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援朝心裏不平衡,寫幾句詩發發牢騷。寫就寫了唄,偏偏他賣弄小聰明,又把日記拿給邵榮華看。


    邵榮華是和他一個學校分來得五個人之一,也是在宣傳隊很少能說幾句心裏話的人。


    這也難怪,當時心智不全的華援朝,工人卻有文人的通病:喜歡賣弄。寫了點四腳貓的文章,總想得到知音。就像初為人母,喜歡抱著孩子,讓人誇獎一樣。


    邵榮華在宣傳隊,也是不得誌受打擊和排斥的主。看到詩以後大很是高興:老兄大才,寫的太好了,咱們宣傳隊裏狗太多。


    年輕人有幾個不想讓別人誇讚,華援朝當時興奮一上頭,就忘了交待,這詩是不能拿給外人看的。


    那天,邵榮華被隊裏的女主角揶揄了幾句,心裏很不忿。麵對著隊長的紅人,搖頭晃腦的吟出了詩。既然稱得上角,心裏哪能不玲瓏剔透。聽到含沙射影罵自己是惡犬,女主角當時臉就變了色,眼淚汪汪的找到隊長。


    狗就是犬,現在雖然是寵物,當時可是罵人不淺的話。


    在隊長的嚴厲追查下,邵榮華沒吃住勁,交代了詩是華援朝寫的。


    日記本被隊長拿到手裏,賴和辨都是蒼白無力。幸好,日記上他沒記下自己真實感受和憤怒,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要是記下了對社會的想法,後果還真的難以預料。按當時的形勢,思想犯很嚴重,是階級敵人的範疇。往嚴重裏說,進去蹲個一年半年的是很正常的事。


    隊裏的批判會開的很嚴肅。華援朝站在前邊麵向眾人低著頭,在隊長的監督下,接受批判。


    社會上曆來是落井下石的多,常懷惻隱之心的人好表現自己。華援朝被幾個腕的唾沫星子幾乎淹沒了!手指尖戳到他的額頭上,就差沒坐飛機,沒打耳光。幾個膽小的女隊員,嚇得不是捋著辮梢,就是絞衣角、咬手指甲。


    他們可是才出校門,連青年都算不上的帶著嫩毛的青年嗬。


    隊長最後的講話更是駭人: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怎麽稱為亂世?革命同誌批評幾句怎麽是惡犬?你的主子是林彪嗎?就是林彪不也被打倒了嗎!無產階級的鐵拳,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階級敵人的。從現在起,你必須立即放下屠刀,接受監督改造,爭取立地成佛。如你執迷不悟,繼續與人民為敵,將會得到林彪那樣折戟沉沙的後果。


    聯想豐富,無限上綱上線,肆意恫嚇,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是當年一些大大小小政治精英,慣用的階級鬥爭方法。


    華援朝被嚇壞了。這件事可大可小,定個反革命份子,坐牢蹲學習班完全有可能。即使不定成反革命,白紙黑字的檢查放進檔案,也是一輩子也洗不淨的汙點。


    前車之鑒,采石車間的團支部書記,就是因為傳閱《一雙繡花鞋》、《第二次握手》、《少女的心》的手抄本,定為反革命、壞分子,全廠批鬥後勞教一年。


    這段時間,是華援朝人生的低穀,走路連頭都抬不起來。心靈的創傷,影響了他一生的思維取向、抉擇、判斷能力,包括愛情的走向。


    這天晚上,夢佳萍趁隊裏沒人,覷空跑來探望。見華援朝蔫頭耷腦,活像抽了筋、扒了皮的蛇盤在那裏。喊他幾聲才有反應,費力的抬起頭來。他眼睛裏沒有一點以往的精氣神,臉色黯淡的像幾天沒洗過臉。她吃了一驚,上前兩步想攙扶他站起來。手都伸出去了,又四下看看,退了回去,隻是長長籲了口氣: 你怎麽啦?


    夢佳萍猜想華援朝遇上了事,而且不是小事。她焦急的捏完左手捏右手,臉都變了色,不知說什麽好。


    要知道,那時他們才剛剛過十七周歲。放到現在,還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呀。


    夢佳萍是一步三回頭走的。走的極不放心,平日光潔的額頭、奪人神魄的杏核眼,布滿細細的蛛紋。她在想著辦法,想拯救華元朝。


    也就是周六下午,唵,是周六。


    在宣傳隊一眾詫異的目光下,夢佳萍大模大樣的走進宣傳隊的排練室,徑直走到華援朝身邊:給你,這是星期天晚上的電影票。《賣花姑娘》電影,是接受階級教育的好片子。搞革命的必須要看,不然怎麽能理解“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最高指示?


    後邊幾句,夢佳萍故意提高了聲音,說完環視了一下隊長和他的幾個心腹。她想給華援朝壯膽,也想向宣傳隊示威。


    她話裏有話的意思很明顯,華援朝不是階級敵人!


    夢佳萍和華援朝,走進位於漣泉區城區中心的東風電影院。天已經抹黑,影院前入口處昏黃的燈光下,簇滿期待進場的人群。那時,電影是一票難求。也不知夢佳萍費了多大的勁,竟然搞到兩張票,而且是連號的。


    走進空氣汙濁的影院,倆人才坐穩,開演的鈴聲響了。短暫的熄燈黑暗後,突然一道光劍從身後射了出來,銀幕雪亮,接著出現彩色的畫麵和優美的音樂。


    彩色電影,在那個時代很少見的啊。


    夢佳萍和華援朝,很快沉浸在電影的故事情節裏。那是部催人淚下的影片,從頭至尾,觀眾就沒斷過眼淚。


    當看到瞎了眼的順姬,被白地主拋到荒山野嶺活活凍死。臧佳萍猛的抓起華援朝的手,狠命的用兩隻手攥著,自己的臉緊貼在他的手上,淚如泉湧。夢佳萍心善,女人心善不一定是好事,往往必其他人更容易上當受騙。


    華援朝一時驚得呆住了,畢竟這是他今生第一次,觸碰清純女子散發著幽香的臉頰。


    散了電影,倆人在初春的夜晚,並肩向廠裏走去,好久也沒能從電影的衝擊裏掙紮出來。


    靜靜的走著,初春的夜風涼涼的,吹拂著他們火熱的麵頰、脖子……


    已經可以看見廠區的燈光了。夢佳萍轉過臉來:銀姬和順姬的命運真叫人揪心,虧著我們生在新社會。哎,這電影的歌曲真好聽,我學了幾句。我唱給你聽好嗎?


    見華援朝點頭,她輕輕的哼唱著: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


    唱的雖然不是熟練,倒真的是字正腔圓,絕沒有荒腔走板。


    沒想到,她有這個天分,她要進宣傳隊,得比我強多了。


    華援朝想著向夢佳萍看去,沒料到她正扭臉看著自己,四目相對,不由得激靈靈都打了個寒戰。


    倆人並肩向廠區走,默默各自想著心思,沒再多話。有時候,鍾情的男女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


    期間,夢佳萍始終沒問他在宣傳隊出了什麽事。多年後,華援朝想,她一定聽說過宣傳隊的批鬥會。隻是,她心地太善良,不忍心揭別人的瘡疤。


    其實,也正是她的心地善良,為她一生的苦澀埋下了伏筆。


    男人善要飯,女人善養漢。信否?


    清明已過,終於熬到宣傳隊解散了。華援朝的感覺是出了籠子的小鳥,其他的人,大多唏噓不止。


    解放了,終於解放了!


    華援朝心裏帶著歡呼回到了家。


    星期天,他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現在除了宣傳隊的批鬥會、檢討書、批鬥資料是否放進了檔案的灰色陰影除外,華援朝年輕的心充滿了歡樂。十七歲,畢竟這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嗐…少年不知愁滋味…誰說不知?宣傳隊的批鬥會成了他的夢魘,繩捆索綁著年輕的靈魂,扭曲著他的人生。


    星期天,過得很快。吃過晚飯,天就開始朦朧黑。全家心情都很不錯,遠在徐州市西部礦區工作的父親,休班在家,天倫之樂,能不愉快?他老人家可是兩個星期才回家一趟,刨去來回路程,滿打滿算,在家也就是一天多點吧。


    夢佳萍是在家家都亮起燈光時,來到華援朝家的。


    父親乍看到明眸皓齒,苗條娉婷的少女來找兒子。先是一驚,而後浮現出慈祥的笑,和母親頗有深意的對視一眼。微笑著點點頭,算是和來人打了招呼。


    進了華援朝的住室,看到他欣喜的讓座倒茶。夢佳萍擺著手:別忙活了。我今天找你有事!走!


    不等華援朝反應過來,趨前一步做著請的手勢。看樣,華援朝要是不起身,她就要動手拉人。


    什麽事?柴火堆起火似的?


    華援朝嘟囔著,穿起外衣。


    夢佳萍的家在新工區的東邊,靠近東山坡沿的地方。這裏的房棟相隔的更遠,家家都在自己家的門口圈起了小菜園。燈光也沒有華援朝家所在的區域多,四下裏黑黝黝的。


    華援朝住的區域,大多是知識分子,赫赫有名的大學老師居多。夢佳萍家的區域,基本都是煤礦工人。


    進了家門,沒等華援朝開口,夢佳萍就衝正在忙活的中年婦女喊:媽!這是我同學,現在是同事。然後轉臉對華元朝介紹說:這是我媽,這是我大弟弟。呶!在床沿坐的是小弟弟,才上小學。


    夢佳萍的媽媽,上下不住打量華援朝,眼睛裏滿滿都是慈祥和欣喜:好孩子,快屋裏坐。


    華援朝被看得滿臉火辣辣的,手腳不聽使喚,僵硬的坐在長凳子上,隻是尷尬的傻笑。


    大弟弟沒有眼色頭,見到華援朝很是親熱,滿滿的一臉笑意,沒話也要找話說。


    大弟弟認識華援朝。


    華援朝會拳,是他這個大孩子的偶像,雖然從沒有說過話,遠遠的羨慕的目光可沒少送。


    送華援朝出門的時候,夢佳萍喜滋滋的對母親說:媽,我去送送。沒等母親搭腔,就一蹦三跳的出了門。


    好多年後,華援朝回想夢佳萍當時的心思:她是想讓母親看看自己,是少女的炫耀。


    路很黑,腳踩到雨後行人踏亂的幹土嘍路,曲離絆珂的,隻能緩緩而行。


    華援朝沒話找話說:你自己走這樣的黑路,不害怕?


    害怕什麽?你看現在哪家不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你呀,小心過火了。


    看到華援朝不吱聲,擔心自己傷了他的自尊。臧佳萍忙又補充說:咱們國家形勢一片大好,美帝蘇修亡我之心不死,麵對革命洪流也隻能是螳臂擋車。


    華援朝還是沒有出聲,他感到這一段時間,夢佳萍好像變了。到底哪裏變得,他也說不清。


    別傻愣著了,給你。夢佳萍說著,把一個信封似的東西塞到他的手裏:我盼你喜歡它,能珍藏一生,但不能給其他人看!


    什麽東西?華援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


    到家,你拆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夢佳萍狡黠的笑著說,支離破碎的住家戶散出的餘光裏,她的麵部表情斑斑駁駁。得意、笑意占據了主題,很是神秘。


    眼看已經走到紅光小學的圍牆的西南角,夢佳萍還沒有住腳的意思。華援朝沉不住氣了:別送,你一個女孩子家,自己摸黑走回來我不放心。


    夢佳萍又是一笑:右傾保守,我們國家沒這麽亂!


    亂!她聽說了什麽?華援朝想到了自己的反思。那件事,雖然沒在廠子裏傳播,內部人士知道的可不少:你…你…聽說了什麽?


    略一頓,夢佳萍輕言俏語的:沒…沒聽說什麽?話沒落音,她就有些後悔,自己和華援朝之間,好像有件看不到的東西在分隔。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一條不平坦的土嘍路,黑夜裏來來回回,你送我,我送你的走了十來回。


    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滿懷甜蜜妾伴郎,並肩隻嫌路太短,來回但願時間長。


    期間,夢佳萍說的多,主要是家世。


    她父親是采煤二區的技術主管,在一次采空區回收金屬單體支架時,有幾個礦工被突然的冒頂,壓在碎破頂板下。他忙活著去救人,把自己也搭了進去。父親死得時候,小弟弟還不到一歲。


    煤礦工人工作的危險,在和平時期,死亡的人員數量僅僅次於交通事故。


    吃的是陽間飯,幹得是陰間活。


    四塊石頭夾一塊肉,還不足以說明煤礦工人工作的危險性。


    他們是在用鮮血和生命來換煤炭,是支撐起共和國能源供應的脊梁。


    在學校學工學農學兵活動期間,華援朝們沒少下過井。見識了附近的煤礦工人,在號稱蛤蟆頂的低矮采煤麵,臥倒前行,躺著攉煤。


    華援朝們經曆過,那是什麽樣的艱苦啊,一顆汗珠子摔八瓣呀。


    就是這樣,煤礦工人的子女依然愛著這個行業,鍾情的到了不離不棄的地步。他們珍視黨和國家給他們的榮譽、地位,感恩讓他們前赴後繼的去回報社會。


    夢佳萍述說父親的事,沒有一點眼淚,她們家的眼淚早已流幹。


    好不容易分了手,回到家第一件事,華援朝先打開信封,想看看讓他咕噥好一陣子的是什麽?是……夢佳萍的照片!


    照片裏的臧夢萍,戴著華援朝的棉軍帽,明眸善睞,英氣勃勃。反複看去,華援朝感到夢佳萍的氣息,微微吹到自己臉頰、脖子……


    這一晚,華援朝失眠了。


    已到而立之年的董武衛,長得黑短粗壯。遠遠望去,給人的感覺,橫著比立著長。要不是手臂較短,說他是非洲的黑猩猩,大概率有人至少他前生是的。


    他已經過了一次婚姻。娶的是蓬頭垢麵的農村婆,這還是看在他當年在部隊的榮譽上。蛤蟆尿尿就淹莊家,三天不下雨地皮見風揚塵的地方。有個女人就不錯了,天仙玉美人,那是大戲台上的。


    現在的他應該說是躊躇滿誌,已經當了一車間的主任。曾經的革委會成員,距離廠級幹部已經不遠,那可是享受縣團級待遇的呀。


    夢佳萍來報到的那天,他正坐在辦公桌前寫工作日誌。聽到一群人進門,頭都沒抬,鼻子裏哼了聲:都先坐。


    他繼續埋頭寫他的東西。


    好一陣子,辦公室鴉雀無聲,新工人老實的在連椅上擠著坐,沒有座位的兩手垂膝,恭恭敬敬的木橛子樣的站著,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董武衛很滿意,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當地新媳婦進門,時興她在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時候,猛然關門,碰撞一下她的頭。這是下馬威,提醒:要知道規矩。


    董武衛深諳此道,隻是更加高明。他認為下馬威,不一定是打罵,不戰而照樣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別看隻是小學畢業,說到技術專業,董武衛也許不成。管理管理人,牧牧民,對他來說真是小菜一碟。想想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人際關係那麽複雜,自己還不是長袖善舞。不僅四處逢源,從小工人還爬到了正科級的水平?


    憑著年輕和人際關係,未來可期也。這是董武衛經常想的事,洋洋得意的資本。他相信,他想要的東西,必然收入囊中。


    董武衛終於寫完了,將日誌本扔到辦公桌一角。慢條斯理的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抬起圓彪彪的眼掃視了眾人一眼。上級就是上級,不拿足派頭,怎麽有威,沒有威,哪來的管理!


    目光掃到夢佳萍身上,心上不由得激淩淩打個寒顫:嫩臉明眸,唇紅齒白,秀項削肩,氣態雍容。就是在上萬個人裏邊,一搭眼也能認出她。


    本來對女人,董武衛自認為心如槁木,波瀾不驚。


    自從,那段不幸的婚姻結束後,離婚的痛苦一直還在折磨著他。兒子,現在已經不再叫他爸爸,隨娘改嫁姓了他人的姓氏。錢,他每月多多少少得給孩子掏一些,不然原老婆潑婦罵街的好戲,隨時能演到廠子裏來。生理上有了需求,臨時的替代物不難找。提起褲子,不認賬,現打現來。小恩小惠,回回清賬倒也幹淨利索。


    誰知今天一眼看去,古潭竟一時泛起了漣漪,心神旌蕩,難以自持。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眨眼已是半年過去。在董武衛的重點培養和關照下,夢佳萍已經成為廠裏的青年先進模範典型,被列為納新對象。


    夢佳萍看待他的眼睛,已經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好看的眸子裏從最初的畏,變成了敬,又從敬變成了曖昧,是那種又敬又愛,卻又拿不定主意的散亂的光。


    夢佳萍將會遭遇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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