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折磨


    第一節費拉龐特神父


    阿遼沙在清早天還沒亮時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很軟弱,卻仍想離開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誌極清;臉色雖然非常憔悴,卻是清朗的,幾乎是快樂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藹而懇切的。他對阿遼沙說:“也許我活不過今天了。”後來他想懺悔,並且立刻行受聖餐禮。他象往常一樣向佩西神父作了懺悔。在完成這兩種聖禮以後,就開始行臨終塗油禮。司祭們到齊了,修道室漸漸聚滿了在隱修庵裏修行的修士們。這時天已大亮。修道院裏的人也陸續來了。儀式結束後,長老想和大家告別,——同他們親吻。因為修道室裏擠不下,先來的人陸續出去,好讓別的人進來。阿遼沙站在長老旁邊,長老這時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盡力所能及地說話,講道,他的嗓音雖然很低,但還十分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多少年,也就是出聲說了多少年的話,好象已經養成了動輒就說話,一說話就給你們講道的習慣,現在弄得沉默對我來說倒比講話似乎還要更難些,即使是現在,親愛的神父們和修士們,在我身體非常衰弱的時候也是這樣。”他說著笑話,親切地環視著聚在他身旁的人們。阿遼沙後來記住了一些他當時所說的話。但盡管說得很清晰,嗓音也相當堅定,他的話卻很不連貫。他講了許多事情,似乎想在臨死以前,把一生中沒有全說出來的一切一下子傾吐出來,再說一次,並且不單單是為了說教,而且仿佛是渴望無一例外地跟一切人分享自己內心的喜悅和歡欣,在自己一生中再一次吐露自己的胸臆。……


    “你們應該彼此相愛,神父們,”長老教誨說(據阿遼沙後來所能回憶起來的),“愛上帝的人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裏,關在這個院子裏,因此就比俗世的人們神聖些,正相反,凡是來到這裏的人,正因為他來到這裏,就已經自己意識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們,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壞些,……一個修士以後住在這個院子裏越久,就應該越加深切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裏來。隻有當他意識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壞,而且應該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麵前為人類的一切罪惡——不管是全體的或是個人的罪惡負責,那時我們才算達到了隱修的目的。因為你們要知道,親愛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負責,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這不但是因為大家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也是因為個人本來就應當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個人負責。這種認識不隻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並不是特殊的人,而不過是世上一切人都應該做的那種人。惟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才得到了感動,滋生了廣博無垠、充塞天地、不知饜足的愛。那時候你們每個人就會有力量用愛獲得全世界,用淚洗淨全世界的罪惡。……你們每人應該省察自己的心,不斷自行懺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已經覺察了以後也不要怕,隻要有悔悟心就行,但是不應該和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應該驕傲。在小人物麵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麵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責罵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無神派、教唆壞事的人和唯物論者,——不但對他們中善良的人,甚至對其中的惡人也不要恨,因為即使在他們裏麵,也有許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要在祈禱中這樣提到他們:主,救一切無人替他們祈禱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願向你祈禱的人們。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並不是因為高傲自大才這樣祈禱的,因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還要低劣。……你們應該愛上帝的人民,不要讓外來的人攪亂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迷在怠惰和潔身自好的驕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貪婪之中,就會有人從四麵八方前來掠奪你們的羊群。要不斷地給人民講解福音,……不要敲詐勒索,……不要愛金銀,不要收聚它們。……你們應該信仰,舉起旗幟,高高地舉著。……”


    長老說的話比在這裏轉述的和阿遼沙後來記下來的要淩亂得多。他有時完全中斷了說話,似乎要歇一歇力,喘口氣,但卻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興。大家十分感動地聽著他,雖然有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奇怪,覺得它曖昧晦澀,……以後大家才又重新記起他的這些話來。阿遼沙中間偶爾從修道室走出來一會兒,他對於聚在屋內屋外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是驚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則是莊嚴肅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長老圓寂後立刻會有偉大的事情發生。這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淺薄的,但是甚至最嚴肅的長老們也受了這種影響。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臉最為嚴肅。阿遼沙走出修道室,是因為拉基金從城裏回來了,暗地叫一個修士請他出來,交給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寫來的古怪的信。她告訴阿遼沙一件來得十分湊巧的很有意思的新聞。原來昨天曾來向長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誠的平民婦女中有一個住在城裏的老婦人普羅霍羅芙娜,是個士官的寡婦。她的兒子瓦先卡由於職務關係遠行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有一年沒有接到任何信息。她問長老:可不可以把她兒子作為死者在教堂裏追薦,祈禱他的亡魂安息?長老嚴峻地回答她,不準她做這樣的祈禱,說這等於是施行妖術。但接著因她的無知而寬恕了她,並解釋說這“好象看預言書一樣”(霍赫拉柯娃太太信裏這樣說),同時還安慰了她:“說她的兒子瓦先卡一定活著,他不是自己快要回來,就是快要寄信回來,所以她應該回家去等著。”結果怎樣呢?霍赫拉柯娃太太興高采烈地補充說:“預言竟一字不差地實現了,甚至還多些。老太太剛回家,人家就交給她一封已在等著她的從西伯利亞奇來的信。不但這樣,瓦夏在這封他中途從葉卡捷琳堡1寫來的信裏還通知他的母親,說他本人正在隨同一位長官一起返俄途中,在接到此信後三星期內即可‘指望擁抱自己的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而且熱烈地請求阿遼沙立刻把這新出現的“預言的奇跡”通知院長和全體修士,因為“這是應該使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這樣感歎地說。這封信寫得匆忙潦草,每一行裏都流露出寫信人的激動的心情。但是阿遼沙已經用不著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發修士去找阿遼沙的時候,還托他“恭敬地稟知佩西神父閣下說拉基金有事報告,但因極為重要,所以一分鍾也不敢延擱,為此惶恐地請求原諒他的冒昧”。因為修士在通知阿遼沙之前已先把拉基金的請求向佩西神父報告過了,所以阿遼沙出來讀了信以後,所能做的隻不過是立刻把信轉交給佩西神父,作為一個證據罷了。連這位態度嚴峻、不肯輕信的人,皺著眉頭讀完關於“奇跡”的報告以後,也不能完全抑製住自己內心的激動。他的兩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莊嚴而熱切的微笑——


    注:1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舊稱——


    “我們竟還能見到這樣的事麽?”他好象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了出來。


    “我們還能見到這樣的事,還能見到這樣的事!”四周的修士們重複地說著,但是佩西神父重又皺起眉頭,請大家至少暫時不要向任何人聲張。“現在還有待於進一步證實,因為世俗人士中輕率的舉動太多了,況且現在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偶爾自然地發生的。”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似乎是為了使自己安心,但幾乎連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所持的保留態度,這是旁邊聽著的人看得十分清楚的。與此同時,這“奇跡”自然也已傳遍了整個修道院,甚至傳到許多到修道院來參與彌撒的人們那裏。其中對這個新發生的奇跡最感到吃驚的,是昨天才從極北的奧勃多爾斯克地方來到這裏掛單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他昨天站在霍赫拉柯娃太太身旁,向長老膜拜,曾指著那位太太的被“治愈”了的女兒,熱切地問長老:“您怎麽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問題是:現在他已經有點困惑不解,幾乎不知道該相信什麽了。還在昨天晚上的時候,他去見了修道院的神父費拉龐特。這位神父住在蜂房後麵一間單獨的修道室裏。這次拜訪很使他吃驚,引起他強烈的、可怕的印象。費拉龐特老神父就是那個虛心持齋和發願保持緘默的年老修士,我們已經說到過他是反對佐西馬長老——主要是反對長老製的人,他認為長老製是一種輕浮而有害的新花樣。這位反對者雖然是緘默者,幾乎同誰也不說一句話,但卻是很危險的。他的危險主要在於有許多修士十分同情他,連到這裏來的世俗人士裏麵也有很多人尊敬他,把他看作偉大的苦修者和有德行的人,盡管也無疑地看出他是一個瘋僧。但是正是這種瘋勁使人著迷。費拉龐特神父從不去見佐西馬長老。他雖住在庵舍裏,卻沒有人用庵舍的規矩去約束他,這也正是因為他的一切舉止常顯出瘋狂的樣子。他大約有七十五歲了,也許還要大些。他住在院牆角上蜂房後麵一間差不多要倒塌的舊木頭修道室裏。這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還在前一個世紀,為一個也是很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約納神父修建的。那個神父活到一百零五歲,關於他的苦行至今在修道院裏以及附近一帶還流傳著許多有趣的傳說。費拉龐特神父在七年以前設法也搬到這個平靜的小修道室裏來住,——這修道室簡直就是一間農舍,但是又很象鍾樓,因為裏麵有許多捐獻的神像,神像前麵還點著捐獻的長明燈,好象費拉龐特神父就是被派在那裏負責看管它們和點燃油燈的。聽說他三天隻吃兩磅麵包,決不再多,——這是一點也不假的;一個就住在養蜂場裏看守蜂房的人每三天給他送一趟,但他就連跟侍候他的這個看蜂房的人也很少講話。四磅麵包連同禮拜天晚彌撒後院長準派人給這位瘋僧送來的聖餅,就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糧。罐裏的涼水每天給他換一次。他很少出來做彌撒。到修道院來膜拜的人們看見他有時整天跪著祈禱,不起身,也不朝旁邊看。有時即使同這些人對答幾句,也極簡單零亂,古裏古怪,而且常常近於粗魯。在極偶爾的情況下,他也會同外來的人談天。但多半隻說些奇特的字眼,給訪客一個啞謎,然後不管人家怎樣請求,也決不再加以解釋。他沒有教職,隻是一個普通的修士。在一些無知無識的人們中間流傳著一種很奇怪的謠言,說費拉龐特神父和天神們有來往,隻同他們談話,所以對人們沉默不語。偶然闖進養蜂場的那個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按照養蜂人(也是個十分沉默陰鬱的修士)的指點,向院牆邊費拉龐特神父的修道室裏走去。養蜂的人曾預先說過:“他也許會象同外來的人一樣跟你說話,也許完全不理你。”這位修士去的時候,正象他以後自己所說,心裏十分害怕。時間已經很晚。費拉龐特神父這次坐在修道室門旁一個矮長凳上。一棵很大的老榆樹在他的頭上簌簌作響。夜晚的寒氣襲來。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跪在這位瘋僧麵前磕頭,請求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麵前磕頭嗎?”費拉龐特神父說,“快起來!”


    修士起來了。


    “你賜給祝福,也受了祝福。坐在旁邊吧。從哪兒跑來的?”


    最使這可憐的修士吃驚的是費拉龐特神父盡管無疑從事著艱巨的苦行,年紀又那樣老邁,樣子卻還是魁梧有力,腰背挺得筆直,並不彎屈,氣色極好,雖然顯得瘦削,卻很健旺,身上顯然也還有極大的精力。他具有大力士般的體格。他歲數雖大,頭發甚至還沒有全白,過去是深黑色的須發現在還很濃密。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發光,卻凸出得很厲害,能讓人嚇一跳。說起話來“o”字的音特別重。他穿著栗色的衣褂,是用以前叫做囚衣料子的粗呢做的,腰裏係著一條粗繩子。露著脖子和胸口。長褂裏麵露出厚麻布做的幾乎完全發黑的襯衫,大概好幾個月沒有換洗了。聽說他在長褂裏麵身上係著三十磅重的鐵鏈。赤腳穿著破爛的舊鞋。


    “從奧勃多爾斯克的小修道院,‘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來的。”外來的修士低聲下氣地回答,用好奇而有點畏怯的小眼睛匆匆打量著這個隱修者。


    “我到過你的西爾維斯特那裏。在那兒耽擱過。西爾維斯特身體好麽?”


    修士目瞪口呆。


    “你們全是些糊塗人!守的什麽齋?”


    “我們的齋按照古代修院的規則。在四旬齋的時候每逢星期一,三,五不開飯。星期二和星期四給修士們吃白麵包,蜜餞水果,野楊莓或者醃白菜外加燕麥糊糊。星期六是白菜湯,豌豆煮麵條,麥片稀粥,全加奶油。星期日那天,菜湯加上幹魚和煮麥片。在複活節前的一禮拜,從星期一直到星期六,一連六天都隻吃清水和麵包,什麽煮熟的東西都沒有,就連麵包和水也吃得極少;在可能的範圍內不每天進食,和四旬齋的第一星期完全一樣。在聖星期五的那天,不許吃一點東西。在星期六,我們也要持齋到三點鍾為止,以後才吃一點麵包和水,喝一杯酒。在聖星期四,我們吃不放油的菜,喝點酒,或者就吃點幹糧。因為洛迪西雅宗教會議對聖星期四的規定是這樣的:‘不應在星期四鬆懈持齋,以玷辱整個的四旬齋。’這就是我們那邊持齋的情形。但是這怎麽能和您相比,偉大的神父,”修士補充說,膽子壯了一些,“您整年隻吃麵包和水,甚至在聖複活節的時候也是這樣,而且我們兩天的麵包夠您吃七天了。您這樣偉大的齋戒真是驚人。”


    “蘑菇呢?”費拉龐特神父忽然問,帶著濃重的土話口音。


    “蘑菇麽?”修士驚訝地反問。


    “是呀。我可以離開他們的麵包,完全不需要它,哪怕到樹林裏去靠蘑菇或野果就可以生活。他們這裏卻離不開麵包,所以就被魔鬼拴住了。現在有些肮髒的人說持齋是不必要的事。他們這種議論是驕傲的,肮髒的。”


    “不錯呀,”修士歎息說。


    “你在他們中間看到魔鬼沒有?”費拉龐特神父問。


    “在誰中間?”修士畏畏縮縮地問。


    “我在去年三一節的星期日到院長那裏去過,以後再沒有去。我看見有鬼坐在一個人的胸脯上麵,藏在修士服底下,隻有頭上的角露在外麵;還有鬼從一個人的口袋裏往外張望,眼睛閃閃爍爍,懼怕我;還有鬼住在一個人的身子裏,最不清潔的肚子裏,還有懸掛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帶著走,可是自己看不見。”


    “您……看得見麽?”修士問。


    “我對你說,我能看見,看得清清楚楚。我離開院長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一個鬼藏在門背後躲著我,身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許還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長,尾巴尖恰巧落在門縫裏,我並不傻,突然把門一關,就夾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著,想要掙脫,我朝它身上畫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鎮住了。它當場就斷了氣,象個壓扁的蜘蛛似的。現在大概已經在角落裏腐爛發臭了,可他們卻看不見,聞不出來。我有一年沒去了。我隻是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是外來的。”


    “您的話真可怕!偉大聖潔的神父!……”修士越來越膽壯起來,“您的名聲很大,連遠處都知道,據說您同天神不斷地有來往,真的嗎?”


    “他有時飛下來的。”


    “怎麽飛下來的?什麽樣子?”


    “象鳥的樣子!”


    “天神現身為鴿子麽?”


    “有天神,也有聖靈。聖靈也可以現身為別種鳥兒降下地來;有象燕子的,有象金絲雀的,也有象山雀的。”


    “但是您怎樣把他跟山雀分辨開呢?”


    “他能說話。”


    “怎麽說的?說哪種話?”


    “人的話。”


    “他對您說什麽?”


    “今天他通知說,有一個傻瓜來見我,問些不相幹的話。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話真可怕,神聖、高貴的神父,”修士搖搖頭,在他的畏懼的眼睛裏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見這棵樹沒有?”費拉龐特神父沉默了一會,問道。


    “看見的,高貴的神父。”


    “你瞧是榆樹,我看來卻是另外一種景象。”


    “什麽景象?”修士默然空等了一會後,問道。


    “那是在夜裏發現的。你看見那兩根樹枝麽?在夜裏,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來,用那兩隻手尋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來。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麽可怕的?”


    “會抓住你,帶著飛走。”


    “活活帶走麽?”


    “關於伊裏亞的神靈和名聲,難道你沒有聽見過麽?他會抱住帶走的。……”


    這位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在談完話回到分派給他和一位修士同住的修道室裏的時候,雖然心裏甚至感到很困惑,但是他的心無疑地比較更傾向費拉龐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馬神父。這位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主張持齋最力,所以覺得象費拉龐特神父那樣一位偉大的持齋者能夠“看見奇跡”,似乎也並不奇怪。他的話盡管聽來很荒誕,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話裏含有什麽意義,而且迄今一切虔敬基督的瘋僧的言行還沒有看見過象他那樣的。對於夾住小鬼尾巴一事,他真心誠意地樂於相信它不僅是一種比喻,而且的確是事實。此外,他過去還沒來到修道院時,就對長老製有極大的成見,雖然在這以前他隻不過聽說過,卻就已經隨著別的許多人一同把這製度完全看作是危險的新鮮玩意。到修道院後才過了一天,他就注意到幾個輕浮的、不讚成長老製的修士背後所發的牢騷。尤其因為他天性機靈而好管閑事,對一切事情都極為好奇,所以那樁重大的消息,說是長老佐西馬作出了一個新的“奇跡”,弄得他心亂如麻。阿遼沙以後記起,在擠到長老身邊和圍在修道室外邊的那些修士們中間,這位好奇的奧勃多爾斯克來的客人的身影曾經在他麵前閃現過好多次,——他在各處人堆裏鑽進鑽出,什麽都留心,什麽都打聽。但是他當時沒大注意他,隻是到了以後才全想了起來。……他當時也沒有工夫理會這事情,因為佐西馬長老又感到了疲乏,重新躺上床去,已經閉上眼睛,卻突然又想其他來,叫他到麵前去。阿遼沙立刻跑過去。當時隻有佩西神父、司祭約西夫神父和見習修士波爾菲裏三人在長老身邊。長老睜開了疲乏的眼睛,注意地瞧了阿遼沙一眼,忽然問他:


    “你家裏的人在等著你麽,孩子?”


    阿遼沙一時答不上話來。


    “有沒有需要你的地方?昨天答應過人家今天再去麽?”


    “答應過……父親,兩位哥哥,……還有別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的。不必難過。你知道,我不等你在場聽我在世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會死的。我要對你說這句話,孩子,把它作為我對你的最後遺言。對你,親愛的孩子,因為你愛我。現在你先到你答應過的那些人那裏去吧。”


    阿遼沙立刻服從了,雖然離開他心裏感到很難過。但是長老答應對他說出在地上的最後一句話,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作為對他的最後遺言,這使他的心歡欣得戰栗起來。他匆匆忙忙地出門,想一等到城裏事情辦完就趕緊回來。恰巧佩西神父也對他說了幾句臨別囑咐式的話,使他產生了意料不到的強烈印象。這是在他們兩人走出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


    “你要經常記住,小夥子,”佩西神父並沒拐彎,開門見山地說,“世間的科學集結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別是在最近的一世紀裏,把聖經裏給我們遺下來的一切天國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經過這個世界的學者殘酷的分析以後,以前一切神聖的東西全都一掃而光了。但是他們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卻盲目得令人驚奇地完全忽略整體。然而這整體仍象先前一樣不可動搖地屹立在他們眼前,連地獄的門都擋不住它。難道它不已經存在了十幾個世紀,至今還存在於每個人的心靈裏和民眾的行動裏麽?甚至就在破壞一切的無神派自己的心靈裏,它也仍舊不可動搖地存在著!因為即使是那些拋棄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們自己,實質上也仍然保持著他們過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麵貌,因為直到現在無論是他們的智慧或者他們的熱情,都還沒有力量創造出另一個比古基督所規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來。即使做過嚐試,結果也隻弄出了一些畸形的東西。你要特別記住這點,年輕人,因為你已經被你那即將去世的長老派到塵世裏去。也許當你想起今天這個重大的日子來的時候,也會不忘記我作為衷心的臨別贈言對你所說的這些話的,因為你歲數還輕,而世上的誘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經受。現在去吧,我的孤兒。”


    佩西神父說完這些話以後,為他祝福。阿遼沙走出修道院,玩味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話時,忽然意識到這位一向對他不假辭色的嚴肅的修士,竟是他的一個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熱愛他的新導師,——就好象佐西馬長老在臨死以前把他遺交給他了。阿遼沙忽然想:“也許他們之間真的作了這樣的約定。”他剛才聽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學問的議論,偏偏是這樣一種而不是別種議論,正足以證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熱誠:他已經忙著想武裝少年的頭腦以便和誘惑鬥爭,為遺交給他的少年的心靈修築一道他自己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最堅固的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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