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親愛的,”廷娜激動地說,“我不想占用你那怕一小會兒時間,但我剛聽說在帕薩迪納出現的驚人奇跡。一位瑞士醫生,是位整形外科醫生,開了個門頭,女孩們一片讚揚,絕對一片讚揚。他的價格是貴了些,相當貴,但她們都說值得。在蘇黎世發明的一種新方法,它既快又絕對不太顯眼。一個療程保準你沒了鬆弛的下巴和脖子,沒了眼袋,如果你還想為你的胸部,親愛的。”


    “你怎麽想到我會去整眼睛?”麗莎冷淡地說。


    “怎麽了,親愛的,我剛好想到——怎麽了,人人都在談論他——怎麽了,我想當一個倒了我們這個年紀——”


    麗莎差一點衝口而出:我們這個年紀,什麽我們這個年紀,你隻是意味著你的年紀,你這個掃帚星。但她隻是說,“謝謝,廷納。如果我需要去的時候,我將向你請教。現在請原諒,我不得不走開了。”


    她伸手開了幹發器,廷納的聲音被幹發器的嗡嗡聲湮沒了。


    廷納走了,麗莎的良好狀態也隨之消失了。她被朋友的無禮攪得心亂如麻。那個50好幾的老婦竟敢將一個39歲的年輕女人拉到她自己的水平線上。幾乎是同時,她的怒氣消解了,陷入了沮喪。廷納隻不過想熱心幫忙,她看得出,熱心而且誠心。肯定是顯而易見,麗莎想,40歲肯定是顯而易見,人人都看得出,她現在感到難過,決定快點逃出這個閑話的陷阱。


    她的頭發一幹,伯蘭德便拿出卷發器,熟練地梳理著她的頭發,同時講著他在巴黎取得成功的老生常談,這使她難以馬上穿衣服。她付了錢,給了3份頗豐厚的小費,向汽車走去,思想著那個瑞士整容醫生發明了什麽方法。也許他極度保密,也許他還發現了使你從內部變年輕的方法。那種內部外科,不管奧斯卡-王爾德怎麽說,值得她投入全部積蓄。


    到了車跟前,她才意識到去吉爾商店隻有一個半街區路程了。她有一年多未到這家優雅的長褲和運動裝店了。她需要幾條年輕人穿的緊身褲式卡普裏褲在春夏穿,在院子裏或他們在科斯塔梅薩的住處穿。帶著對前景不斷增強的樂觀情緒,向吉爾商店走去。


    到達並進入商店之前,平日對它的憤恨早已忘在了腦後,可在她穿過厚厚的地毯走向這間巨大、四方、裝著鏡子的大廳中央一霎那,她卻真想調頭跑掉。吉爾-克拉克,她擁有這個店卻從不在那兒。她的裝飾,頗具幼稚的女孩氣,她的家具、討厭的鏡子、短襪泳裝等的樣式、職員或者說絕大部分職員身上都透露出這種氣息。麗莎又看到這些職員了,聚在一根柱子下聊天。她們都是純情女孩,年齡在17到21之問。她們的膚色無需化妝或搽抹,嬌小的rx房高高聳起,腹部平平,臀部窄窄,都是丫頭片於。她們抽煙,穿著希奇古怪的罩衫和卡普裏褲,金色開口涼鞋,而且她們帶著青春的傲慢和自大來招待你,真令人生厭。


    麗莎還沒來得及轉身,一個靈活的、腿腳輕快的年青人已來到她跟前。這個女孩佩帶著胸章,上寫“瑪菲斯。”她的頭發是銀灰色,臉瘦而且端正,體態輕盈。麵對麗莎,她那屈尊大駕、慷慨施舍的樣子就像一個人必須處理用披布包著的某個女人的破爛,在雪裏尋找避難所的神態。


    “我能幫你嗎,夫人?”


    “對。櫥窗裏那種紫色卡普裏褲,我想看一條。”


    “你的號碼?”


    “你們的名單上有我所有的資料,連側麵、上、下都有,隻查一下賽勒斯-哈克費爾德太太就行。”


    她幾乎是宣布而不是說出自己的大名,可瑪菲斯茫然無知,頭腦裏毫無印象。她走向收款台,麗莎則走向寬鬆褲架子,心裏直冒火。


    過了一大會兒,瑪菲斯悠閑地走回來,拿著一張卡片。“你最後一次量尺寸是3年以前,”她別有意味地說。


    麗莎的火氣上來了。“那麽,那就是我的號碼。”


    “好極了。”


    瑪菲斯在衣架上尋找著,最後摘下一條紫卡普裏褲。


    “要穿上試試嗎,哈克沃斯太太?”


    “對,要試。我的名字是哈克費爾德。”


    “哈克費爾德,我會記住的,這邊走。”


    顫抖著,獨自一人來到帝布後麵,麗莎急忙自己脫去豹皮大衣、連衣裙,還有村裙,然後提上緊緊的卡普裏褲。她想拉上拉鏈,但拉不上。她想扣上腰間扣子,但扣子離扣眼足有兩英寸遠。她轉過身在鏡子裏觀察自己,看到褲子太瘦了,瘦得不可想象,臀部和大腿難看地鼓脹著。她滿懷自憐,卷下卡普裏褲,掙紮著脫下來。


    她穿著乳罩和緊身褡站在那兒,招呼那個年輕姑娘。


    幾秒鍾後,瑪菲斯吸著煙跨進來。“怎麽樣,哈克——哈克菲爾德夫人。”


    “你給我的號碼太小了。”


    “我是照你的號碼拿的。”瑪菲斯,這位鬥牛士,毫不退讓地說。“那是你卡片上的號碼。”


    她被受到欺侮而產生的怒火摧毀了。“好吧,見鬼,那不合身,給我拿件大一號的來。”


    瑪菲絲對這個老女孩同情地笑了笑。“我無比遺憾,哈克費爾德夫人,那是店裏進的最大號,吉爾小姐不想進再大的,這是她的政策。我想你隻好到別的地方找合適的了。”


    麗莎的火氣融化到理智和悲傷中去了。她知道她的兩頰發熱,恨它們投降。“好吧,”她說,“謝謝你。”


    女孩走開了,麗莎又獨自一人在那裏。她穿著衣服,茫然不知所措,這是頭一次在吉爾商店找不到一件合身的衣服。隨後,整了整大衣,這也是頭一次她將年過40,她如是想。


    她快步離開商店,雙眼前視,但還是強烈地覺察到那群傻乎乎的丫頭片子在幸災樂禍地注視著她。走出大門,她明白了,有一種東西財富難以幫你來抵抗它——這就是年齡。這些丫頭片子比她富有。再見了,吉爾,永遠再見了,見你們的鬼吧,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


    她漫無目標地找到她的白色大陸人,開向她該去的馬戈寧商店。她巡視著商店,強迫自己買東西,但始終沒有一點興致,買了些洗手間和晚間用品,在她買了些不需要的東西後,她從後門出來,等她的車,給了服務員,大大的小費,便將車開向威爾郡大道。


    紅燈停車時,她的手表告訴她從4點一刻到6點還有空,於是想怎樣才能最好地打發掉這段時光?立即,她想到了向東開上威爾郡大道到哈克費爾德大廈給賽勒斯個驚喜,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主意。她沒有勇氣麵對他的雇員,他的招待員,他的秘書們,更乖張的丫頭片子,繼承了她的美好年華的毛孩子。她進門後,她們肯定會擠眉弄眼,交頭接耳,瞧哈克費爾德太太來了,這老頭的老伴——她當年是怎麽鉤住他的?


    她沒有轉向東,而是向西開了。她要去海岸網球俱樂部——它在回家的路上——她和賽勒斯是創始會員——或許她將在那兒喝點什麽,加入一場賭博或橋牌消遣一會。10鍾後,在暗淡天空的壓迫下,到達網球俱樂部使她鬆了口氣,交出車,走進了專有的庇護所“壁爐和山間小屋”的氛圍中,乘著閃光的電梯上升,她斷斷續續聽到弦樂隊演奏的《來兩杯雞尾酒》的旋律,她不願去想自她踏著這個旋律跳舞至今已有多長時間了。


    上了樓,封閉的平台上人不算多,兩桌年齡大一點的男人在全神貫注地玩金羅米牌;一桌上兩個有魅力的,像是廣告公司的年輕人,一邊嚴肅地交談,一邊渴酒;還有一桌女人,全是熟人,在玩橋牌。麗莎向旁邊穿製服的服務員揮了揮手,站到窗邊、向下瞅著那些紅色粘土球場。所有場地冷清清的,隻有一個除外,一對戀人,一個小夥子和他的年輕姑娘,都穿著白色短運動衣,生氣勃勃地打著、跑著、爭著,嬉笑吵鬧。麗莎歎了口氣,轉過身向橋牌桌走去。熟人們熱情地向她打招呼,就像自己人,其中一位突然自動讓位給麗莎。同樣突然,麗莎對這種愚蠢的帶數字的紙牌沒了興趣。她婉言拒絕,解釋說她來此是想看一下賽勒斯是否在這兒,隻能呆一小會兒。服務員給她拖過一把旁觀椅,她坐下來,要了一杯檸檬汁。


    後來的一刻鍾,麗莎嚼著檸檬汁裏的鮮豔草莓,想把精力集中到橋牌上,想附和一下牌手們對一次意外的小滿貫產生的興奮和不滿,然而卻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她向牆那邊瞟了一眼,以為能看到那兩位有魅力的廣告公司小夥子在盯著她。她一陣興奮,一點不顯眼地將頭抬高一些來改進脖子的線條,在椅子裏坐直一些來突出胸部,疊起雙腿(她的最得意之處)顯示修長和年輕之美。她感覺自己又像是奧馬哈姑娘了,感覺好極了,的確。她變得活潑了,對牌局發表評論,講小笑話。她仍然感到他的眼睛在盯著她,大著膽又瞟了一眼。對,他用他那深深凹進去的黑眼睛盯著她,還有他那逗人的嘴巴和方方的下巴。她感到膽量一下子大起來,斷然決定盯回去,看看會發生什麽。她看著他,直直地盯住他,但他卻沒有任何反映。立刻,她覺察到他們的視線並未相遇。她的心沉下來,轉過臉,想順著他的視線看個究竟,他的視線就從她身旁1、2英寸遠的地方錯過,她看到的是酒吧。她以前從未去過酒吧,在酒吧旁的一個凳子上坐著一位年輕姑娘,25歲,不會再大,就是剛才網球場上那位。她顯得紅潤,像瑞典人,她那薄薄的白汗衫緊貼在胸脯上,緊身短球衣使她的四肢更顯豐滿。她端著高高的杯子喝著,同那個小夥子的視線碰上了,報之以甜甜一笑,又俯身喝起來。


    麗莎感到羞恥,胸悶:她是個傻瓜,一個年輕的老傻瓜,被禁止參加了,從此隻是旁觀者或者插足者了。她愚蠢的誤解使她臉紅,在這個逃奔的日子裏,她又一次希望快逃走。不一會,她離開網球俱樂部,倉皇逃遁,不亞於任何一個拿破侖的擲彈手從莫斯科潰退時的速度。


    輕輕咳嗽了一下,她坐直身子,帶著疑惑,意識到她是在自家起居室的黃沙發上,正在從近來進入現在,可靠的艾弗裏爾端著第二杯雙倍馬提尼幹白酒站在她麵前。


    她手裏的雞尾酒杯已經空了。她心情沉悶地將空杯換成滿杯。“謝謝你,艾弗裏爾。現在不需要什麽了。”


    艾弗裏爾走後。她喝了起來,但不見效果,沒有飄忽的欣快,相反,馬提尼使她感到軟綿、無力、麻木,像一張濕透的、皺巴的報紙。


    她被鑰匙開前門的聲音打斷。門開了,一轉眼,賽勒斯出現在起居室裏,用勁往下拽著大衣。幹了一天,他仍然還帶有工作時的生氣和活力,他有力地向她推進他的巨大身軀,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前額。


    “你好嗎,親愛的?”他問道。“很驚奇你還在樓下,原以為你現在正在打扮。”


    打扮,她想,沒錯,正穿著我的皺巴巴的布袋哩。“打扮?為什麽?”


    “為什麽?”賽勒斯直來很認真。“到聖巴巴拉,我們要到那兒同莫德-海登一起吃飯。”


    “我們去?”她傻乎乎地說。“我不記得。”


    “見鬼,麗莎,你兩周前就知道了,近幾天我已經提到地好幾次了。”


    “我想我是忘了,我的心在別的事上。”


    “好吧,我們快點。雷克斯-加裏蒂堅持要一同去,我也覺得沒什麽不妥,他將使我們路上的幾個小時變得有趣,他30或40分鍾後到這兒。要求我們8點趕到。”


    “賽勒斯,我們非去不行嗎?我不怎麽喜歡去,我開始頭痛了。”


    “你的頭痛會好的,帶上點藥,你需要的就是多出去走走。反社交不會使你感覺好起來,這是一個很特殊的夜晚。”


    “它有什麽該死的特殊?”


    “瞧,親愛的,我不能對莫德-海登不守信用。她是世界上的頂尖人類學家之一,她對邀我們去她家十分重視,是一種慶祝。她已經發現某些赤道島嶼——還記得幾周前我告訴你的?三海妖,它們是這樣稱呼的——在南太平洋。她正在組建一支全明星隊去那兒,而我們的基金會準備給予支持。在她當著美國人類學協會的麵遞上申請書時,我就成了眾目之的。讓福特基金會和卡內基金會的那些人們坐直身子,注意我哈克費爾德。她寫的書必定暢銷,並且也……”


    “賽勒斯,對不起,我仍然沒有興趣去。”


    艾弗雷爾端著一杯波本和蘇打進來,賽勒斯像喝水一樣灌了一口,吞下去,嗆了一下,咳嗽,在咳嗽間歇說話。“另外,我對今晚的期盼勝於這幾個星期的任何事情。莫德是個偉大的語言大師,相比之下,謝赫拉澤德就像頭害羞、結巴的豬。我以為你會像我一樣對海妖島部落感興趣,連同那奇特的性風俗,如:‘共濟社’,這是解決已婚人們性問題的一種成功途徑,還有一年一度在6月末舉行的大開放節日周。”


    麗莎發現自己已經坐起來了。“什麽?”她說。“你說什麽?不是你編出來的吧?”


    “麗莎,老天在上,我是在介紹莫德所寫,她所寫的有關那兒的文化和風俗的提綱。我已經給你去讀了,就是那些打印的東西。你是不是連看都沒看一眼?”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沒看。我沒想到那還會有用,隻不過是又一份枯燥的社會學考察報告。”


    “枯燥?謔,那些半白半波利尼西亞的土人正在做的事情使他們的全族會堂同白金漢宮一樣莊嚴。”


    “真的——你說的什麽——關於共濟社——?”


    “莫德認為那是真的,她的情況來源相當可靠,現在她正在組織一支隊伍在六、七月份去那兒呆6個周親眼看一看,今晚我們將討論整個計劃,這就是這頓飯的意義。”他摸著他那紅潤的小臉。“我得刮胡子、做準備了。”他開始調轉身體的航向,準備離開,突然又轉向妻子。“親親,如果你真的頭痛,那麽,見鬼,我就不堅持。”


    可麗莎已經站起來了,像丈夫一樣勁頭十足。“不——別擔心——我開始感覺好些了。錯過同莫德在一起的一個夜晚是一個罪過,好了。我上樓去洗澡,一會就梳洗停當。”


    賽勒斯-哈克費爾德呲了呲牙。“穿漂亮點,好女孩。”


    麗莎用胳膊勾住他的胳膊,感謝他說了“好女孩,”然後又想不知在三海妖上40歲有多老,同丈夫一起上了樓,為自己最後一個年輕的夜晚做準備……


    莫德家的飯局九點一刻就開始了,而克萊爾注意到,當鈴木給每個人上櫻桃餡甜點時,已經差20分鍾就到11點了。


    飯吃得相當好,克萊爾這樣想。中國蛋湯渴得一點不剩。米粉雞,烤雞,馬蹄中國豆,西瓜丸子,伴以盛在精巧白酒盅中的燙米酒,都大受歡迎,除了盧米斯一家外人人都吃了雙份。即使自詡為國際品嚐大師的雷克斯-加裏蒂也讚不絕口,承認自他1940年訪問上海至今,還沒有見過誰將中國菜和日本菜結合得如此之好。


    談話也相當令人羨慕,友好而又奇妙、刺激,克萊爾欣賞所有談話,好象以前聞所未聞。今晚早些時候,在餐前酒和甜點——鈴木做的是乳麻酥、奶油鬆餅、涮蟹肉——期間,有過一次暫短、尖銳的交鋒,是加裏蒂和莫德之間一場口角。二人都是這幫人裏遊曆最廣的人,都滿肚子是經驗和事實,都習慣於別人聽他講,都爭想成為今晚的主宰,爭吵、出擊、防守、還擊。那是一個激烈的回合。加裏蒂似乎急於想用自己的淵博和重要性給哈克費爾德和莫德兩人留下深刻印象。莫德則決心要辦成一次海登晚會,並且讓哈克費爾德為支持三海妖考察而感到驕傲。到鈴木宣布晚宴開始時,加裏蒂已喝足了酒,被莫德的人類學術語搞昏了頭,感覺到客人們對她更感興趣,便放下武器,退出戰鬥。


    通過這次晚宴,莫德端坐盟主交椅,穩操勝券,充分表演,風頭獨占。加裏蒂,出於維護自尊不時用一個權威對另一個權威的口吻來證實莫德某些旅行觀察的偏頗,除此之外,隻是埋頭吃菜。有兩、三次,他低聲同馬克私下交談,看來馬克被他吸引住了。


    克萊爾高興的是,加裏蒂完全未出所料,而且表現得甚至更可憐、更傻氣,毫無驚人之處。對克萊爾來說,今晚真正讓她吃驚的是麗莎-哈克費爾德。除了她的穿著,麗莎可以說是表現不俗。她和藹,隨和,謙遜,而且好奇。她來就準備拜倒在莫德腳下,於是在莫德麵前毫不做作。她對人類學、野外工作、波尼西亞知之甚少,她承認這一點,但她想知道得多一點,想馬上知道一切,吸收著大量情況。整個晚宴,她不停地向莫德提問題,特別是有關三海妖的問題,令莫德高興非凡,令哈克費爾德興致大增。


    現在,挑揀著甜點——整個晚上她都心煩意亂,難以好好吃點什麽——克萊爾挨個研究著客人。下午做座位卡時,克萊爾吃不準是否做男女相間地安排,但莫德不想那樣,她要求客人按最佳政治效益就座。莫德坐桌子頂端,賽勒斯-哈克費爾德坐她右邊,麗莎-哈克費爾德在她左邊,此刻她是在預演當考察隊紮營三海妖時實地考察的現場狀況。


    挨著麗莎,正在切櫻桃餡餅的是雷納的盧米斯校長,有些地方長得像生病的伍德羅-威爾遜總統。他的對麵是盧米斯夫人,誰也不像。盧米斯在喝第二杯酒和喝湯時兩次試圖提出自己的觀點,即關於美國和蘇聯在比較高層麵的教育方麵的顯著差別,這等於什麽也沒說,並且他發現除了克萊爾沒有一個人注意,隻好退居到聰明的聽眾席上,他的配偶也是如此。現在他們一言不發,吃著甜點,兩位傑出的陪客。加裏蒂對麵的克萊爾坐在盧米斯校長旁邊,她的另一邊是坐在桌子腿旁的馬克。他側向那位旅行作家,不時點著頭聽著,說些什麽克萊爾聽不清。


    人人都忙著,克萊爾進一步仔細地觀察著雷克斯-加裏蒂。今晚以前她曾略微猜度過他,現在她感到對他了解的相當多了,或許所有該了解的都了解了。看著他有意歪向馬克,她看得出他肯定曾經是個美男子,像古希臘詩人兼奧林匹克英雄。從他的基本素質看,1/4世紀前,他肯定是一個優雅、纖細的年輕人,一頭波浪棕發,削瘦而有棱角的臉,一種好奇的女性氣質遍布在一個強壯堅硬的軀體上。時光是他最糟的敵人,克萊爾不隻從一方麵這樣猜測。他的頭發仍是棕色,仍然有波浪,但顯得僵硬,像草和假發。他的臉經過千百次節食鬥爭可能忽胖忽瘦許多次了,在虛榮和飲酒的摧殘下現在肌肉鬆弛下垂,皮膚滿是紅斑和皺紋。至於身軀,可以說是耶魯大學時的苗條,舊日暢銷書、追隨漢尼巴爾、沿馬可波羅足跡時的苗條的絕對殘留體,寬肩膀瘦屁股肚子都很突出,似乎是他全身唯一向時光投降的部分。


    克萊爾同情地審視著他,心中估計他在48到52歲之問。她知道,就像知道自己一樣準確,這正是他的艱難歲月。他到達不久,她偶然聽到加裏蒂和賽勒斯-哈克費爾德之間的一次小口角。得知加裏蒂今天曾去找過哈克費爾德為某種旅行探險向基金會要求一筆款項,哈克費爾德回絕了他,解釋說董事會不為非科學的、娛樂性的活動提供基金。克萊爾覺得,對加裏蒂來說,最壞的是世界已經在前進中拋下了他,而他還帶著他的那些破爛站在原地,世界對落伍者已經不感興趣了。


    在30年代裏,加裏蒂有過一批讀者。那是兩次大戰中間那段時間,仍然有瘋狂的20年代的遺風,有大蕭條,而人們則想通過接受另一種現實從中逃脫出來。加裏蒂為他們的逃脫提供了一種浪漫的現實。他把自己的所有夢想和向往具體化為遙遠的地方和國外的曆險。他追尋著傳奇英雄的蹤跡,死裏逃生,救美女出苦難,發現隱藏的古跡,測量高山,在地球泰姬陵的陰影和月光裏冥想,他還寫一些少年的惡作劇,大講他們在有人懸賞百萬要他們的人頭和人皮的情況下同他一起逃離虎口,諸如此類。


    是40年代害了加裏蒂,50年代毀了他。在40年代,他的讀者們的兒輩被迫離開他們的隔絕天地,走向世界,到法國、意大利和德國的古老城市,到非洲的沙漠,到大洋洲的叢林,並且用現實的、冷靜的眼睛看到了這些地方。他們到了加裏蒂到過的地方,明白了他的浪漫曆險隻不過是謊言。他們對遙遠的地方及其事實了解的比他多,他們厭棄了加裏蒂,盡管他們不乏對知之不多的父母持久的輕信。到50年代,老讀者不辭而別,新讀者又不屬於他自己。新讀者及其繼承人沒有讀曆險記的興趣,假如有,也是在他們中某個人碰巧要乘噴氣機訪問吳哥窟遺址、羅德斯島和比薩斜塔之時才讀一下加裏蒂的某本書。世界突然變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不易到達之處了,二手旅行曆險記也無人感興趣了。你能在魔術盒裏麵親眼看一看,就不再想見魔術師了。一場國際性戰爭和噴氣客機便是加裏蒂的墳場。


    克萊爾的沉思使她對這件文物生出一絲憐憫之情。他仍在出書,但幾乎無人問津。他不斷講演,但來聽的人少得可憐。他繼續靠他的名字進行交易,但50歲以下的人很少有人記得他或注意他。曾是日暗餐會的偶像已遭遺棄,但他還不相信這是事實。他醒著的每時每刻都帶著他的過去,用杯中物和怪誕的計劃使之保持活力。他打著手勢,正在同馬克耳語,這些手勢比以往更加女人氣。猛然,克萊爾醒悟到一個被掩蓋了很久,而現在從由於失敗而變得無法控製的焦慮中不時暴露出來的事實,他是個同性戀者,從來就是,但在此之前,他那紙上的陽剛羅曼氣成了偽裝。今晚,沒有了偽裝,事實便赤裸裸地顯露出來。


    克萊爾迅速地歸納著她關於加裏蒂是同性戀者的判斷。克萊爾對不正常的人並無反感。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曾遇到過好幾個,發現他們比正常男人更智慧、更聰明、更敏感。並且,她以為同他們更好相處,因為他們沒有威脅性。不,肯定不是加裏蒂的明顯反常使克萊爾對他不抱反感而抱憐憫,是他的偽裝使她產生憐憫。


    她隔著桌子再一次觀察他,不再想為不喜歡他的原有情感找理由。她坐直身子,用餐巾擦著嘴唇,又一次納悶馬克怎麽會被這個明顯的半男不女的家夥吸引住,支撐這家夥的頂多是那些發了黃的印刷符號和記憶中的讚譽。


    在甜點盤子被撤下時,她轉過頭朝桌子頂端望過去,遇到了莫德的目光。莫德幾乎難以覺察地向她點了點頭,克萊爾也點點頭表示明白。


    “好啦,”莫德大聲說,“我想我們到起居間會更舒服些。克萊爾,你說怎——”


    克萊爾,隨著盧米斯校長的一個笨拙的起立手勢,已經站起身來。“是的,是個好主意。哈克費爾德夫人——盧米斯夫人——還有馬克,原諒我,馬克,我不願打斷別人談話,但假如你有了甜酒……?”


    所有客人都站起身。克萊爾像阿迪朗代克的一位社會指導,站在過道旁,將盧米斯夫婦引進起居室,然後是加裏蒂和馬克。當她挽起麗莎-哈克費爾德的胳膊時,從她的肩膀上看到賽勒斯-哈克費爾德也準備向起居室走。但是莫德正在跟他講著什麽,又加了幾句,哈克費爾德提問似地看著她,點著頭,同她一起走向遠處的餐廳窗戶。實質性的時刻,克萊爾想,心裏盤算著,和麗莎一起進入起居室玩去了。


    馬克為客人一點一點地倒著甜杏酒和昆粗利喬酒,一滴一滴地倒著阿馬尼亞克、本尼迪克特和白蘭地,客人們隨便地圍著起居室的桌子排列起來。克萊爾告訴自己,這很像一場戲開始主要演員登場前,電話鈴響起來,女傭接電話,輔角們為了等時間而說著陳詞濫調走過舞台時的情景。有人急切地需要明星們出來激動人心,盡管如此,克萊爾還是忠於職守,決定繼續幹下去。


    她坐在麗莎-哈克費爾德的對麵。“哈克費爾德夫人,我偶然聽到你向我婆母打聽三海妖上的節日,對嗎?”


    “對,”麗莎說。“聽起來絕對令人發瘋,像是我們應當在那兒舉行的慶祝會。”


    馬克停下倒酒。“我們有節日,我們有七月四日,”他嘲諷地說。然後,因為麗莎-哈克費爾德顯出一臉困惑,馬克趕緊強作笑臉解釋,“我隻是開玩笑,真的。正經講,在我文明國度的定義內,慶祝有無數含義。不管怎麽說,我們有地方去——去喝一杯鬆弛一下,有地方去買快樂片,有地方去尋求各種娛樂——”


    “這不一樣,馬克,”克萊爾說。“這都是人工的,不自然的。你拿我們的節日,像七月四日國慶節開玩笑,但這正是把我們同三海妖分割開來的一個極好的例子。我們用焰火慶祝——在海妖島上人成了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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