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點鍾,拉祖米欣醒了,滿腹憂慮,神情嚴肅。這天早晨他心裏突然出現了許多未曾預見到的、使他困惑不解的新問題。以前他從未想到,有什麽時候會像這樣醒來。他想起昨天的事,直到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還記得發生了一件對他來說很不平常的事,使他產生了在這以前從未有過的印象,與以前的所有印象都不一樣。同時他又清清楚楚地意識到,猶如烈火般在他頭腦中燃燒起來的幻想是絕對無法實現的,——顯而易見,它絕不可能實現,因此,他為這幻想感到羞愧,於是他趕快去想別的,去想其他更迫切的要操心的事和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問題,這些都是“該死的昨天”給他遺留下來的。


    他的最可怕的回憶就是,昨天他是多麽“卑鄙,醜惡”,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他喝醉了,而是因為,由於愚蠢和倉促間產生妒嫉,竟利用一位姑娘的處境,當著她的麵大罵她的未婚夫,可是他不但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相互關係和義務,而且連他這個人也沒好好地了解過。而且他有什麽權利這樣匆忙和輕率地對這個人作出判斷?有誰請他作評判人呢!難道像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樣的人,會為了錢而嫁給一個卑鄙的人嗎?可見這個人是有優點的。那麽旅館呢?可說實在的,他怎麽能夠知道,這是家什麽旅館?要知道,他正在準備一套住宅……呸,這一切是多麽卑鄙!他喝醉了,這算什麽辯解的理由?這不過是愚蠢的借口,會使他顯得更加卑鄙!酒後吐真言,真話都說出來了,“也就是說,他那顆滿懷妒意、粗野無禮的心中所有卑鄙汙濁的東西全都吐露出來了!”難道他,拉祖米欣,可以哪怕存一點兒這樣的幻想嗎?與這樣的姑娘相比,他算什麽人呢——他不過是個喝醉了的不安分的家夥,昨天吹過牛的人。“難道可以作這樣無恥和可笑的對比嗎?”想到這裏,拉祖米欣不禁滿臉通紅了,而突然,好像故意為難似的,就在這一瞬間,他清清楚楚記起,昨天他站在樓梯上對她們說,女房東會為了他嫉妒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可真讓人太難堪了。他掄起拳頭,對著廚房裏的爐灶猛打了一拳,打傷了自己的手,還打掉了一塊磚頭。


    “當然,”過了一會兒,他帶著某種自卑感喃喃地自言自語,“當然,現在這些卑鄙的行徑將永遠無法掩飾,也無法改正了……所以,關於這件事,已經沒什麽好想的了,所以我再去她們那裏的時候,一句話也別說……隻是履行自己的義務……也是一句話不說,而且……也不請求原諒,什麽也不說,而且……當然,現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穿衣服的時候,他比往常更加細心地察看了自己的衣服。他沒有別的衣服,即使有,也許他也不會穿,“就這樣,故意不穿”。但無論如何再不能不修邊幅、邋裏邋遢了:他無權不尊重別人的感情,讓人家感到受了侮辱,更何況這是一些正需要他的幫助、自己叫他去的人呢。他用刷子仔仔細細刷幹淨自己的衣服。他身上的內衣一向還都過得去;在這方麵他是特別愛幹淨的。


    這天早晨他洗臉也洗得很細心,——在娜斯塔西婭那裏找到了一塊肥皂,——洗了頭發、脖子,特別用心洗了手。要不要刮刮下巴上的短胡子呢?當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那兒有很好的刀片,還是從紮爾尼岑先生過世後保存下來的),他甚至倔強地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就讓它這樣留著好了!哼,她們會想,我刮胡子是為了……而且準會這麽想!無論如何不刮!”


    “而……而主要的是,他這麽粗魯,又這麽髒,對人的態度是粗野的;而且……而且,即使他知道,他是,雖然不能說完全是,可他到底是個正派人……嗯,不過,是個正派人,又有什麽可以驕傲的?人人都該作正派人,而且還不僅僅是正派,而……而他畢竟(他記得)幹過這樣的勾當……倒不是說,是不光彩的,可那還不是一樣!……而他曾經有過些什麽樣的想法啊!嗯哼……把這一切跟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放到一起!是呀,見鬼!好吧!哼,我就故意要弄得這麽髒,渾身油汙,粗裏粗氣,我才不在乎呢!以後我還是要這樣!……”


    昨夜住在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客廳裏的佐西莫夫進來的時候,正看到他在這樣自言自語。


    佐西莫夫要回家去,臨走匆匆去看了一眼病人。拉祖米欣向他報告說,病人睡得很熟。佐西莫夫吩咐,在他自己醒來以前,不要叫醒他。他答應十點多再來。


    “隻要他能待在家裏,”他補充說。“哼,見鬼!醫生說的話病人根本就不聽,你倒試試看,去給他治病吧!你可知道,是他去找她們,還是她們上這兒來?”


    “我想,是她們來,”拉祖米欣明白他這樣問的目的,回答說,“而且當然啦,他們要談他們家裏的事。我要走開;作為醫生,你自然比我有更多的權利。”


    “可我也不是神甫;我來看看就走;沒有他們,我的事情也夠多的了。”


    “有件事讓我不放心,”拉祖米欣皺起眉頭,打斷了他的話,“昨天我喝醉了,在路上走著的時候,說漏了嘴,跟他說了些各式各樣的蠢話……各式各樣的……順帶也說了,你擔心,似乎他……有可能害精神病……”


    “昨天你跟兩位女士也說過這種蠢話了吧。”


    “我知道,我很蠢!你要揍我,就揍我一頓吧!怎麽,你當真有什麽堅定不移的想法嗎?”


    “唉,我在胡扯;哪裏有什麽堅定不移的想法!你帶我到他那裏去的時候,自己把他描繪成一個偏執狂患者……嗯,昨天我們還火上加油,也就是說,是你說了些火上加油的話……談起油漆匠的事;說不定他就是為了這件事才發瘋的,你這場談話可真是太好了!我要是確切地知道當時在警察局裏發生的那回事,知道那裏有那麽個壞蛋懷疑他……侮辱了他的話!嗯哼……昨天我就不讓你說這些話了。要知道,這些偏執狂患者都會小題大作,以假當真……從昨天紮苗托夫說的那些話裏,僅就我所記得的,事情已經有一半弄清楚了。啊,對了!我知道這麽一回事,有個四十歲的多疑病患者,因為受不了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每天吃飯的時候嘲笑他,就把那個小男孩給殺死了!他的情況卻是:衣衫襤褸,警察分局局長蠻橫無禮,又碰上發病,再加上這樣的懷疑!這一切都落到了一個發狂的多疑病患者的身上!而且他還有極其強烈、十分獨特的虛榮心!而這也許就正是致病的原因!嗯,不錯,見鬼!……順便說說,這個紮苗托夫當真是個可愛的小孩子,不過,嗯哼,……昨天他不該把這些全都說出來。他這個人說話太不謹慎了!”


    “可他是對誰說的呢?對我和對你,不是嗎?”


    “還有波爾菲裏。”


    “那又怎樣呢,對波爾菲裏說了,又怎樣呢?”


    “順便說一聲,對那兩位,對母親和妹妹,你能起點兒什麽作用,能影響她們嗎?今天對她們得更加小心……”


    “跟她們會說得通的!”拉祖米欣不樂意地回答。


    “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待這個盧任呢?他是個有錢的人,看來,她並不討厭他……可她們不是什麽也沒有嗎?啊?”


    “可你幹嗎要打聽這些?”拉祖米欣惱怒地大聲嚷,“我怎麽知道她有什麽,還是什麽也沒有?你自己去問好了,也許會打聽出來……”


    “呸,有時候你是多麽愚蠢!昨天的醉意還在起作用嗎……再見;代我謝謝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謝謝她給我提供了個過夜的地方。她把門鎖上了,我隔著房門對她說了聲崩儒爾1,她沒回答,她自己七點鍾就起來了,從廚房裏穿過走廊給她送去了茶炊……我沒有榮幸會見她……”——


    1法文bonjour的音譯,“日安”之意。


    九點整,拉祖米欣來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館。兩位女士早就懷著歇斯底裏的急不可耐的心情等著他了。她們七點鍾、也許更早些就已經起來了。他進去的時候臉色像黑夜一樣陰鬱,笨拙地點頭行禮,並立刻為此生氣了——當然,是生自己的氣。他的猜測完全錯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突然向他跑過來,拉住他的雙手,幾乎要吻他的手。他不好意思地朝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看了一眼;但是就連這張高傲的臉上,這時露出的也是感謝和友好的表情,出乎他意料的對他極其尊敬,(而不是嘲諷的目光和不由自主、掩飾不住的蔑視!)如果迎接他的是辱罵,說真的,他反而會覺得輕鬆些,現在竟是這樣,倒使他感到太難為情了。幸好有現成的話題,於是他趕緊談正經事。


    聽說“他還沒醒”,不過“一切都很好”,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說,這是好現象,“因為她非常,非常,非常需要事先商量一下”。接著問他喝過茶沒有,並邀請他一道喝茶;因為在等著拉祖米欣,她們自己還沒喝過茶。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按了按鈴,應聲前來的是一個很髒、衣服也破破爛爛的人,吩咐他送茶來,茶終於擺好了,但是一切都那麽髒,那麽不像樣,因此兩位女士都麵有愧色。拉祖米欣起勁地大罵這家旅館,但是一想起盧任,立刻就住了聲,感到很窘,因此,當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終於接連不斷提出一連串問題的時候,他真高興極了。


    他回答這些問題,講了足有三刻鍾,他的話不斷地被打斷,一個問題要問上幾遍;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最近一年來的生活情況,隻要是他知道的,他都把最重要和不能不講的一切事情告訴了她們,最詳盡地敘述了他的病情。不過有很多事情他都略而不提,那都是應當省略的,其中也有警察局裏發生的事及其一切後果。她們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講;但是每當他認為已經講完了,已經能夠滿足這兩位聽眾的要求的時候,卻總是發現,對於她們來說,似乎這還隻不過是剛剛開始。


    “請您,請您告訴我,您是怎麽想的……哎喲,請原諒,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您的大名呢?”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急忙說。


    “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


    “那麽,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我很想,很想知道……一般說來……他對各種事物有什麽看法,也就是說,請理解我的意思,這該怎麽跟您說呢,最好還是這麽說吧: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他是不是總是這樣愛發脾氣?他有些什麽願望,也可以說,有些什麽理想,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現在是什麽對他有特殊影響?總之,我希望……”


    “哎喲,媽媽,怎麽能一下子回答這一切問題啊!”杜尼婭說。


    “啊,我的天哪,我可完全,完全沒想到會看到他像這個樣子,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


    “這是很自然的,”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回答。“我母親不在了,嗯,可我舅舅每年都來一趟,幾乎每次都認不出我,就連外貌也認不出來,可他是個聰明人;嗯,你們離別三年了,歲月流逝,人怎麽能不發生變化呢。而且我能跟你們說什麽呢?我認識羅季昂隻有一年半:他憂鬱,總是悶悶不樂,高傲而且倔強;最近一個時期(也許,還要早得多)他神經過敏,患了多疑症。他為人慷慨,心地善良。他不喜歡流露自己的感情,寧願做出一些被人看作冷酷無情的事情,也不肯用言詞說明自己的心意。不過,有時他根本不像多疑病患者,而隻不過是冷淡無情,麻木不仁達到了缺乏人性的程度,真的,就好像他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這兩種性格在他身上輪流出現。有時他極端沉默!他總是沒有空,什麽都妨礙他,可他卻一直躺著,什麽事也不做。他不嘲笑人,倒不是因為他缺少說俏皮話的機智,而似乎是他沒有時間花在這種小事上。他總是不聽完別人說的話。對當前大家感興趣的事,他從來不感興趣。他對自己估計很高,似乎這也並非毫無根據。嗯,還有什麽呢?……我覺得,你們的到來會對他產生最有益的、可以使他得救的影響。”


    “啊,上帝保佑!”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驚呼,拉祖米欣對她的羅佳的評語使她痛苦到極點。


    最後,拉祖米欣較為大膽地看了看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談話的時候他時常看她,不過隻是匆匆地看一眼,隻看一眼,就立刻把目光移開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一會兒坐到桌邊,留心聽著,一會兒又站起來,按照她往常的習慣,兩手交叉,抱在胸前,閉緊嘴唇,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有時提個問題,但並不停下來,一麵走,一麵在沉思。她也有不聽完別人說話的習慣。她穿一件料子輕而薄的深色連衫裙,脖子上係一條透明的白色圍巾。根據許多跡象來看,拉祖米欣立刻發覺,兩位婦女的境況貧困到了極點。如果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穿得像一位女王,似乎他就根本不會怕她了;現在,也許正因為她穿得這樣寒酸,正因為他發覺了她們貧窮的境況,他心裏才感到恐懼,並為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姿勢都感到害怕,對於一個本來就缺乏自信的人來說,這當然會使他感到格外拘束了。


    “您講了我哥哥性格中許多很有意思的情況,而且……說得很公正。這很好;我認為,您很敬重他,”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微笑著說。“您說,得有個女人待在他身邊,看來,這話說得也不錯,”她沉思著補上一句。


    “這話我沒說過,不過,也許,這一點您說得對,隻是……”


    “什麽?”


    “要知道,他什麽人也不愛;也許永遠也不會愛上誰,”拉祖米欣毫無顧忌地說。


    “也就是說,他不能愛?”


    “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您太像您哥哥了,甚至各方麵都像!”出乎自己意料地,他突然很不謹慎地說,但立刻想起,現在是在對她談她哥哥哪方麵的情況,滿臉漲得通紅,感到很窘。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看著他,不能不大笑起來。


    “關於羅佳,你們倆可能都看錯了,”有點兒見怪的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接著話茬說。“我說的不是現在,杜涅奇卡。彼得-彼特羅維奇在這封信裏寫的那些話……還有我和你所作的推測,也許都不對,不過,您無法想象,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他是多麽愛幻想,還有,這該怎麽說呢,他總是變化無常。他的性格我從來就摸不透,還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就是這樣。我相信,現在他也會突然對自己做出什麽別人永遠也不想做的事情來……對了,眼前就有個例子:您知道嗎,一年半以前,他讓我多麽吃驚和震動,差點兒沒把我折磨死,因為他突然想跟這個,她叫什麽來著,——跟這個紮爾尼岑娜的女兒,也就是他女房東的女兒結婚?”


    “關於這件事,您知道些什麽詳細情況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問。


    “您以為,”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激動地接著說,“當時我的眼淚,我的央求,我的病,我的死,也許我會愁死,還有我們的貧窮,會阻止他嗎?他會滿不在乎地跨過一切障礙。可是難道他,難道他不愛我們嗎?”


    “這件事,他自己從來沒跟我說起過,什麽也沒說過”,拉祖米欣小心謹慎地回答,“不過我從紮爾尼岑娜太太那兒多少聽到過一些,她也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我聽到的話,甚至有點兒使人奇怪……”


    “您到底聽到了些什麽呢?”兩位婦女一起問。


    “其實也沒有任何太特殊的情況。我隻是知道,這門親事已經完全辦妥了,隻是因為新娘死了,才沒有成親,對這門親事,紮爾尼岑娜太太很不稱心……除此而外,據說新娘甚至長得並不好看,也就是說,甚至長得很醜……而且有病,而且……而且她有點兒怪……不過,好像也有某些優點。大概一定有一些優點;不然就完全不可理解了……什麽嫁妝也沒有,而且他也不會指望靠嫁妝生活……總之,對這種事情很難作出判斷。”


    “我相信,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姑娘,”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簡短地說。


    “求上帝饒恕我,可當時我對她的死是那麽高興,雖說我不知道,他們兩個是誰害了誰,是他害了她呢,還是她害了他?”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結束了這個話題;然後小心謹慎地,欲言又止,又問起昨天羅佳和盧任發生爭吵的事來,而且不斷地看看杜尼婭,弄得她顯然感到不高興了。看得出來,羅佳和盧任之間的爭吵最使她心煩意亂,簡直讓她感到可怕,顫栗。拉祖米欣又把當時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但這一次加上了自己的結論:他直截了當地責備拉斯科利尼科夫故意侮辱彼得-彼特羅維奇,這一次幾乎沒有因為他有病而原諒他。


    “還在生病以前,他就想好了的,”他補充說。


    “我也這麽想,”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很傷心地說。但是使她十分驚訝的是,這一次拉祖米欣談到彼得-彼特羅維奇時是那麽小心,甚至好像有些尊敬的樣子。這也使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感到驚訝。


    “那麽您對彼得-彼特羅維奇的看法就是這樣的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忍不住問。


    “對令愛的未婚夫我不能有別的看法,”拉祖米欣堅決而又熱情地回答,“而且我不僅是出於庸俗的禮貌才這麽說,而是因為……因為……嗯,至少是因為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自己選中了這個人,單憑這一點,就不能有別的看法。如果說,昨天我把他那樣痛罵了一頓,那麽這是因為昨天我喝得爛醉,而且精神失常;對,是精神失常,愚蠢,發瘋,完全發瘋了……今天為這感到羞愧!……”他臉紅了,不作聲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一下子漲紅了臉,但是沒有打破沉默。從他們開始談論盧任的那一分鍾起,都沒說過一句話。


    然而,沒有女兒的支持,看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自己拿不定主意。最後,她不斷地看看女兒,訥訥地說,現在有個情況讓她非常擔心。


    “您要知道,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他開始說。


    “我想完全開誠布公地和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談談,杜尼婭,你看怎麽樣?”


    “那是當然了,媽媽,”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莊嚴地說。


    “是這麽回事,”她趕緊說,允許她訴說自己的苦衷,仿佛是卸下了她肩上的千斤重擔。“今天很早我們收到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的一封短簡,是對我們昨天通知他我們已經到達的答複。您要知道,昨天他本該像他答應過的,在車站接我們。可他沒去,卻派了一個仆人到車站去接我們,帶去了這家旅館的地址,讓他告訴我們該怎麽走,彼得-彼特羅維奇還讓這個仆人轉告,他本人今天清早來我們這裏。可是今天早晨他又沒來,卻送來了這封短簡……您最好還是自己看看吧;信裏有一點讓我非常擔心……您馬上就會看到談的是什麽了,而且……請直言不諱地把您的意見告訴我,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您最了解羅佳的性格,也最能給我們出個主意。我先告訴您,杜涅奇卡已經作出決定,一看過信就決定了,可我還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所以一直在等著您。”


    拉祖米欣打開寫著昨天日期的短簡,看到上麵寫的是:


    “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夫人:敬啟者,因意外延誤,未能親至車站迎候尊駕,特派幹員前往代候。又因參政院緊急事務亟待處理,且不願妨礙夫人與令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與兄長骨肉重新團聚,明晨亦不能與夫人晤麵,為此深感遺憾。定於明晚八時整赴尊寓拜謁夫人,並冒昧附帶提出一懇切而又堅決之請求,仆與夫人會晤時,希望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已不在座,因昨日仆於其病中前住探望時,彼曾對仆橫加指責,無禮辱罵,此種侮辱,實屬空前;此外,另有一事必須親自向夫人作詳細說明,亦望聽取夫人對此作出解釋。如不顧仆之請求,屆時與羅季昂-羅曼諾維奇相遇,仆將被迫立即告退,則夫人咎由自取,勿謂言之不預也。仆修此書,蓋恐有如下情況:仆探望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時,彼病情尚如此嚴重,而兩小時後竟霍然痊愈,足見其已能離家前往尊寓。仆曾親眼目睹,在一於馬蹄下喪生之醉漢家中,借口安葬死者,彼竟將為數達二十五盧布之巨款贈予該醉漢之女,而伊乃一行為不端之女人,為此仆深感震驚,因仆得悉,此款夫人得來非易。謹此,請代向令愛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致意。請接受誠摯敬意。


    您的忠實仆人


    彼-盧任”


    “我現在該怎麽辦呢,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說,幾乎要哭出來了。“您說,我怎麽能叫羅佳別來呢?昨天他那麽堅決要求他妹妹拒絕與彼得-彼特羅維奇結婚,現在又叫我們別讓他來!隻要他知道了,他準會故意來的,那……到那時會怎樣呢?”


    “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怎麽決定的,就怎麽辦好了,”


    拉祖米欣立刻不慌不忙地回答。


    “啊,我的天哪!她說……天知道她在說些什麽,也不對我說明她有什麽目的!她說,最好是,倒不是最好,而是,不知是為了什麽,一定得讓羅佳故意在今晚八點鍾來這裏,一定要讓他們見麵……我卻連這封信也不想給他看到,想要通過您想個巧妙的辦法,讓他別來……因為他是那麽容易發脾氣,……而且我什麽也不明白,又是死了個什麽醉漢,又是什麽女兒,他又怎麽會把僅有的一點錢全都送給了這個女兒……這些錢……”


    “這些錢是您很不容易弄來的,媽媽,”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補充說。


    “昨天他不大正常,”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說。“要是你們知道昨天他在一家小飯館裏幹了些什麽的話,雖說他做得很聰明……嗯哼!我們昨天一道回家的時候,他的確跟我提到過一個死了的人和一個什麽姑娘,不過我一句也沒聽懂……


    其實我自己也……”


    “媽媽,最好我們一起到他那兒去,請您相信,一到了那兒,我們立刻就會看出該怎麽辦了。再說,我們也該走了——上帝啊!十點多了!”她看了看用一條纖細的威尼斯表鏈掛在脖子上的、很好看的琺郎麵金表,突然喊了一聲,——這塊金表和她的其他服飾極不協調。“未婚夫送的禮物”,拉祖米欣想。


    “啊,該走了!……該走了,杜涅奇卡,該走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焦急地忙亂起來,“他又會認為,我們這麽久不去,準是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呢。唉,我的天哪。”


    這麽說著,她慌忙披上披肩,戴上帽子;杜尼婭也穿戴起來。拉祖米欣發覺,她的手套不但是舊的,甚至也破了,然而服裝的這種明顯的寒酸樣子甚至使兩位女士顯得特別尊嚴,那些衣著寒酸,可是善於打扮的人,總是具有這種特殊的尊嚴。拉祖米欣懷著崇敬的心情看著杜涅奇卡,並為自己能伴送她而感到自豪。“那位皇後,”他暗自想,“那位在監獄裏補自己長襪的皇後1,看上去才像一位真正的皇後,甚至比她參加最豪華的慶典或接受朝見的時候更像一位真正的皇後。”——


    1指法國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亞-安圖安涅塔(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國大革命時,她被關進監獄。


    “我的天哪!”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突然高聲說,“我哪會想到,我竟會像現在這樣怕跟兒子、怕跟我親愛的、親愛的羅佳見麵呢!……我害怕,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


    她怯生生地瞅了他一眼,補充說。


    “您別怕,媽媽,”杜尼婭說著吻了吻她。“您最好是相信他。我相信。”


    “唉,我的天哪!我也相信,可是整整一夜我都沒睡!”這個可憐的女人高聲說。


    他們來到了街上。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快到早晨的時候,我剛剛稍微打了個盹兒,忽然夢見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她穿著一身白衣服……來到我跟前,拉著我的手,對著我直搖頭,而且是那麽嚴厲,那麽嚴厲,好像是責備我……這是好兆頭嗎?唉,我的天哪,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您還不知道呢: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死了!”


    “不,我不知道;哪一個瑪爾法-彼特羅芙娜?”


    “她是突然死的!您要知道……”


    “以後再說吧,媽媽,”杜尼婭插嘴說,“因為他還不知道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是誰呢。”


    “啊,您不知道嗎?可我還以為您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呢。請您原諒我,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這幾天我簡直糊塗了。真的,我把您當成了我們的神明,所以才深信不疑,以為您已經全都知道了。我把您當成了親人……我這麽說,您可別生氣。哎喲,我的天哪,您右手怎麽了?受傷了?”


    “是啊,受傷了,”感到非常幸福的拉祖米欣含糊不清地說。


    “我有時候說話太直,所以杜尼婭常常糾正我……不過,我的天哪,他住在一間什麽樣的房子裏啊!可是,他醒了沒有?這個女人,他的女房東,認為這也叫房子嗎?您聽我說,您說過,他不喜歡流露自己的感情,那麽我也許,由於我的……那些弱點,讓他感到討厭了吧?……您能教教我嗎,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我對他該怎樣呢?我,您要知道,我真完全不知所措了。”


    “如果看到他皺眉,就不要釘著追問他;尤其是不要釘著追問他的健康狀況:他不喜歡人家問他身體怎樣。”


    “唉,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作母親可真痛苦啊!不過,就是這道樓梯了……這樓梯多麽可怕!”


    “媽媽,您連臉色都發白了,鎮靜下來吧,我親愛的,”杜尼婭親熱地對母親說,“他看到您,應該感到幸福才對,您卻這麽折磨自己,”她兩眼閃閃發亮,又補上一句。


    “請你們稍等一等,我先去看看他醒了沒有?”


    兩位女士悄悄地跟在走到前邊先上樓去的拉祖米欣後麵,已經走到四樓女房東的房門前時,發覺女房東的房門開著一條小縫,兩隻的溜溜轉動的黑眼睛正從暗處注視著她們。當她們的目光碰到門後的目光時,房門突然砰地一聲關上了,嚇得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差點兒沒有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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