樣。直到有人把我重新扶起來,我才吃驚地發現飛機並沒有完蛋,沒有爆炸,起火,或者粉身碎骨。它仍在穩穩地飛行,隻不過似乎比原先傾斜了許多。


    “領航員受了傷,,機長頭上也滲出血來。路易斯大喊大叫,讓士兵都回到座位上去。士兵們跌跌撞撞服從了命令,運輸機很快又恢複了平衡。


    “路易斯興高采烈地吹牛,說他把那家夥撞成了一堆碎片。我同意他的說法,我猜想那個日本人一定完蛋了。但等我往後一看,才著實嚇了一跳,原來我們這架飛機也受傷不輕:翅膀缺了半截,還撞掉一台螺旋槳發動機。路易斯說沒問題,剩下三台發動機照樣能飛到密支那。


    “我不明白飛機撞掉半隻翅膀為什麽還能飛行?路易斯說這是因為慣性的原因,如果飛機在地麵上就沒法飛起來了。他還說日本‘零式’飛機都跟非洲鴕鳥一樣,外強中幹。他們缺少金屬,就用木頭製造飛機外殼,再包一層鐵皮。在南太平洋,日本飛行員就駕駛這樣的木頭飛機去撞向軍艦,撞向盟軍飛機。當然,如果被撞中要害,那也是很危險的。


    “我恍然大悟。日本是個自然資源及其貧乏的島國,金屬石油全靠進口,據說日本天皇曾下詔書命令國民捐獻家中的鐵鍋來製造軍艦。這樣一來,我便很有些佩服日本飛行員的拚命精神了。


    “繼而一想,又覺可悲。一個落後的東方島國,幹嗎偏要選擇戰爭,選擇窮兵黷武,自以為能夠征服全世界呢?這同那個以死相拚的飛行員一樣,明知自己駕駛木頭飛機,卻偏要與金屬飛機相撞,結果往往自取滅亡。


    “機艙綠燈亮起來,一閃一閃的,表示目的地快到了。滑翔機已經摘除掛鉤,傘兵準備跳傘。士兵推開機艙門,一股強勁的高空氣流撲進艙來,把他們的頭發全都刮得飛張起來。一瞬間,我從洞開的艙門瞥見飛機下方綠色的平原,還有彎曲的河流和濃煙滾滾的城市。


    “密支那就在腳下,戰場到了。


    “運輸機開始盤旋。領隊的軍官縱身一躍,跳下飛機。士兵們緊跟著他,一個接一個飛快地撲向大地,撲向藍天,撲向烽火連天的戰場……


    “一刹那,我看見飛機下方綻開無數朵美麗的傘花,在白雲悠悠的藍天飄蕩。我眼前起了一層水霧,一層激動的淚花。我隻有在心裏默默替他們祝福:


    “‘再見,一路平安……’”


    …………


    一個營的傘兵從天而降。傘兵的到來及時加強了機場的防衛,此後,空降部隊一批接一批順利著陸。


    源源到來的主力部隊立刻投入反攻。從運輸機上卸下來的大炮、裝甲車和反坦克武器馬上就發揮了威力。運輸機還給部隊送來了急需的糧食、彈藥和發電設備。美軍前線指揮官米爾準將當天在機場裏建立了作戰指揮部,架起電台。同時,一個美軍戰地醫院也在草坪上搭起帳篷,開始工作。發電機發出了強大的電流,機場各種設備被修複,塔台準確發出指令,指揮機群起飛降落。


    夜幕降臨,機場四周燃起火堆,給夜航飛機指示著著陸目標。機場唯一一盞探照燈不停在夜空中劃來劃去,防備敵機襲擾。隆隆作響的運輸機衝破夜的壁障,幾乎不間歇地將成連成排的士兵、火炮和車輛卸在機場上。


    大規模空運持續了整整兩天。


    至十九日下午,中美聯軍兵力已達兩個半混合師,大炮二百三十門,各種車輛近百輛。日軍棄下大批屍體,退回市區堅守。


    空降作戰獲得極大成功。


    密支那空降的消息轟動了亞洲戰場和同盟國,盟國首腦紛紛致電美國總統表示祝賀。他們與其說慶祝空降勝利不如說更重視這個軍事藝術的成功。歐洲盟軍總司令艾森豪威爾將軍最先派出一個觀察小組飛往密支那總結經驗,隨後,盟軍各戰場軍事觀察員也紛至遝來。僅僅過了一個月,一場更大規模的空降作戰被運用在著名的法國諾曼底登陸中。盟軍先後出動五千架飛機和滑翔機,將三個空降師分別降落在德軍防守薄弱地區,配合登陸部隊一舉摧毀了希特勒所謂牢不可破的“大西洋壁壘”。


    至少又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之後,我們才看到善於學習的蘇聯紅軍在華西列夫斯基元帥指揮下,在中國邊境城市滿洲裏幾乎一絲不差地重演了密支那空降的全過程。有必要指出的是:蘇聯人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們的空降是在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後一周進行的。


    最尷尬也最惱火的當屬東南亞盟軍總司令蒙巴頓勳爵,勳爵一度反對進攻密支那,並斷言史迪威將因此遇到麻煩。但是在五月的某一天,當他一覺醒來時,卻被告知中美聯軍已經成功地實施了一次極為出色的空降作戰,勳爵受到的震動以及由此引發的怒火是可想而知的。不管怎麽說,史迪威和那支中國軍隊名義上隸屬於他,是他的下級,因此當丘吉爾首相來電詢問:“中國人是怎樣漂亮地在密支那從天而降的?”勳爵聳聳肩,不屑地回答:“那不過是我的副手指揮的一場有限的進攻。”(《史迪威出使中國》)


    曆史鏈條的連接往往取決於一些表麵上看似乎不相關的偶然性。過了不久,勳爵突然改變主張,決定親自收複緬甸,這與上述“密支那受辱事件”並非毫無關係。


    勳爵後來也加入反對史迪威的多數派行列。


    五月十八日,也就是實施空降作戰第二天,史迪威中將偕同他的一大群軍事助手,還有一個美國新聞記者團一起降落在密支那機場。美國將軍看上去喜氣洋洋,精神抖擻,他匆匆視察過機場,就冒著炮火進入前線指揮所。將軍決心要給密支那之戰打上一個漂亮的句號。


    “我要你們在兩周之內拿下密支那。”史迪威目光炯炯環視鴉雀無聲的中美將校們,“我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好的開頭,因此我們必須完成一個更好的結尾。我絕不允許任何疏忽、鬆懈和畏縮不前,你們必須以軍人的榮譽向我擔保。”


    然而,事實上兩周拿下密支那是不可能的。史迪威在空降成功的勝利心情鼓舞下犯了一個不能原諒的錯誤:他低估了敵人,低估了敵人的頑強意誌和戰鬥力。月底,由於中美聯軍輕敵冒進,整整兩個團的官兵在密支那火車站遭到不可挽回的覆滅命運。這是緬甸開戰以來盟軍遭受的最沉重打擊,日軍主力把盟軍放進車站,然後加以分割圍殲。密支那火車站變成一座巨大的墳場,中美官兵屍骨狼藉,令人觸目驚心。


    此後,盟軍攻勢一度削弱。隨著雙方援兵和緬甸雨季的到來,更加艱苦而激烈的密支那攻堅戰便不得不持續了將近八十天。


    8


    七月十二日,日軍密支那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少將突然收到一份措辭異常嚴厲的命令,該命令發自第三十三軍司令部。


    密支那城防司令部:


    茲命令:


    一、軍主力近日在龍陵方麵發起攻勢,密支那以北及八莫、南坎必須確保安全。


    二、水上少將必須死守密支那。


    第三十三軍司令官


    本多中將


    ——引自日本防衛廳著《緬甸作戰》


    據日本曆史學家稱,在整個“聖戰期間”,類似這樣公然針對個人而發的作戰命令實屬罕見。出現上述違例命令的原因隻有水上少將自己清楚,那就是他的性格同頂頭上司本多司令官格格不入。


    少將原是一名工兵大佐,戰前為熊本煤礦的爆破工程師,曾經留學歐洲。如果說本多司令官對少將有什麽不滿之處的話,那就是少將在關鍵時刻往往缺少日本武士那種殺身成仁效忠天皇的堅強意誌和決心。


    本多司令官是一位職業軍人,信奉武士道,不大看得慣非軍人出身的軍官。他認為大本營把老百姓充斥到軍隊來是一種失誤,盡管他以前也曾經做過老百姓。在圍剿溫蓋特空降兵團的作戰中,本多司令官曾嚴厲訓斥過水上少將,原因是少將過分優柔寡斷和愛惜自己的馬匹。


    在本多看來,水上少將不配做一名帝國將軍,他隻是一個穿軍裝的老百姓而已。


    密支那戰役之初,水上頻頻告急,請求增援。


    六月,少將報告:“陣地兩麵出現敵人坦克,急需一一五重炮及速射炮支援。”


    七月九日,本多司令官電詢密支那近況,城防副司令丸山房信大佐答:今後可望堅守兩個月。


    僅僅兩天後,七月十一日,水上少將再次報告:“敵人大規模進攻,陣地設施薄弱,糧、彈均缺。請速增援,否則難以堅持。”


    本多司令官大為震怒。兩相對照,他從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中找到水上少將意誌不堅定的證據。不管怎麽說,軍人必須盡忠職守,戰至一兵一卒。此時英帕爾日軍已敗,怒江前線兩軍對峙,倘若密支那軍心動搖,緬甸前線必將出現不可收拾的連鎖反應。


    本多司令官親自口述了上述電令。


    軍部參謀長辻大佐遲疑地說:“是不是語氣緩和一些好?”


    一個名叫安信的少佐參謀插嘴說:“應該把水上少將改為水上部隊。”


    本多司令官眼睛一瞪,辻大佐立刻改變主意,連連說:“這樣好,這樣好。馬上發往密支那。”


    水上少將的老上級,第五十六師團鬆山祐三師團長獲悉電令內容後極為憤慨,他在前線通過電話向第三十三軍發出強烈抗議。但是本多司令官一意孤行,不予理睬。


    一紙命令便決定了水上少將的最後命運。


    密支那的夜幕仿佛格外低垂,滿天的繁星閃閃爍爍,好像伸手就能抓下一把來。城市裏到處斷壁殘垣,空氣中彌漫著濃煙焦糊的臭味。盟軍已經占領了大半個市區,正在逼近水上少將的司令部。少將仰起臉,習習的夜風迎麵拂來,他嗅到伊洛瓦底江水濃重的泥腥味。


    密支那被圍困已經兩個多月了。七月以來,軍部沒有運進過一顆子彈、一粒糧食,上萬名日軍士兵浴血奮戰,死傷枕藉。現在,守軍僅剩三千餘人,彈盡糧絕,最終隻有靠“玉碎”來完成對這座城市的精神占領了。


    本多司令官的命令使水上少將斷絕了一切欲念。作為軍人,水上其實並不怕死,尤其他自認為對天皇忠心耿耿。但是人畢竟不是機器,不應隨便放棄生命,何況軍人比老百姓更加懂得生命來之不易。可惜戰場軍令如山,不容置辯。水上沒有把電報內容告訴別人,七月十二日,他以個人名義回電:“謹遵電令,下官定與密城共存亡。”


    城防司令走進一座舊倉庫改建的大掩蔽部,這裏是戰地救護所,集中了近千名傷病員。渾濁的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酒精和血腥味,傳來傷兵的痛苦呻吟。他向醫官問了問情況,知道城裏傷員總數已經超過兩千人。


    也就是說,真正能堅持戰鬥的士兵還剩下不足一千人。失敗的陰影沉重地籠罩在日本將軍心頭上。


    一個傷兵遞給司令官一支紙煙。是樹葉卷的。


    “能堅持住嗎?”他拚命抑製住想要咳嗽的欲望,邊吸著苦辣的樹葉煙卷邊問。


    “報告,能堅持住。”傷病很高興能同司令官說話,他坐起來回答。


    “是北九州人嗎?”他將一口熱辣辣的煙霧狠狠吸進肺腔裏,煙頭照亮傷兵那張年輕的麵孔。


    “報告,是福岡縣。”


    “啊,福岡來的。以前做什麽工作?煤礦裏幹過活嗎?”他忽然產生了想同人好好聊一聊煤礦的願望。


    “報告,是福岡一枝煤礦。排水工。”


    “排水工?那可是個很危險的活兒,我父親早先也幹過排水工。這裏還有多少煤礦來的?都舉手看看。”於是許多人紛紛舉起手來,黑暗中好像許多搖曳的樹枝。原來這裏什麽工種都有:采煤、掘進、立柱、爆破、通風、溜子、機修、電工,一應俱全。


    “真想不到,咱們可以開個煤礦啦。”水上司令官興致勃勃地說,“我真想念九州的煤礦。我是爆破工程師,在礦上整整幹了十五年。”


    “想不到司令官還是個工程師,真了不起。”傷兵紛紛說。


    “司令官,您的家屬也在北九州嗎?”一個傷兵怯怯的問。


    “在熊本的八代。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聽家裏來信說,兒子太郎已經當兵了,在南洋的婆羅洲。”


    “聽說咱們九州天天都被敵人飛機轟炸,現在不知怎麽樣了?”一個老兵歎口氣說,大家頓時情緒低落,沉默下來。


    水上司令官突然扔掉煙卷,大發雷霆。


    “混蛋!這是敵人造謠。敵人造謠難道你們也信嗎?”司令官當然明白這不是造謠,但是他的職責不允許放任失敗情緒蔓延。“今後一律不允許聽信謠言,動搖軍心要按通敵罪論處。”


    然而傷兵的話畢竟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給他以極大震撼。盡管大本營一再封鎖本土消息,但是真實情況還是隨著日軍的潰敗在部隊裏流傳開來。他走出救護所,遙望破碎的城市和燃燒的大地,感到有股沉重的苦澀滋味從嘴裏和心頭蔓延開來。


    現在,一個問題漸漸被突出來了:兩千喪失戰鬥力的士兵將何去何從?毫無疑問,士兵將絕對服從命令,如果司令官命令“玉碎”,那麽他們就會毫不猶豫重新投入戰鬥,直至被殺死或者自殺。


    然而兩千傷兵的性命對於這場已經臨近的失敗戰爭完全無濟於事。也就是說,這些傷兵除了白白送死,幾乎不會對戰爭結局產生任何影響。敵人的坦克甚至可以在一小時內將他們統統碾成肉醬。


    難道白白送死比活下來更加合理嗎?


    人之將死,其性也善;鳥之將死,其音也悲。水上畢竟在歐洲上過學,受過歐洲人本主義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他與其他日本將軍的不同之處大約就在於多一些人道主義的思想因子。當密支那的失陷已經不可避免時,他沒有如上級要求的那樣讓士兵“玉碎”,而是做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驚人決定。


    既然本多司令官有權決定下級的命運,那麽水上司令官當然也有權決定自己下級的命運。


    既然軍部電令“水上少將必須死守密支那”,那麽這道命令完全可以理解為針對個人而不是針對密支那守城部隊。


    水上決定給予士兵們一條生路。


    八月一日晚,若明若暗的月光映照著寧靜的伊洛瓦底江畔。密支那城防副司令丸山大佐奉命率領八百名士兵掩護兩千傷員突圍。發布該項命令的是城防司令官水上源藏陸軍少將。城內隻剩下最後兩百名敢死隊員和司令官本人。


    淩晨三時,丸山大佐向司令官敬了最後一個軍禮,然後登上運送傷員的木筏離去。水上少將久久佇立江岸,目送木筏隱沒在夜色裏,一動不動,宛如一尊塑像。


    六時,一抹晨曦映亮天際。前線出奇安靜,大地萬籟俱寂。一位身著古代武士服的日本將軍獨自走向江邊一片古老的樹林。他選中一株華蓋如亭的大菩提樹,盤腿坐下,閉目沉思,讓生命在“玉碎”之前得到片刻的寧靜和莊嚴的撫慰。


    半小時後,衛兵找到將軍,他已經選擇了切腹自殺。一柄禦賜長刀幫助日本軍人完成了這種從生到死的痛苦轉變,而少將本人則在精神上實踐了“死守密支那”的鋼鐵誓言。


    一周後,河邊總司令在仰光得知水上少將殉職的消息,很受感動。為表彰這位在東南亞陣亡的第一位日本將軍,遂命作戰參謀不破博中佐乘一架偵察機趁夜色飛臨密支那,空投一紙嘉獎令,以慰籍少將的亡魂。


    9


    公元一九四四年八月三日下午三時,響徹密支那市區將近三個月的槍炮聲終於平息下來。中美聯軍經過浴血苦戰,一舉攻克這座千瘡百孔的廢墟城市,同時收複孟拱。在這場艱苦卓絕的密支那——孟拱戰役中,共斃傷日軍兩萬五千人,中美聯軍亦傷亡近兩萬。


    密支那的克複,標誌盟軍緬北會戰(“人猿泰山”計劃)取得決定性勝利,緬甸戰場主動權轉入盟軍手中。對中國人來說,密支那的攻克意義更加重大,它意味著兩條被阻斷的生命運輸線——中印公路和滇緬公路的連通指日可待。


    為表彰史迪威指揮緬北會戰所取得的輝煌勝利,也為了表彰和獎勵史迪威中將幾年來為中國抗戰所做的巨大貢獻和取得的成就,八月二日,經美國國會批準,美國總統羅斯福正式提升史迪威為陸軍四星上將。這一殊榮使史迪威得以躋身於美國曆史上為數不多的四星軍人的行列。


    緬北會戰的勝利和上將軍銜加強了史迪威和蔣介石討價還價的地位。八月七日,蔣委員長在重慶複電史迪威,批準中國駐印軍擴編為兩個軍:新一軍軍長孫立人中將,下轄新三十師、新三十八師和新五十師。新六軍軍長廖耀湘少將,下轄新十四、新二十二兩師。


    孫立人的忠誠得到了如願以償的回報。


    九月二日,中印公路正式修通密支那。第一批三百二十輛軍車從印度薩地亞出發,經利多、新背洋、達羅、孟緩、孟拱,浩浩蕩蕩把援華物資運往密支那機場。密支那的通車使“駝峰”航線的航程縮短了將近一半。短短數月,運往中國內地的援華物資成倍上升:六月份為一萬八千噸,九月份接近三萬噸,到十一月份就創下月空運量四萬噸的曆史紀錄。


    九月二日這一天,對於我的穿下士製服的父親來說,也意味著一個難以忘懷的日子。他被提升為上士,駕駛一輛運送給養的gmc大卡車單獨開往密支那。剛剛通車的公路沿線,到處都能看見戰爭留下的痕跡:打壞的汽車和坦克,燒毀的樹林和村莊,荒蕪的田地和不及掩埋的屍體。所有的城鎮幾乎都變成一片廢墟。無家可歸的緬甸人用憎恨的眼光注視著外國軍隊的汽車,還有成群結隊的當地孩子爬上汽車來討食物。


    在密支那機場,我父親又看見了喬大叔。總司令在一大群軍官的簇擁下,佩戴四顆閃亮的將星走下吉普車。他要去重慶會晤蔣介石。史迪威看上去氣色不壞,勝利使他神采奕奕,精神煥發。並且親熱地叫著部下的名字。


    這一天,我父親還得到一個最壞的消息:他的威廉教官在戰場上失蹤了。


    也就在這一天上午十時,在距離密支那三千英裏的太平洋戰區海麵上,一艘名叫“長須鯨”號的美國潛水艇及時搭救起一名被敵人炮火擊落的美國飛行員。幾小時前,這個落水的年輕人險些被附近島嶼的日軍捉住,而戰後獲得的材料表明,這些守島的日軍竟然滅絕人性地吃掉了若幹名美軍俘虜。一位名叫恩塞·比爾·愛德華的攝影愛好者碰巧用小型攝影機攝下飛行員遇救的動人場麵。四十多年後,這段默默無聞的電影膠片突然交了好運,許多美國電視公司爭相購買版權。一九八九年初,全美廣播公司的電視衛星又將影片變成電磁波發射到世界各地,讓十幾億電視觀眾重新目睹了那個戰爭片段並記住了飛行員的名字。


    他就是美國第五十一屆當選總統喬治·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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