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知己朋友,也就是常說的狐朋狗友,有人早已看出了董武衛的心思。


    弟兄們小酌的時候,就有人開玩笑說:老董,真是高手,奪人心智隻在呼吸之間,屬於喪魂奪魄殺人無形劍的嫡傳高手。那小丫頭對你有點意思了?


    董武衛大搖其頭,你這人心底灰暗,我隻是想著培養革命接班人,哪有你想得那麽醃臢。


    狐朋狗友們都聽得哈哈大笑起來:你小子,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好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隻是哄哄那個傻丫頭片子上床罷了。


    董武衛臉黑看不出羞紅,倒把一張柿餅子臉紫脹了,兀自辯解:別說現在沒有這個事,由你們胡唚。就算以後有了,那也是革命愛情。


    董武衛說的很是莊重,神聖。


    愛情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冠以修飾詞的,就很不幸了。世界上很多醃臢事,都是在華麗的外衣掩護下,齷齪的難以聽聞。卻偏偏能騙得當事者團團轉,恨不得以命相許。待夢醒來,卻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留下終生的悔痛。


    既然朋友們已經挑明,就說明紙裏包不住火。魚都殺了,可不能魚肉沒吃著,反弄得一身腥。董武衛從那場酒後,就留上了心。煮熟的鴨子,也有飛走的時候。大意失荊州,從古到今就沒少發生過。


    這一留心不要緊,董武衛很快發現了問題。現在才明白,夢佳萍為什麽在對他流露出敬慕的同時,目光總是迷蒙,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原來宣傳隊還有個她的同學,傻啦吧唧的小白臉。


    不過,擊敗對手,他有絕對把握。孫子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宣傳隊長鄒正亮是他的老戰友,武鬥的時候要不是自己救他,小命早已翹辮子、散蛋黃子了。


    受了老夥計的拜托,鄒正亮倒也真沒辜負囑托,硬生生把小孩子泄憤的幾句打油詩,弄成反詩。借著幾個心腹演員的口,小題大做。批鬥會一開,資料往檔案裏一放,就算板上釘釘。想什麽時候擺活他,內控人員!伸手就來。


    好在這小子還算識相,從那以後夾著尾巴做人,低頭耷腦的活像個心事重重的老年人。


    在對華援朝做手腳的同時,董武衛沒忘了在夢佳萍身上下功夫。除了心在工作崗位,胸懷大世界的理想教育外,總是在她耳邊敲警鍾:階級敵人的腐蝕,是看不見的傳染病。


    經過深思熟慮,他還向夢佳萍隱隱約約透露了,華援朝的資產階級思想多麽嚴重,思想多麽灰暗。這樣的人,已經滑落到敵人的隊伍裏。現在華援朝是單位的內控對象,和他來往密切的人,搞不好就會受到牽連。


    見收到些效果,但反應不理想。董武衛決定再出一招。


    這天,他打聽好華援朝的下班時間,早早的在大門外等候。


    隻見,華援朝騎著新買的永久牌自行車,腳上蹬著沒係帶子的白田徑膠底鞋,打著倒鏈。自行車的飛輪可能才用汽油洗過,遠遠的就聽啪啦啦的響(像極今天摩托的爆響),很得意的向廠外騎來。


    董武衛巧妙的,在華援朝飛快的自行車前打個趔趄,逼停了他。


    你就是華援朝!


    董武衛眼睛直直的盯著他問。


    按董武衛的經驗,眼睛直盯對方,是極好的恫嚇威脅方法,能起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華援朝果然在他炯炯目光下,垂下了眼簾呐呐的低聲說:是的。


    董武衛哈哈大笑:你的詩寫的不錯嘛?


    華援朝頭低腰彎的像個大蝦,董武衛知道那次批判會是終生的致命傷。以後誰想擺弄華援朝,信手拈來便可致勝,而且天下無敵。


    夢佳萍是你的同學?


    見華援朝點頭,董武衛打著哈哈:嗯,很好,很好!但願她別受你牽連。


    說罷,他留下無限遐想,揚首而去,樣子極其狂傲。


    高手過招,就在瞬間決定成敗。何況華援朝根本不是人際搏鬥的高手,頂多算得上是初出茅廬的半大小子。


    從這天起,憂鬱和噩夢就一直揮之不去,以致多次想和夢佳萍見麵的心,也漸漸涼了下來。


    沒有事業的男人,如同沒有爪牙的老虎;沒有爪牙的老虎,沒有了野性、沒有了威風,它不如家貓活的自在。


    夢佳萍近來簡直不知自己的路,該向哪裏走了。


    從心底說,她從心底喜歡的是華援朝,這是小學時就種下的苗。良知告訴她,華援朝是個單純可愛的人,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吃糠咽菜都會幸福。可自從董武衛撞入她的心懷以後,驅趕他的存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對他是又畏又敬,微微一點對華援朝的愛意,往往被董武衛的威嚴嚇跑。


    夢佳萍漸漸意識到和華援朝,正如《紅燈記》裏,李玉和對鳩山說的:咱們倆人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


    隨著董武衛的愛意表現的越來越明顯,硬拒顯然不起作用,她也不敢。畢竟即使不怕官,也得怕管吧。在一定程度上,董武衛可以決定她以後的命運。不是敵人,就是朋友,非此即彼,沒有中間地帶。


    夢佳萍想了又想,答案是:自己有了對象,想必董武衛就沒辦法了吧。這樣既不會得罪董武衛,也不會讓他記恨。對華援朝是壞分子,思想反動,夢佳萍打死也不會相信。她的意識裏,所謂的反詩,應該就是發牢騷的誤會。


    真正建立未婚情人關係,這可不是件容易事,一個姑娘怎麽好主動追求男子。


    夢佳萍泛開了思索:怎麽才能和華援朝,捅破窗戶紙?他雖然對自己很好。自己幾次示意想當祝英台,他都憨的像梁山伯。自己對他情有所係,可自己是女孩子啊,怎麽能主動表白,那不是太叫人看不起?特別是,他長得那麽帥,身邊不乏女生。自己可別弄得,剃頭挑子一頭熱……


    幾番籌思,她終於拿定主意假道伐虢,讓自己的閨中好友,去試探試探華援朝的心意。


    在夢佳萍和華援朝的愛情,寫了一撇,一捺不知在哪裏的時候。精於謀略的董武衛的手段果然奏效,批判會的陰影,讓華援朝縱有千般風情,也不敢向夢佳萍述說。


    以後的日子裏,華援朝後悔的心直打哆嗦。嗐……人生一步錯,就會步步錯。那天發什麽賤,寫什麽歪詩?刀把子現在別人手裏攥著,自己還不是圈裏的牛羊,籠中的雞。


    文革中的殺伐之氣批鬥會把他嚇怕了,就像被轟隆隆的雷聲嚇壞了的海鴨。華援朝現在最想找的是塊大岩石,他想在岩石下躲起來。


    華援朝現在一分鍾也不想在廠子裏待,即使這裏有他喜歡的夢佳萍。


    在廠裏,反詩的陰霾總是沉甸甸的壓在心上。如果說以前總覺得夢佳萍,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在看著自己,在廠裏還有些留戀的話。自從董武衛在門口攔截他以後,廠子他再也不想進、不想待。勉強上完班,立馬像驚了槍的兔子,拔腿就逃。


    自己時刻在別人的內控下,沾著茅廁自然臭。


    華援朝可不想連累別人。


    在廠子裏邊華援朝是條蟲,出了廠門他就是條龍。外邊綠色的田野,重重疊疊的群山,讓他禁不住青春的熱血沸騰。


    今天,華援朝準備到季思倫家裏去。


    季思倫是韓橋煤礦掘進二區的班長,每年的先進標兵。


    華援朝和他的認識是在學工勞動的時候。


    那時,華援朝才剛過十六歲,初次到了三百多米的井下,一切都是那麽新奇和刺激。


    炮聲響過,濃煙滾滾,硝煙刺鼻。藏在躲炮洞裏的礦工一躍而起,像炮火覆蓋後發起衝鋒的戰士,掘進頭馬上叮叮當當響起鐵鍁、鎬頭和岩石搏殺的撞擊聲。不多時,一輛輛裝滿矸石的礦車就湧了出來,華援朝們趕緊跟著推起車。礦燈箭一樣的射向黑魆魆的遠方,偶爾碰上巷道兩壁,頓時泛濫出眩暈的月亮。礦車輪子在小鐵道上,咯嘣咯嘣的有節奏的響著,活像熱烈演奏的戰歌。


    推完第一趟,汗水就濕透了工作服,華援朝幹脆甩掉上衣,光著膀子和師傅們一趟又一趟的機械的推啊走啊,有時是一溜小跑。矸石很快運完,迎頭響起嗒嗒的風鎬聲。師傅們又開始打眼、裝火藥,準備再一次的放炮循環。


    師傅們不讓學生上迎頭,那是掘進工作最危險的地方,隻讓大孩子們在相對安全的巷道裏推礦車。


    迎頭開始打眼,搞運輸的人就是最閑暇的時候。帶著學生搞運輸的師傅,很會忙裏偷閑,大多都會蹲在支撐巷道的柱子下休息。由於剛才幹的太猛,加上夜班沒調過時差。摘下濕漉漉的礦工帽,八字形伸著腿,背靠著巷道的壁,煤礦工人稱為幫的地方,愜意的出著長氣,睡意很快耷拉下華援朝的腦袋。


    正在睡得香,腦袋被硬硬的東西敲打的疼痛難忍。睜開眼睛一看,是年輕的班長,正屈起食指在自己的腦袋上鑿。華援朝大怒,一跳而起:你想幹什麽?


    呦,小子!脾氣不小。知道嗎,你剛才是老鼠摸貓鼻,危險大大的。咱們煤礦工人,休息都是坐在巷道支架的柱子下,還得戴著礦工帽,圪蹴著半蹲休息。你剛才的樣子,要是冒頂,或者說掉下塊矸石,輕的說受傷,重的是丟命。


    班長邊說著,邊給華援朝做著示範:看,要這樣休息。要不然人們怎麽說煤礦工人幹長了,看著月亮都晃眼。


    班長就是季思倫。而後,華援朝和他就熟悉了。閑話一扯,才知道他真的是自己的師兄弟。


    這師兄弟可不是工友式的,是習武練拳同一個師傅的師兄弟。


    嘿嘿,別看華援朝年齡不大,在通臂白拳門裏練武的時間可不短。也就是文革乍起,四處動亂的時。十一歲的他,就被父親送到家裏的世交,柳大爺家練拳。劉大爺不公開授徒,教招式,都是在他家扁窄的小院進行。五六年的苦練,他的功夫在同門可是數的著的,打三挾倆沒什麽問題。


    華援朝的拳打得麻溜,勁道又好。


    唵!是好功夫唵。


    季思倫雖然年齡大了些,入門可沒有華援朝早。套路、功夫都比不上,學工勞動結束後,兩人的來往自然多了起來。


    季思倫住的房子很大,兩個人在房間裏切磋功夫,練習散打,很是得意。


    季思倫的妻子結婚早,是個沒下鄉的留城知青,為人親切和藹。每當季思倫和華援朝練習功夫的時候,她總是抱著孩子,在門口玩。要是碰到吃飯時點,總是搞出點好吃的,招待丈夫的師兄弟。


    這天,她正坐在門口逗著孩子玩。隔壁家的閨女黎姿敏下班回來了。


    黎姿敏一改往常,笑嘻嘻的搬了隻小凳子,坐在旁邊逗孩子玩起來。


    你下夜班,又開會,來家還不困?季思倫的妻子笑著問。


    黎姿敏很迷人的一笑:吃完中午飯再睡。嫂子,你屋裏劈裏撲騰的在幹什麽?


    季思倫的妻子一愣。是時,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已是進入收尾階段。人人自危,很少能對別人說實話,唯恐一句話不慎,就會帶來災難。


    她是個實誠人,從來不會說謊話,一時漲紅了臉。嘴裏囁嚅著,不知說什麽好。


    黎姿敏看到她的窘態,啟齒一笑:我的中學同學,華援朝經常到您家裏來?


    季思倫的妻子正在不知怎麽樣回答,季思倫和華援朝哈哈笑著,推門出來納涼。


    見到黎姿敏,華援朝一愣,同一個年級,教室相隔不遠。人是認識,就是沒說過話。華援朝隻是感覺到,她和夢佳萍的關係不錯,上學、放學的路上,兩人常在一起。


    眼見得黎姿敏笑嘻嘻的看著自己,華援朝竟然沒反應過來該怎麽辦?


    吆!發大財了!連老同學都不認識了?黎姿敏俏皮的歪著臉問。


    季思倫是過來人,一眼看去,明白了許多。轉臉對妻子說:還不做飯去,讓他們老同學說會話。


    妻子乖巧的答應一聲去了。


    季思倫抱著孩子,和兩人搭訕幾句,找個借口也溜溜達達的走去。


    遮天蔽日的大榆樹下,隻有黎姿敏和華援朝相對坐著。


    涼風陣陣吹來,大知了在憨憨的不歇氣的長叫著。精知了小小的身子發出的叫聲驚天動地,暑涼…暑涼…叫聲不絕。


    看到華援朝紅頭脹臉的樣子,黎姿敏抿嘴笑了,不著邊際的向華援朝問東問西。看到華援朝神色恢複了正常,她才轉變了話題:你和夢佳萍一個廠子,經常一起來回嗎?


    華援朝點下頭,又接著搖搖頭:以前有段時間是。後來上不同的班,見麵很少。


    黎姿敏緊盯著他的眼睛:聽說你們兩人談對象了?


    華援朝眼睛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垂下了頭。


    這時,他頭嗡嗡作響,反詩、內控、連累,幾個念頭在他心裏突突亂躥。以前看水滸,宋江潯陽酒樓上題詞:從小飽讀詩書,長成亦有權謀。恰似猛虎臥荒郊,潛伏爪牙忍受……深為宋江抱不平。一首小詩,值得要人性命嗎?現在自己的處境,他才明白文字獄的厲害。再說還有個董武衛,在旁邊虎視眈眈。


    權衡了利弊,華援朝抬起頭看著黎姿敏,淡淡的說:沒有!我們倆沒有談對象,我和她不合適。


    黎姿敏啊黎姿敏,你這是好心辦了壞事。靦腆的男孩子,在另一位美麗的女孩子跟前,有幾個能昂首挺胸的說:我愛她!何況是在自己處境不妙,愛情還不明朗的時候?


    消息傳到夢佳萍耳邊,她不啻於挨了當頭一棒,滿腔的熱血浸入了冰水。看著眼前的好友黎姿敏,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忍了幾忍才沒丟人的落下來。


    沉思了好久,夢佳萍鼻音很重的,有些嘶啞的說:誰稀罕他了。不合適?讓他找合適的去吧,小資產階級…


    多年之後,黎姿敏深深為自己當年的義舉後悔。出於好心,怎麽沒有個好結果呢。要不是自己的傳話,夢佳萍不會有後來的磨難。誰知道呢……


    是的,不稀罕。


    小跑著追夢佳萍的人多了去。要當官的有當官的,要有才貌的有才貌的,每天蒼蠅般的圍著轉,轟都轟不走。


    你……華援朝有什麽了不起,我的一顆熱心倒叫狗吃了…夢佳萍恨恨的想。


    雖說夢佳萍下了幾次決心,咬碎了銀牙。她卻不能把華援朝完全清除,總感到哪裏有些不對勁,自己應該和他是有緣分的呀。


    夢佳萍絕望,但她沒有死心。感情的天平上,仍然向華援朝傾斜。董武衛雖然對自己極其關心,很有權勢,有奔頭,也幾次直白的表明愛意,畢竟是她不喜歡的那種類型的人。


    夢佳萍在等。


    華援朝對黎姿敏說過話,就後悔,那可是很傷人的呀。


    可,世上哪有賣後悔藥的。鬱悶了幾天,想著自己是為她好,黎姿敏也不可能向夢佳萍學話。他慢慢的就開始淡定下來,又思念著夢佳萍的好。


    也是應該有事。


    這天下了早班沒有開班後會,華援朝早早回到家。草草吃了點飯,他就坐在兩屜桌前發愣。從那天和黎姿敏說過話,他心裏就七上八下的,總感到丟了什麽珍貴的東西,以至於可惜的心都一扯一扯的疼。


    百無聊賴,華援朝拿出了相冊。夢佳萍送他的照片就放在第一頁,她戴著棉軍帽,笑笑的看著自己。想著她平日的好,華援朝竟手托雙腮傻在那裏。


    別動,一聲嬌嗔的喝叫沒落音,小手就從背後蒙住了他的眼睛:看的什麽?相冊?我看看!


    慌亂中,華援朝急忙合上相冊,費力的掙紮出來,一時竟愣住了:是柳紅霞,柳紅霞呀。


    柳紅霞會做什麽?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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