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肉體仿佛本就是屬於這喧囂世俗的一部分,但他的靈魂卻好像一直在虛無中飄蕩。


    吾心安處是故鄉,但至今,他好像還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故鄉。


    他自幼長大的地方不能稱之為“家”,他一個人的住所也不能稱之為“家”。


    這個偌大的世界裏,他一個人就好像是一座孤單島,在異鄉的世俗裏遊蕩。


    隻有來處,沒有歸處。


    “沒關係。”餘穢輕輕道:“你不會愛,而我不會正常的愛。”


    “但我們可以一起學著如何去健康的愛對方。”


    夏青溪的眼皮輕闔,眸光有些淡,他緩緩道:“可是愛是很沉重的一個字啊。”


    “互相喜歡並不能稱之為愛,隻想永遠看見對方好的一麵也不能稱之為愛,隻有單方麵的付出這也不能稱之為愛。”


    “我曾聽聞,愛是包容。”夏青溪突然抬眸看向餘穢:“你要包容我的壞脾氣,包容我的自私,包容我的冷漠,包容我一切不好的地方。”


    “你要愛我,就不能隻愛我的明亮,你還要愛我的黯淡。”


    “我知道。”餘穢輕輕的笑了,眼眸彎彎:“我喜歡你的一切,我愛你的一切,我想占有你的一切。”


    “若於你而言是包容,那於我而言就是占有。”


    餘穢的聲音有些鄭重:“夏青溪,我對你有濃厚的占有欲。”


    “我想占有你的一切,我想你的目光隻停留在我的身上,我想成為你的全世界,我想你隻有我。”


    夏青溪抬手細細描繪著餘穢那漂亮且精致的眉眼,緩緩道:“可這樣是不對的。”


    聞言,餘穢莞爾一笑,深邃的眸子像是盛滿了星星:“我知道。”


    “所以這一切都隻是‘我想’。”


    “我知道你需要的是自由,而非是禁錮著你的牢籠。”


    有些鳥是注定不會被關在牢籠裏的,它們的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


    “我想要的不多,我隻想要你會在飛出去找尋自由與自我的同時,會記得再次回到我這裏。”


    “我希望我是你的歸巢。”


    夏青溪垂眸靜靜著聽著眼前這個在他人眼中是災厄是不祥的少年慢慢的剖析著自己的情感。


    他不僅是在剖析著自己的情感,也是在同他訴說著隱晦的情話。


    “嗯。”夏青溪輕輕的點點頭。


    “我也希望你會是我的歸巢。”


    他想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家。


    餘穢想要的不多,他隻想要他的夏青溪。


    而夏青溪需要的也不多,他隻需要充足且真誠的愛。


    隻有被愛意澆灌的荒原之上,才會開出最燦爛的花朵。


    聞言,餘穢滿足的勾了勾嘴角,眼尾漾起了一個燦爛的笑意:“那你等等我好不好?”


    “會讓我等很久嗎?”夏青溪歪著腦袋,靜靜的回望著少年。


    餘穢輕輕的搖了搖頭,認真的承諾道:“不會的,我不會讓你等很久的。”


    稍稍思考了會兒,夏青溪這才慢吞吞道:“那你一定要快點啊,我不喜歡等待。”


    因為每一次的等待換來的都是空歡喜,每一次的期待等來的都是失望。


    他的情緒本就不多,要是在這漫長的等待中消耗殆盡了,那他就不想要他了。


    “嗯!”少年嘴角揚起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鄭重的點了點腦袋。


    就這麽認真的盯著少年看了良久,夏青溪突然低了低頭,輕垂著眼皮,緩緩的在餘穢的唇上輕輕的貼了一下,接著他抬眸道:“我需要真誠的愛。”


    夏青溪的這句話沒頭沒尾,但餘穢卻知道他是在說什麽,但他現在給不了他。


    唇上的溫熱觸感給了他偌大的勇氣,但青年口中吐露出的言語卻讓他望而卻步。


    於是他什麽也沒說,隻慢慢的眨了眨有些幹澀的眼睛,輕輕的嗯了一聲。


    會有的。餘穢在心裏鄭重的承諾道。


    但不是現在。


    夏青溪是清醒且理智的,餘穢是聰明且理智的。


    餘穢知道,當下的兩人雖互相喜歡,但卻無法直白的言明。


    因為某種話好像一說出口,就有什麽在無形之中變了,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現在的夏青溪給不了他想要的,同樣的,他也給不了夏青溪想要的。


    他們都是聰明人,很多的事情心裏都明白,無需再多言。


    都說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遇。


    但餘穢卻希望,他與夏青溪之間隻有這一次的離別。


    離別就像是一杯苦澀的酒,喝進去的那一霎那充斥著整個味蕾,喝進去之後,那苦澀的餘韻又會久久不散。


    他不喜歡離別。


    稍有些困倦的夏青溪就這麽懶懶的趴在餘穢的肩膀上,長睫輕顫,眼眸中的神色略有些迷離,整個人看起來乖巧的不行。


    夏青溪喝醉了嗎?


    或許是的,又或許不是的。


    說不定因為那某一刻微涼的晚風,因為那某一瞬酸澀的心疼,因為那某一顆滾燙的淚水,他短暫的清醒了。


    夏青溪明白,他在清醒著沉淪。


    那餘穢知道嗎?


    或許是的,又或許不是的。


    說不定是某一句鄭重的承諾,說不定是某一段有條理的言論,又說不定是某一個有些晦澀的眼神,這讓餘穢發現,青年似乎是清醒的。


    一個在清醒的沉淪,而另一個,早已在深淵底部。


    -


    仲夏清晨的陽光是燦爛的,仲夏樹木的枝椏是繁茂的,仲夏喧鬧的蟬鳴是熱烈的,仲夏吹來的風是輕柔的,仲夏的一切似乎都是生機勃勃的。


    但仲夏的分別,卻是悲傷的。


    清晨的微風緩緩的吹拂著餘穢的長發,絲絲縷縷,似乎也在不舍著分別,似是在用自己微弱的存在在竭力的挽留著什麽。


    餘穢就靜靜的站在寨門外,沉默的看著已經收拾好行囊的眾人,沉默的看著他們在同阿勇叔他們道別。


    他沒有上前去,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就這麽靜靜的沉默無言的站在一個角落裏,看著將要與他分別的眾人。


    上一次這樣,他是站在人群中的,但這一次,他卻是站在人群外的。


    不遠處的喧囂似乎都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僅僅是這周遭的孤寂。


    世俗的喧囂從不屬於他,屬於他的,隻有他掩在心裏的孤寂。


    而另一邊的夏青溪在與其他人道過別後,就目標明確的向著餘穢走來。


    看著似乎被周遭的世俗所遺棄的少年,夏青溪不禁覺得有些酸澀。


    他三兩步走上前去,抬手捏住了餘穢的雙頰,見他一直緊抿著的唇微微放鬆,這才抬眸調侃道:“我們小魚怎麽看起來這麽不高興啊?是有誰欺負你了嗎?”


    這次的餘穢並沒有掙脫夏青溪捏著他臉頰的手,反而是主動貼近且乖巧的蹭了蹭,繼而聲音悶悶道:“嗯。”


    “誰啊?膽子這麽大。”夏青溪笑著道。


    少年的聲音依舊有些悶悶的:“你。”


    “我啊……”夏青溪拉長了聲音,似是有些苦惱道:“那該怎麽辦呢?”


    餘穢抬起頭,紅著眼眶,可憐兮兮的問道:“你真的不會為了我留在這裏嗎?”


    夏青溪慢慢的搖了搖頭,聲音輕柔:“不會。”


    “為什麽?”


    “因為我首先得是我自己。”夏青溪輕輕笑了一聲:“你明白嗎?”


    何其熟悉的詢問,何其熟悉的回答。


    就算這個問題再問上千遍萬遍,夏青溪也依舊會是這個回答。


    他首先得是他自己,然後才能去愛別人。


    “明白。”餘穢悶聲悶氣的回答,但他的淚水卻有些不爭氣的在眼眶裏打轉。


    他向來對這些分別時的磨磨蹭蹭,嘰嘰歪歪嗤之以鼻,但等真正有了在意的人,他好像才突然理解了那些人為什麽會在分別時如此的悲傷。


    餘穢突然發現,他自己好像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堅強。


    在夏青溪的麵前,他似乎可以盡情的展示他的別扭,顯露他的脆弱。


    因為他知道,青年不會因此而嘲笑他,也不會因此而遠離他。


    他隻會心疼他。


    也因此,這讓餘穢意識到,或許,在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些人麵前顯露自己的脆弱,好像也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


    愛你的人自然會包容你的一切,而不喜歡你的人,在他那裏,你連活著仿佛都是一個錯誤。


    見餘穢的情緒有些控製不住,夏青溪轉移話題道:“我們會再次重逢嗎?”


    上一個問出這樣一個問題的人還是蠱女。


    但沒過多久,問題還是這個問題,但詢問的人卻變了。


    “會。”餘穢鄭重的點點頭:“你會等著我嗎?”


    “你要來找我嗎?”夏青溪歪了歪腦袋,笑著問道:“可是你因為這個詛咒,不是出不來嗎?”


    “對。”餘穢先回答了夏青溪的第一個疑問,接著又輕輕的垂眸道:“我會想辦法的,我肯定能出去的。”


    “是嗎?”夏青溪麵上的笑意不變,但眸中卻多了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你當然能離開這兒啊,籠罩在這個寨子上的詛咒已經無法對你起作用了。


    “嗯!”餘穢堅定的點點頭,繼而又追問道:“你會等我嗎?”


    看了餘穢好一會兒,夏青溪這才緩緩點頭:“會,但我不會等你很久的。”


    “我知道。”餘穢垂眸輕聲道:“不會很久的。”


    “等我解決了這裏的問題,我就會去找你的。”


    他們的談話好似又回到了昨日的那個夜晚,但他們誰也沒提起那個月色過於曖昧的夜晚。


    餘穢好似從未在昨日邀請過夏青溪,而夏青溪好似也從未在昨日喝過梅子酒。


    他們沒有遺忘,卻默契的沒有提起。


    “我要走了。”夏青溪輕輕的開口道。


    微風輕撫著他的發絲,微淺的發色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一種柔和的金色。


    青年是在發著光的。


    在這喧囂的俗世,也在他的心裏。


    “那……”餘穢輕輕的別開了眼,長睫輕顫:“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夏青溪溫柔的笑道。


    人這一生,會經曆無數次的重逢,也會經曆無數次的分別。


    人生是一場沒有回程的列車,我們每個人都在被時間催促著,不停的往前走。


    列車的每一個節點都會有人上車,也會有人下車,有的人可能這一次的分別就是再也不見,也有的人可能隻是短暫的離別,下一個節點我們還會再見。


    但無論怎樣,我們都要學會適應,都要學會微笑著麵對這人生的必經之路。


    沒有人會一直陪著你,也沒有人會一直參與著你的人生。


    離別,是人生的必修課。


    這節課貫穿著我們的人生,但有的人卻可能一輩子也學不會。


    餘穢學不會,也不願學會,但現實逼迫著他必須去學,必須去體驗。


    -


    暮色漸沉,雲霞滿天,夜色已經緩緩蔓延了大半的天空,遠山的群鳥也已漸漸歸巢。


    餘穢靜靜的坐在小院中的涼亭內,遠眺的目光似是沒有著落一般孤獨的飄蕩著,神色無悲無喜。


    這裏的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依舊是那一座小竹樓,依舊是那一個布滿鮮花的小院,依舊是那獨自一人靜坐在亭中的少年。


    這一幅景象橫跨了他人生的大部分,少數的回憶中卻是應該有著另一個陽光又溫暖的青年。


    如果我未曾見過太陽,我本可以忍受荒涼。


    然而太陽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


    離別時雖愁緒滿天,但也隻是覺得有著不知下次見麵又是怎樣遙遙無期的惆悵。


    可當四周寂靜無聲時,你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聽不到屬於另一個人的存在時。


    這時我們好像才會突然意識到:


    你已經不在了啊。


    又是隻有我一個人了。


    是得到了之後再失去令人悲傷,還是沒得到便失去了令人悲傷。


    對餘穢而言,是第一種。


    若能避開猛烈地歡喜,就自然不會有悲痛來襲。


    得到後再失去的,永遠比沒得到就失去的,更讓人難以接受。


    從亭中向山下望去,餘穢看見的是萬家燈火,而他卻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像浮在歡聲笑語上的尾音。


    誰會在意呢。


    這明明是一個晴朗的深夜,明月懸空,繁星閃爍。


    但卻有一個少年獨自處在這寂寥的山林之上,他的身影被緩緩吞沒在夜的暗影裏,無聲無息。


    又隻有他一個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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