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鄭國凱抓住的小偷,眼裏泛起濃濃的雲霧:“我叫馮大驢,海邊連島的人。家裏窮,鄉下苦,便想出來闖闖。沒想到,外邊這樣難混,想回家啦!沒錢,才做黑心爛肺這不要臉的事!”


    鄭國凱看著他好久,摸摸腰包,便有了幫助他的主意。


    在分手的時候,鄭國凱遞給馮大驢二十元錢。那時的他的月工資是四十三元,是當時彭州市年輕人裏的高工資。


    連送加上這頓飯,鄭國凱這月的收入是黃瓜打驢,去了一大半。


    馮大驢雖然不知道鄭國凱的月收入是多少,那是的物價便宜,對於一個貧窮的農村戶口的人來說,無疑是筆不小的錢款。馮大驢連忙推脫,不肯接受。


    “權當是我買你玉掛件的錢。”


    鄭國凱淡淡的說。


    生來豪爽的鄭國凱沒感覺什麽,馮大驢眼淚當時就流了下來。萬恩萬謝的話沒再說,隻是向鄭國凱深深鞠了一躬:“我要是不走正道,別說對不起天地,也對不起你!”


    鄭國凱和馮大驢從此成為好兄弟,在社會後來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時候。馮大驢窮則思變,先富了起來。在馮大驢的幫助下,鄭國凱在煤礦關閉,摸黑走上市場時,馮大驢在經濟上,對鄭國凱支持不小。


    三十年河東轉河西,誰也沒有前後眼。快意恩仇,是這些蘇北漢子的秉性。


    在鄭國凱分配到煤礦工作的時候。大約相差半年,在第三中學初中畢業的柳湘瑤,也免去下鄉之苦,分配到了食品廠工作。


    那時的社會,最好的職業是在國企上班。


    沒人想到政府部門工作,工資低,待遇差,真正的人民服務員。每月的三十來元的月薪,差強人意,和大集體性質的商店、飯店的員工差不多。至於小油水,那還不如飯店、賣副食的來得實惠。


    三中是什麽學校,那是鐵路職工子弟學校,得了麽?和鐵路有血緣關係!住在富貴山的柳湘瑤,按地域劃分,本來應該就近在四中上學,那是以前教會學校的底子。也不知母親用了什麽辦法,讓她上了孩子們羨慕的學校。


    分配工作的時候,柳湘瑤很滿足,沒吵沒鬧第一時間就去報到。按自己的家庭成份,沒有上山下鄉,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其他的人,可是把學校鬧個天翻地覆。誰不想捧個金飯碗,擱在腳麵的瓷飯碗,說踢就踢,有什麽意思?


    分到鐵路上班的得意洋洋,分到市裏其他行業的如喪考妣。要知道,後來下鄉知青編的歌,便說明了鐵路職工的優越感:別看我穿得爛,我工作在車務段,口袋裏票子大大有嗬,都是十元一張的。


    黎勝利就分到了鐵路,而且是機務段,他父親是副段長。黎勝利是正兒八經的鐵路子弟,父親還有權,分到鐵路係統工作,天經地義。


    黎勝利和柳湘瑤在校,坐前後桌。平時話不多,見麵一個唇不露齒的笑笑,另一個則很陽剛的滿臉生輝。


    黎勝利長得很勁爽,身材高挑,肩膀寬寬。彎月形的臉很白淨,眼窩深,鼻梁挺,話少主意多,很文靜的人。


    他是柳湘瑤暗戀的對象,隻是從沒明顯表達過。因為媽媽不止一次給她說:男怕擇錯行,女怕嫁錯郎。你是媽媽的乖乖女,中意了人,一定先給媽媽說。要知道,咱們家的成份不好,眼下有人看著你漂亮,到了關鍵的時候,就怕沒良心。那,可是坑害你一輩子!


    八字沒有一撇,給媽媽說什麽。再說,媽媽獨自帶自己過日子,夠苦的了,怎麽能再給她添心事。


    這是柳湘瑤當時的心理。


    要說黎勝利對柳湘瑤沒感覺,肯定不對,同學們早就看到他好瞅著柳湘瑤的背影發呆。


    那麽漂亮的女孩,人見人愛,也沒有什麽奇怪的。


    柳湘瑤最好的閨蜜胡紅霞,曾經咬著耳朵和她開玩笑:“你們倆人能演天仙配!”


    臊的柳湘瑤紅著臉,追著她好遠,想撓她胳肢窩。嘴裏嘟囔著:“我家的情況怎麽能和黎勝利家比,你笑話我幹什麽?”


    在離校後,黎勝利和柳湘瑤見過一麵。那天是黎勝利主動,他在廠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


    冬天,黑的快,倆人在淮海路昏黃的路燈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東關。那是彭州火車總站,黎勝利工作的地方。


    然後,便再是步行往回走。經過三中校門口時,一直不太說話的黎勝利,沒頭沒腦的說了句:“你是林黛玉的身,沒有薛寶釵的命!還不如史湘雲,幹脆快活的任性!”


    分手後,柳湘瑤幾乎一夜沒睡,反複琢磨黎勝利話外的意思。當時,她就想問個明白,張張嘴沒有說。黎勝利這樣的人悶,性格內向,三杠子打不出個屁。他壓在心底的事,誰也別想知道。


    那夜,她想到了胡紅霞。她絕對有贏得黎勝利的條件,人長得美若天仙,生性活潑可愛,家裏的條件又好。每當路上遇到黎勝利,他望著胡紅霞的時候多,盯著自己的眼光總是閃閃爍爍。


    現在胡紅霞又是分在鐵路,近水樓台先得月。倆人接觸方便不說,經濟條件待遇,絕對不是自己能比的。想到這裏,柳湘瑤幾乎死了心,人家說有緣無份,瀟湘館裏焚詩稿的也許就是自己了。


    柳湘瑤不知道的是,後來上位的是白玉茹。她出身幹部家庭,麵白如玉,柳眉鳳目,舉止大方,雍容華貴。更讓她想不到的是,黎勝利找她的那天,白玉茹的父親剛剛晉升為鐵路局的一把手。黎勝利的父親,第一時間就告訴了兒子信息,特地加了句:“白局長很喜歡你,說白玉茹是你同學。”


    黎勝利這樣的人,響鼓還用重錘敲嗎?父親的話,讓他什麽都明白了。


    離開父親,他歎口氣,想到應該去見見柳湘瑤,以後就怕不方便了。


    他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那是個六月的天,跨過市區,回漣泉區礦工家屬宿舍休班的鄭國凱,又動了玩心。


    溜溜達達順著南北向路,就來到了演兵台遊玩。那時的市內公路不過石渣子鋪就,一陣微風吹過,便有塵霧沸騰。演兵台那時破破爛爛,沒有現在的雕梁畫棟,隻是長著不少灌木的土崗子。


    站在戲馬台上遠望,麵向市中心的三麵,煙籠霧罩,人喧車鳴。而從戲馬台向南看去,除了蒼鬆翠柏的淮海戰役紀念塔,比較成規模的建築就是彭州師範學院。遙想昔日楚霸王項羽,雄姿英發,金戈鐵馬,旌旗蔽日,檢閱數十萬虎賁大軍的場麵,由不得鄭國凱懷古幽思放歌。


    鄭國凱現在就有杜牧:九裏山前古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的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的感慨。


    六月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早年就有人把這列入彭州八大怪:刮風下雨逢禮拜……


    突然降雨,風吹豆角,豆角與豆角鬥角鬥角;雨打石頭,石頭和石頭蝕頭蝕頭。


    雨下的很急,眨眼之間,雨幕帷幄,風送土腥,黃水成流,順著土坡而下。鄭國凱摩拉掉蒙眼的雨水,看看四周。隻有相連的戶部山方向,古樹參天,灰牆青瓦,民居成群,是可以躲雨的地方。便抱頭鼠竄而下,想找個避雨的地方。


    鄭國凱狂跑了百十來步,突然發現一棵古槐樹兀立在麵前,張傘如蓋,正是躲雨的好去處。


    喘息幾口,抹幹臉上的雨水,細細望去,感情今天淋雨的不隻他一人。


    隻見一位妙齡美女,正躲避在樹下。看到倉皇逃來的自己,美女嫣然一笑。待到看清是位英俊的青年男子,美女很快就低下了頭,忽閃著長睫毛的大眼睛,低頭看著地麵。


    美女顏色姝麗,加上雨淋衣單,風刮雨飄,不由的雙手抱肩,淒淒楚楚。


    鄭國凱看著女孩,心裏由不得打個激靈,象雷公電母相撞出巨大的動能。這個平時素來穩重的孩子,不由心裏怦怦跳著,由不得曆來和女孩子搭訕的鄭國凱,上前厚顏搭訕。


    後來有人質疑過,一見鍾情定終身的說法。但縱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所以成為古詩詞名句,還是經得住實踐檢驗的。


    女孩看過他一眼後,再沒敢抬起眼皮。


    從來不和陌生女子搭訕的鄭國凱,不知中了什麽魔法,湊到跟前,問姑娘:這雨不知什麽時候能住?


    瞧鄭國凱見了丈母娘喊嫂子,沒話找話說,明顯的是掛麗(這在當年的行話,和今天的撩妹意思相當)。姑娘衣服濕冷,加上害怕、羞澀,更是麵紅耳赤,渾身發抖。


    不知為啥,鄭國凱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心裏不住打哆嗦。


    夏天的雨,來得急,去的快。眼見的雨停雲霽,女孩一手撩著裙角,一手護著胸。小鹿一樣靈巧,蹦蹦跳跳順著山路,向富貴山那片平房跑去。


    鄭國凱第一次見到了為之動心的女孩子,風一樣的身影,雨後海棠般的神韻,他哪裏割舍得下。


    雖然幾次撩撥,女孩不理不睬。可她看自己的眼睛的一刹那,分明異樣的光亮、驚喜。


    想到女孩對自己絕無厭惡,對陌生男子不搭理,正是拘謹正派的女孩子的正常反應。鄭國凱不僅心裏一熱,緊追其後,直到那個娉婷的身影,進入大院關上門。


    連一句正式話都沒搭上,鄭國凱好生遺憾。一步三回頭。走走停停,總覺得這事還沒了。


    約莫走到中醫院的後圍牆,第六感官告訴鄭國凱,有人在背後偷看。猛然回頭,竟然是那個女孩,倚著門框,癡癡呆呆的遙望著。


    女孩見到鄭國凱轉身,趕快進門。鄭國凱再翹首遙望,沒再見到她的身影。


    這兩天,柳湘瑤是在油煎火燎中度過的。


    起因是,前天晚上,胡紅霞捎了個信。說是多日沒見,很想念,相約晚上去看電影。


    電影院是當時彭州最大的,離母校不遠。等柳湘瑤趕到,胡紅霞早已買好了電影票,在門口來回轉悠,著急上火。


    看到柳湘瑤,風一樣的刮過來,大聲說笑著,把買好的瓜子、糖,塞到柳湘瑤懷裏。


    兩個好姐妹,扒脖摟腰的進了電影院。距離開演還有一段時間,放映機才開始,放著灼亮的光,校正清晰度。


    突然,胡紅霞四下看看,在她這是少有的謹慎。她嘴裏的氣息,吹得柳湘瑤脖子癢癢的,蚊呐般說:“黎勝利有情人了!”


    見柳湘瑤不相信的搖頭笑,胡紅霞聲音更加低沉:“真的,我在黎勝利家,他抽屜裏的影集裏,見到了白玉茹的相片。”


    那時,女孩子的相片可不是輕易送的。特別是送給一個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那就意味著有情況。


    “那有什麽,同學間送張相片又怎麽了?”


    柳湘瑤嘴裏淡淡,心裏五味俱全的說。


    “說的比燈草灰還輕巧?你、我,怎麽沒送相片給他?”


    胡紅霞有些氣憤。


    柳湘瑤心裏清楚的很,不僅自己喜歡黎勝利,胡紅霞暗戀的更深。隻是她聽母親說過:是你的千逃萬躲避不過,沒有緣分磕頭去求也沒用!


    柳湘瑤心裏有想法,麵上可不敢表露。待月西廂下,負心人不來,可是讓人笑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事。


    從那天黎勝利談說紅樓夢裏的人物,柳湘瑤已經悟透:即使去了胡紅霞,黎勝利的姻緣也輪不到她。想是這樣想,心裏不痛是不可能的。


    可巧,電影剛開幕,一對男女匆匆趕來,在她倆前三排的地方坐下了。身影很熟悉,男的就是再隔十年八年也能認出來的黎勝利,女的就是平素不大說話的白玉茹!


    胡紅霞眼尖嘴快,話茬子刮地,酸掉牙的低聲說:“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你看黎勝利的樣,頭擺尾巴搖的狗!”


    柳湘瑤沒答言,心裏還在想著:男女同事,又是同學,看場電影有什麽是有戲外戲的。


    她不相信,那日逛淮海路的情意綿綿,就輕易飄散?柳湘瑤心裏還存在僥幸。


    電影是當時年輕人最喜歡的,羅馬尼亞的《多瑙河之波》。當鏡頭裏出現,男主角抱著女友說:我要把你扔到河裏去!引起全場轟動。


    後來這句台詞,成了那個年代,男女青年戲謔的口頭禪。


    最讓柳湘瑤想不到的是,黎勝利摟著白玉茹的脖子在她耳邊說著什麽話。白玉茹吃吃笑著,用手輕輕撫摸了下黎勝利的臉頰。這在當時,大庭廣眾之下,是很放肆的行為。


    胡紅霞憤怒的哼了聲,平日很好看的星湖眼橫了起來。柳湘瑤耷拉下眼皮,低下了頭。胡紅霞喊了她幾聲,又用胳膊肘撞撞,她才抬起頭,隻是兩隻眼睛水汪汪的。


    柳湘瑤知道自己徹底沒戲,以前的種種想法,不過是一廂情願。


    一連幾天,柳湘瑤都請了病假。那天見到鄭國凱,就是她百無聊賴,信步遊韁,不覺走到戲馬台,適逢大雨後的巧遇。


    柳湘瑤是一個世家女子,母親出身顯赫。現在家裏雖然貧窮,在富貴山,仍然還有一個院子。院子裏的三間屋,明清風格。雖然運動前期遭到破壞,那也隻是石雕類的,雕梁畫棟有關建築整體的部分,基本保持著原來麵目。


    柳湘瑤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母女相依為命。每當問起爸爸在哪裏,媽媽總是神色黯然,沒有準確的回答。


    家裏的存貨、擺設,大多前些年已經變賣,房屋雖然寬敞,倒是空空蕩蕩。


    記憶裏,母親以前不上班,幾乎足不出戶。進入七十年代,抓革命促生產,該下鄉的下鄉,該下放的下放。留在城裏的人,隻要沒有特殊問題,孬好都安排了工作。


    柳湘瑤的媽媽,一個四十來歲,頭發用絲網兜在腦袋後邊,再插上銀釧。很淑女的打扮,開始在糖果廠上班。


    媽媽對女兒的管教極嚴,讓女兒如同沒有見過風雨的幼苗,很有古代仕女的風範。負麵的反映是,女兒極為膽小,很少獨自出門,更是不敢麵對社會。


    養在深閨人未識,小院海棠漓風雨,就是柳湘瑤當時的心態。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鄭國凱自從對柳湘瑤在了意,每當從礦上回家,穿越彭州城區時,總要到戶部山轉轉。他的心思是,芝麻落到針眼裏的事,也會發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鄭國凱經常在小院門口梭巡,也算沒有白費心。那位古槐樹下躲雨的美女小姑娘,他倒是見過幾回。隻是這女孩太靦腆、害羞,蝴蝶翅膀樣的長睫毛,隻要撲撒到鄭國凱的影子。總是趕快低頭垂目,粉臉泛紅,掂著碎步跑去。鄭國凱再有心,就是搭訕不上。


    時光如白駒過隙,在這種煎熬中,不知不覺,就過去四年。可憐,鄭國凱和女孩連一句正經話都沒有說過。


    眼見的到了七六年七八月份,唐山大地震傳到彭州。因為郯廬地震帶的威脅,家家搭防震棚。


    鄭國凱早已把女孩,視為自己的命中人,發生這樣的大事豈能不關心。歇班路過市區,專門去戶部山她家偷看。


    眼見得家裏對地震還是很重視的,已經搭了防震棚。但因為沒有合適的料,防震棚歪歪斜斜。細看棚裏很潮濕,看樣子漏雨嚴重。


    鄭國凱從心裏想給她們幫忙,籬笆紮緊了,狗都難入。何況對他這個不知名姓的陌生男子?鄭國凱急的滿頭冒火,就是找不到借口,進不了家門。


    鄭國凱的情路曲折,能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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