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上午8時10分,凱思琳到達了內奧米-謝爾茲的住宅。幾乎在一小時之前,保羅-拉德福特向她發出緊急召喚,她便應約趕到這兒。候在那兒的保羅接了她進去。


    凱思琳並不清楚為什麽要她緊急趕來這兒,隻從電話裏聽保羅說,內奧米與什麽無賴約過會,受到了虐待,醫生把她放在床上。在登記處找到可派用的護士前,需要個朋友或鄰居守護她。


    盡管凱思琳並非內奧米的至交密友,也不經常來往(最近的一次是在聯合會裏聽查普曼博士演講時見的麵),但還是應保羅的緊急約見到這兒來了。對內奧米,她的個人感情一直是矛盾的:在內心深處,既有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因她也是一個結過婚眼下寡居的婦女;又有一種在見到她時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她的那些放蕩的性行為(如果那些可怕的傳聞是真的話)業已成為布裏阿斯人通常在沙龍裏閑聊的話題。目前對凱思琳,又增加了另一個因素。昨天午餐時,她遇見霍勒斯,得知他便是內奧米先前的丈夫,所以因為她喜歡保羅(而事實上,喜歡任何與保羅有聯係的人和事),也就不得不把內奧米看成是她本人已被卷入的那個新圈子內的正式成員。


    “她怎麽樣了?”凱思琳一邊問一邊走進內奧米的那間惹人注目、顯而易見為中國現代裝飾的起居室裏。她不無吃驚地發現,那景象對她很陌生。


    “正打盹兒,”保羅說,“昨晚服了大量的鎮靜劑。她會她起來的。”一時間,他欣賞起凱思琳早晨的麵孔來。


    凱思琳覺察到他用眼盯著她,抬起手指摸了腮。“我一定很難看,我幾乎沒有時間打扮一下。”她焦急地瞅過去。“有什麽我能為內奧米做的事嗎?”


    “眼下沒有什麽事。要你看護一下,”保羅說,“我真說不出我們對你該有多感激,凱思琳。霍勒斯和我都不認識內奧米的朋友。我們不知從何著手。”


    “你找我做對了。”


    “戴利達麗怎麽安頓的?”


    “我來的路上在學校那裏把她放下,並且留下一個便條給阿伯蒂,讓她中午時注意那輛合用汽車,停在那兒,等我返回去。你用過早餐了嗎?”


    “記不得了。”


    “你必須吃點東西。讓我們看看廚房有沒有。”


    冰箱裏既沒有雞蛋,也沒有熏肉。白鐵盒裏的麵包有好幾天了。很髒的盤子堆滿了洗滌槽。凱思琳把兩片麵包放到烤箱上,準備好了咖啡,然後刷洗並擦幹了幾個盤子。在她幹這些活的時候,保羅哼了一聲坐在小吃飯間的椅子上,並開始解釋發生了什麽事。


    自從霍勒斯知道內奧米住在布裏阿斯以來,他幾次登門拜訪她,可是他一次也沒有發現她在家。昨晚上,霍勒斯又試了一次,在他發現她仍不在的時候,他把車停在門廊前,決定等她回來。半夜過後,內奧米出現在草坪上,醉醺醺地,被施暴受了傷。霍勒斯將她抱進屋裏,使她蘇醒過來,弄清她的內科醫生的名字,給他打了電話,那位大夫立即趕到,他報告說,除了需要縫三針外,她的傷主要還是心理方麵的。他建議送她到療養院,加強心理治療。他留下了幾個精神分析學家的名字。到天亮時,霍勒斯已經精疲力竭,混亂不堪,打電話給保羅讓他拿個主意。


    “我能告訴他什麽呢?”凱思琳端上烤麵包和咖啡時,保羅對她說。“我們在這兒是生人,知道了我所知道的內奧米的事,那是你根本就不屑一聽的。當然啦,查普曼博士在醫界有最好的關係,不過霍勒斯和我都同意,這是件我們最好別讓他過問的事情。他會立即擔心到報界的反應。嚴格講,這是霍勒斯個人的私事,應盡可能地悄悄處理。所以我便想起了維克托-喬納斯博士來。”


    凱思琳坐在保羅的對過,也記起了喬納斯博士。最初他們約會時,有一次保羅曾親切地提到他。


    “盡管從技術上講,他是查普曼的對手,但我知道,內奧米的問題屬他的領域,而且他是可以信賴的,所以我就從旅館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明了原委,我在這兒見他。接著我又給你掛電話。”


    “喬納斯博士現在就在這兒嗎?”


    “在後邊,正在與霍勒斯交談。我告訴霍勒斯,無論他說什麽,都要接受。”


    沒有什麽再補充的了,他們在沉默中喝著咖啡。凱思琳記得.她姐姐來醫院切除扁桃腺,術後,她姐姐躺在康複病房裏,她和她父母到一家自助餐室一大早坐下來喝咖啡,那氣味聞起來就像這次一樣。不過後來,她終於放下杯子,意識到那定是父母的咖啡發出這般氣味。她應該喝點牛奶。


    他們聽見腳步聲,維克托-喬納斯博士走進廚房裏來。保羅見狀想站起來,可喬納斯把手放在他肩上讓他留在那裏,並用一個溫和的微笑對凱思琳致意表示了介紹,並執意自己動手倒咖啡。凱思琳感覺到這點,隻得停止了對他的凝視。他那亂蓬蓬的頭發,皺皺巴巴的西裝,尖突的鼻子,看上去打扮不在行,怪模怪樣的。


    “霍勒斯剛進去看望她,”喬納斯博士說著,把他的咖啡端在桌上,坐下來。“我想他知道必須做什麽。”


    “對她還有希望嗎?”保羅想知道。


    “也許。”喬納斯博士說。


    保羅和凱思琳交換了下眼色,他感到不安,她有些困惑,因為他倆本來希望能得到通常會有的那種諸如“當然有”、“隻要活著,就有希望”的令人充滿信心的世俗套話。保羅一時間忘了喬納斯博士的那種對人直言不諱的坦誠性格,而凱思琳對此更一無所知。


    “你這是什麽意思?”保羅問。


    “從精神病學的角度講,完全有可能治好這種病。事情的成敗掌握在他們的手中,我得說,更多的掌握在霍勒斯的手中。如果有人去幫她,她便能明白她是可以幫上手的,明白這是一種病態,一種病得挺重的疾病。但是,既然她是一個經受自我毀滅意願折磨的人,她很需要有人幫一下,因此,這就非常清楚地要看霍勒斯的態度了。他必須知道,她不是墮落而是有病。這對他可不那麽容易。他受過教育,明了情勢,但也有不利的一麵,那就是他是在傳統的宗教影響下長大的。如果他決定他要她,那對他自己來說她便值得挽救,那他就會過來看望,並且使她不離左右。那時,我就能為他們找到地方,找到醫生。在密執安。對他來說不太遠。”


    “你親自見過像這種病治好過的病例嗎?”保羅問。


    “當然嘍。我告訴你,慕男狂是一種可以治愈的病症。深入下去,接觸它,治療它,再也沒有什麽導致慕男狂的理由了。”


    凱思琳內心一陣顫抖,生怕別人看出來。這個詞,在笑談中或者租賃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這個詞,現在具有了令人恐懼的實質,因為,真有其事,內奧米,服了鎮靜劑是真的。突然之間,凱思琳回想起那些流言,竟然不寒而栗。那些傳說是真的。不過,任何一個女人怎麽能夠那樣行事呢?不過後來,他說,她控製不了自己,沒人幫她,她病了。


    “是什麽原因?”凱思琳發現自己在問。


    喬納斯喝完了他的咖啡。“它們情況各不相同。對這個病例,就我所知道的點滴情況看,我猜她孩提時期沒有得到足夠的愛。”他摸了摸他的口袋找他的玉米棒芯煙鬥,找到了它。“當然,我這樣說過分簡單化了。但是,這種過度的性欲可以是成年時試圖得到那份愛的一種方式。但這無濟於事,你看——一個男人,100個男人都不能給予她父母20年前沒有給她的那種愛。”他把煙鬥裝滿了煙絲,點著了它。“我試著把這道理解釋給霍勒斯聽。我告訴他,她是在沒有溫柔,沒有安全,沒有權力,沒有作為一個人的價值感的情況下長大成人的,所以,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問題也跟著日趨嚴重。後來,她試著用這些與男人沒完沒了的、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插曲來擺脫掉它。當我講完後,霍勒斯說,‘你的意思是說,她尋求的不僅僅是性;你是說,她並不想有那些男人?’我告訴他,對,她不想要。事實上,在下麵,對他們懷有很深的敵對情緒。這次可能稍稍使他看到了一些情況。這是真的。”他看了看凱思琳,用一個羞澀的但十分肯定的微笑再次對她表示歡迎。“分析療法可以幫助填補失掉的東西。它能使她了解她是誰,為什麽,並了解到她是一個有價值的人。它將恢複她的身份。這些自我毀滅的性插曲就將停止。”他聳了聳肩。“這完全取決於他們倆。”


    過了幾分鍾,霍勒斯用拿著眼鏡的手疲倦地擦著鼻梁,出現在他們麵前。他茫然地瞥視了一下坐在餐桌周圍的那三個人。凱思琳盡力做出微笑,霍勒斯終於認出了她,於是便向她打招呼。


    “他仍然在睡,”霍勒斯說,“不過看樣子焦躁不安。”


    “很自然,”喬納斯說,“昨夜並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


    霍勒斯看了看凱思琳。“你來,真好。不過,我最好守在那裏等到護士到達。要不,內奧米醒了的話無人在。我想,我要給查普曼博士打電話,讓他替我一下。”


    霍勒斯在他的錢夾裏找到聯合會的電話號碼,然後撥了撥。他接通了貝尼塔-塞爾比,向她說明,他可能要耽擱一下,很想知道查普曼博士能不能替他到中午。他聽了一會,對著電話點了點頭,看上去比先前更沮喪,最後他說,他和保羅都會到場參加首輪會見。


    把電話筒放回機架上以後,霍勒斯轉臉對著凱思琳。“你看,他們不讓我這段時間,”他說。隨後他轉向保羅。“很明顯,卡斯又因流感躺倒了,所以查普曼博士要接替他的那份工作。”


    “甭擔心”凱思琳說,“我來照顧她。”


    “如果她醒過來。”霍勒斯說,“告訴她,工作完畢我立即趕到這兒。如果可能,6時30分就可回到這兒。”


    凱思琳點了點頭。保羅和喬納斯博士都站了起來。“我想,今天的大部分時間她會睡著,”喬納斯博士對凱思琳說,“你倒可以隔一會兒進去看看,看看她感到舒適不舒適。”


    從女傭人的房間裏傳來一陣悲哀的犬吠聲。“天嗬,那隻狗,”霍勒斯說,“我忘記了。”他無可奈何地朝四周看了看。“誰來照看它呢?”


    “我來,”喬納斯博士很快地說。“我的孩子可以照看這隻狗,一直到謝爾茲太太能夠站起來。”他很快消失在傭人門廊裏,不久,又抱著那隻深為感激的西班牙長毛狗返回來。


    凱思琳跟在這些男人身後走到前門。霍勒斯和喬納斯博士走出去之後,保羅延緩了片刻。


    “特別的感謝,”他對凱思琳說,“中午我將打電話給你,看一切是不是都正常。今夜我可以見你嗎?”


    “那真是太好了。”


    “一起吃晚飯?”


    “我不會讓你身無分文地離開加州,在路旁餐館吃頓夾餡麵包就十分適合我。”


    保羅笑了笑。“你不是那類人。不過,你說什麽都照辦。”


    “你肯定知道我是什麽類型的人嗎?”


    “要吃暖房中養的野雞,插上一枝火絨草的魚子醬。”


    “有時是,但是有時也吃插有一枝草根的夾餡包。”她皺了一下鼻子。“快活的一天。”


    她將門關閉之後,便走進門廊,躡手躡腳地尋找內奧米的房間,找到後向裏瞅了瞅。窗簾拉下來了,房間處於半明半暗狀態。內奧米躺在那裏,頭枕在彎曲的胳膊上。


    她扭轉身,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形象,她的內心深處虛構的形象:從脖子向上看,是位天使;從脖子向下看,是個妓女。她很快就為這個影象感到害羞起來,於是打消了它。


    在那間過度裝飾的起居室裏,環視了一下室內擺設。她意識到,那些最初看上去很時髦的裝飾品,現在倒顯得俗不可耐。那幾盞很考究的老式中國陶瓷燈,原來不是真品,而是些不值錢的聖費爾南多河穀的仿製品。那些花瓶,也不是雕琢而成的琉璃精品,而是壓成的玻璃製品。她突然為這些發現感到羞愧,好像主人不在時偷看人家的抽鬥被捉住一般。因為,她畢竟對別人的家具並不在意,她沒有這麽勢利,她隻是有些判斷什麽雅致,什麽不好看的知識。她從那些擺設品那裏移開視線,想找本書看。


    幾分鍾後,她找到了出租圖書館的一本偵探小說,斷定這可以用來消磨上午的時間。她給自己武裝好香煙、火柴、煙灰缸之後,便舒適地坐在厚沙發上,交叉著雙腿,小心地把腳後跟放在沙發桌上,打算讀那本小說。不過,這倒很困難,她的思想一直捆在保羅-拉德福特身上。


    在過去的一周中,除了一天外,她每日都見到他。她過去從來沒有這樣快地對一個男人滿意過,然而,舊有的擔心像一把出鞘的劍那樣懸在她的上麵。在他星期天離開之前,她不敢讓自己去想這事,或者想他們倆人之間將要發生什麽事。現在,在將保羅在腦海裏反複思考時,她突然感到不誠實和配不上。她試著去想她知道的與保羅有關係的其他婦女。她們如何對待他?她指的是誰呢?內奧米?嗬,上帝,不。不過,有像……外表上像她那樣冷靜和有控製力的人。然而誰又像她呢?真的,一個也沒有。可是,還有厄蘇拉-帕爾默,她是位作家,保羅是位作家,有共同語言,具有在這樣的情景下所需要的優點。沒有什麽人是極端猶豫不決的。她妒嫉厄蘇拉……


    “呃,”伯特倫-福斯特把那杯香檳酒放在她麵前的咖啡桌上後終於開口了,“我敢打賭,早飯時從鼻子裏冒氣泡你還是第一次。”


    “不錯。”厄蘇拉-帕爾默盡職地答道。


    那天的前一天,福斯特打電話給她改變他約會的時間。他抱怨說,阿爾瑪簡直連一個晚上也不讓他走開,即使去工作也不行,所以他隻好安排下麵的最適宜的事情,他與一家電影製片廠合謀好,邀她去參觀在萊克阿羅黑德的外景地拍攝現場。她晚飯時將回來。不過,無論如何,這會給厄蘇拉和他本人在一起呆整個星期四的上午和下午。他曾建議,他們可以在他的房間裏早早地吃著早餐開始。


    對早餐的安排厄蘇拉原先就感到比較好,但對共進午餐的安排卻使她越來越感到不安。早餐具有不那麽纏綿,不那麽羅曼蒂克,帶一種反性欲的氣氛。畢竟,有誰能在喝過麥片後被激發起與人私通的欲念?但是,當她穿著一身晨裝,上身是開領罩衫,下身是柔軟的羊毛百褶裙,到達那裏時,她驚愕地發現,福斯特在他的灰色真絲睡衣上披上了一件薄薄的圓點花紋真絲晨衣。他的圓臉剛剛刮過,有一股鬆子和滑石粉的氣味。在他的身後,早餐車上的冰桶裏有一開啟了的瓶子。


    他高高地舉起了玻璃杯。“皮普威德絲,”他說,“花大錢才能買得到,來,來——喝杯嚐嚐。”


    當她把杯子舉到嘴唇邊時,他早已一飲而盡,並越過他的酒杯注視著。厄蘇拉盡量不顯出難喝的樣子,那味道實在像是從濕木頭裏擠出來的。“真香,”她說,感到酒的熱量升到了她的太陽穴。


    “嗯,”福斯特一邊喝著一邊說。“早餐可以等一下。”他繞過桌子來到她身邊,把玻璃杯放下,然後沉重地坐在長沙發上,靠在她的身邊。他像貓頭鷹似地窺視著她開領罩衫處露出的依稀可見的乳溝。“哦,編輯小姐,”他說,“它在哪兒?”


    對厄蘇拉來說,那推遲已久的可怕時刻最終來臨了。“在這兒,”她說,拍了拍皮夾下的大馬尼拉信封。她的性史記錄得以完成倒是欲望驅使的奇跡。在打印記錄的過程中,她無時無刻不被腦中意識的長途漫遊——回憶她的童年時代、與哈羅德在一起的歲月、作為性夥伴她方的不足——所耽誤和停頓下來。在忙忙碌碌經曆了豐富的人生中,愛情已變成人生的次要部分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完全、甚至部分地麵對自己的缺點,但是一巳集中於某一地方,像對她的舉止的單獨傳記,她一生中的這部分則顯得比以往更加突出,而它的失敗也顯而易見。重溫她的這部分生活的令人討厭的使命,知道它很快就會讓另一個人見到,又加上得知她丈夫正在辦公室裏由一名德國妓女服侍著,這些事實使她這幾天的日子特別難熬。有幾次,在難以想見的幾周前,她腦海中出現了這樣的想法,在紐約的這份爬格子的差使和工作,是否值得付出這樣的代價。然而,她最後還是繼續幹下去,完成了這項令人作嘔的任務。


    此時,她解開馬尼拉信封的線扣,打開它,抽出了用夾子夾好的打印記錄。她在想,直接與福斯特睡覺也許比讓他窺探臥室,注視她多年來的性行為會少一些羞恥。


    “共27頁。”她說,她說著將筆記交給他。


    他雙手拿著筆記,並保持著那張嚴肅的做生意的麵孔。“一個真正的貢獻。”他說。


    “這要花一點時間看,福斯特先生。我也許可以散散步再回來。”


    “不,我想要你在這兒討論討論。請用香檳。”


    他已經急不可耐地看了起來。厄蘇拉努力回避他的臉,可是好幾次又禁不住要瞟一下,看見了一張像是在黑暗的起居室裏凝視隻限男人看的影片的臉,一張貪婪地閱讀約翰-克萊蘭德典型性行為描述的臉。厄蘇拉吞下香檳,心裏感到不好受。她覺得好像貝爾-博伊德正在將哈羅德的秘密傳遞給敵人一樣,她還覺得自己是對隻有上帝才能選定的私生活的背叛者。(當你將這些出賣之後,還能留下什麽呢?)


    她意識到他開始急匆匆地跳過了好幾頁來。


    “怎麽啦,福斯特先生?”


    “小孩時的材料——誰感興趣?成人的部分在哪兒?”


    “你指的是婚前?”


    “你怎麽叫它都行。”他不耐煩地說。


    “第18頁。”


    他找到那頁,接著又讀下去。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一直舔著嘴唇。


    過了一會兒,他望望她說:“如此說來,你以前幹過?”


    “我那時很年輕,福斯特先生。”她急忙說道,說完後又憎恨自己為什麽要防衛,可是又不願意給他許可證。


    他繼續讀著,又看她一眼。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雙眼反射出來的映象不是厄蘇拉-帕爾默,而是半邊剝去皮的牛肉。“你在生活中學會了。”他說。


    “什麽?”


    “姿勢說明了一切。”他說,顯出了牙齒,而且眨了下眼睛。她的皮膚變得冰涼。


    他又看起來。她從眼梢看過去,發現紙張在沉穩地翻動著。她估計他正讀著她與哈羅德的私生活那部分。她鄙視起自己來,真想從他那肥胖的手中將手稿奪回來。


    他拿著紙張的手指移向她。“他不甚偉岸。”福斯特說。


    她迎上他的目光。“誰?”


    “你丈夫。”


    她氣得眼睛直發昏。“他和任何人——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完全一樣。”


    “按照我的標準不是。”


    她失去了控製,決定回擊一下。“男人們為什麽如此自負?他們總以為能比她的丈夫對她幹得更好。”


    “忠誠嗎,我不反對——可是事實總歸是事實。”他咧開了油光的嘴。“對不起,他也許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善的。”


    他又看起來。她因過度氣憤而瑟瑟發抖。這個奇形怪狀、長著肮髒腦袋的老色鬼,使用汙穢的舌頭貶低和譏嘲哈羅德,還抹殺了她的整個婚姻生活。


    他翻過了一頁,這時又翻回前一頁,慢慢地重新看起來。他的嘴唇無聲地在編排著要說的話。他怔怔地拿著這一頁紙,沒有翻轉它。他開始說話,眼睛並沒有看她。“這兒說,問題:你——,”他那發胖的臉轉向她。“到這兒來,”他命令說。他用手指指著這頁紙。“請念念這句,看我是不是理解得對。”


    她緊張地側身移向他的身邊,側身向前隨著他的手指注視著那一頁字。她感到他患有氣喘病,呼出的氣噴到她的麵頰上。


    “那指的是什麽?”他詢問道。


    她向後縮了一下,坐直了身子。他瞪著她看。她真想哭出聲。他的表情非常古怪,隻通過嘴巴呼著氣。


    “那指什麽?”他又問了一遍。


    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它都講明白了。”


    “我怎麽想呢?”


    “嗯,不過……有差別——”


    “嗬——”他喘著氣說。


    他的臉正對著她,接著壓低嗓子,用非常刺耳的聲音說出了他的要求。


    她的太陽穴火燒火燎的。“福斯特先生——”


    “怎麽!”他大喊起來,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要求。


    他的手伸向她,不過她掙脫了他的拉扯,緊接著用盡全身的氣力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


    “你這個豬玀——你這個肮髒的豬玀!”


    “你才是豬玀。”


    她一躍而起躲開他,即刻抓起自己的手提包,還有那份手稿。


    他坐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的聲音這時變成了哀鳴。“厄蘇拉——聽我說,親愛的——我可以幫助你——任何事情——”


    她朝門口走去。


    “你以前幹過!”他喊起來,“你喜歡這個!”


    她抓著門上的球形把手。


    “你離開,你就離開了這項工作——失去了一切!”


    在開著的門口處,她轉了身。“你明白你能用你的工作做什麽嗎?”她大聲地回敬了一句。那時,她就像一個碼頭裝卸工(她以後會想起來的),她告訴他說。然後她跑掉了,經過電梯,下了三段樓梯,再穿過門廊。她一直奔跑到小車旁才止步。那時,隻是在那時,與過去——不是將來而是過去——決裂的衝擊力猛烈地向她襲來。


    奇怪的是,她竟感到沒有必要去哭泣。透過擋風玻璃,在前方兩棟灰色高樓中間,她能看見延亙向北的高聳入雲墨綠色山戀,塊塊皺折斑駁的懸岩和裂縫清晰可辨。她愉快地注意到,今天是加利福尼亞州晴朗美好的一天。


    凱思琳-鮑拉德仍然舒舒服服地坐在內奧米家的沙發上,半個小時也幾乎一動也沒有動。幻想產生的各種短劇就這樣在她自己和膝蓋上那本神秘小說之間穿插上演。在每場短劇裏,男主角總是保羅,可是女主角在她自己身上又變幻成了不同的麵孔。厄蘇拉-帕爾默來了又走了,接著是露絲-喬伊絲,然後是勞麗西亞-斯考威爾,眼下她又將薩拉-戈德史密斯引進了她的肉體中,在她那私人舞台上,將薩拉介紹給保羅。


    一想起薩拉,凱思琳看得出,她的性格是多麽熱情。她是實實在在的家庭主婦,還有她那生育力旺盛的樣子,這對像保羅這樣的男子,會做出熱烈而慷慨的反應。這畢竟是48個染色體的問題。上帝是如何分配它們的?薩拉的怎樣?我的又怎麽樣?我那被搗碎了的已經幹枯的凝膠基因使我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從遺傳學角度看,薩拉會得到一致同意而擁有它。


    她六七歲那年萬聖節前夕的夜晚,一個斷頭骷髏從籬笆後麵尖叫著抬起身子來,薩拉和其他孩於嚇得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慌忙朝主要街道那燈光明亮的藏身處跌跌絆絆地爬去,弄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幾處還淌著血。自從那晚以後,薩拉-戈德史密斯再也沒有體會過這種寒徹透骨的恐懼。


    她站在起居室的一扇大窗戶旁邊,用窗簾遮住自己,身子平貼依在牆上,朝外張望著。道奇車還沒有移動,車內那個掙脫不掉的罪惡報複幽靈也沒有走掉。薩拉氣喘籲籲地從玻璃窗格縮回頭,她把自己推離開牆壁,在經過的家具那裏穩住自己,然後拖著老好打彎的雙腿朝廚房走了過去。


    自從薩姆離開家,她第一次看見這輛轎車和司機之後,今天上午已是第三次撥動弗雷德的電話號碼了。星期一那件可怕的事發生後,她一直在等著那個複仇幽靈,那個甩不掉的無所不知的眼睛的出現。可是星期二,接著到來的星期三,街上都不見他的蹤影。她聽從弗雷德的勸告,暫且回避他的床第,把自己釘在薩姆的房中。


    今天上午,她不可理解地、神經過敏地強製性地把內心的平靜與數字“三”連在一起。倘若三天中大街上看不見他,那麽她和弗雷德將平安無事。過去發生的事完全是巧合而已。可是第三次張望,發現那輛道奇轎車依舊在不屈不撓地等待著。在這令人沮喪的事實麵前,她那富有魔力的咒語頓時消融了。即使在她打電話給弗雷德訴說這種恐懼的時候,她的依賴性仍然寄托在數字“三”上。第三次打電話會發現他在自己的公寓裏。不過,她的魔術並不見效。那個駕駛道奇的是魔鬼;魔力已從她手中飛到了他的手中。


    電話鈴嗡嗡地繼續響著,接著慢慢地自動降低,響聲被控製住了。打不通電話,無法訴說她恐慌的緊迫處境。


    她最後將話筒放回掛鉤上。弗雷德出去了,她隻有單獨地同他們的災難在一起。房間的傾斜的牆壁像是在升起的浪潮,仿佛要將她吞沒似的,而惟一的避難所就在陽光下,可那兒也麵臨著危險。不過室外一切都很正常,有她居住的街道、朋友,還有那通往弗雷德公寓的路,那最終的安全地。


    不管怎麽說,那盯梢的四輪車的陰影是誰呢?那個人、那輛轎車。是一個值勤的偵探吧。可能是商業偵探,雇傭一天50美元,用完辭掉。誰雇的呢?是塔帕爾太太,抑或是薩姆?不過,瞧吧,她是無敵的,薩拉暗自思忖。自由、清白,一位良母,一位善於購物的顧客,總是利用白天作掩護。那四輪陰影怎麽能夠加害於她呢?繼續跟蹤?再做一些記錄?為薩姆還是為塔帕爾太太效勞?已經有足夠多的記錄了,再多些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去見弗雷德合計合計,商討一下,再作決定。知道有人正站在她身邊,手裏拿著燧發槍,看世界上誰再敢嘲笑她那紅a字。


    她在衣櫥裏找到皮茄克後走到前門,將門打開。她猶豫了一會兒,見一位園丁穿過街道走過去,然後是那輛道奇車。她急匆匆地來到陽光下,一鑽進她那涼爽的小車裏,她便快速將車起動,向後倒出,上了馬路,然後轉了個彎,避開停在那裏的幽靈。然後又轉了個彎。當她行駛在威爾希爾-博爾瓦德大道的來往車輛中時,在後尾觀察鏡中沒有發現道奇轎車,她這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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