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矮子騎著輛普通兩輪自行車出現在瓦列特雜耍場的舞台上。他戴一頂破舊的黃色小圓帽,肥碩的紫紅鼻子像隻大梨,下身穿短方格褲,腳上是一雙漆皮鞋。樂隊奏起狐步舞曲,他騎車繞台一周,然後得意地一聲高叫,那自行車的前輪便離地而起。他隻騎著後輪在場上繞行,邊騎邊在車上倒立起來,同時巧妙地卸下前輪,把它滾到幕後,繼續用手搖著腳蹬子,憑單輪在台上騎行。


    又有一位淺黃發女郎坐在高高的金屬杆頂端的車座上,騎著單輪出場了。她體態豐盈,穿著緊身衣和短裙,裙上的星花熠熠閃著銀光。她也在台上繞行。矮子每次與女郎相遇,便歡呼,叫喊,還用腳摘下小帽來向她致敬。


    最後上場的是一個年約七八歲,但卻化裝成一副老人相的小男孩。他騎一輛極小的兩輪車在兩個大人之間來回穿行,車上裝著個特大的汽車喇叭。


    三人各自騎過幾圈後,隨著樂隊激越不安的鼓點聲一齊衝向前台的邊緣。前排觀眾不禁失聲尖叫,不約而同地仰身躲閃,覺得這一夥人眼看就要連人帶車一起栽進台前的樂池了。


    但是,就在車輪眼看要滑進深池,掉到樂隊頭上的一刹那,三位車技演員高喊一聲“啊!”,穩穩地把車刹住了。他們跳下車來向觀眾躬身致敬,黃發女郎頻頻致送飛吻,小男孩用大喇叭奏出各種奇妙可笑的聲音。


    掌聲雷動,震撼著整個劇場。蔚藍色大幕從兩側合攏過來,遮住車技演員,邊門旁的綠燈“出口”熄滅了,高拱頂下縱橫交錯的繩梯和高秋幹之間亮起幾個太陽般明亮的大圓球。幕間休息。休息後便是最後一組節目。


    此時此刻,對於演員朱裏一家的高超車技沒有表示絲毫興趣的唯有格利戈裏-達尼洛維奇-裏姆斯基一個人。他一直獨自門坐在辦公室裏,咬著薄薄的嘴唇,麵部肌肉不時地抽搐著。他百思不得其解:先是經理利霍捷耶夫莫名其妙地失蹤,現在總務協理瓦列奴哈竟也不見蹤影了。


    當然,裏姆斯基知道瓦列奴哈的去處,但他不明白怎麽竟會一去不複返。裏姆斯基聳聳肩膀,自言自語地說:


    “他會是犯了什麽案嗎?”


    為人幹練的財務協理蠻可以就便往瓦列奴哈的去處掛個電話,詢問一下總務協理出了什麽事,但奇怪的是,他瞻前顧後,直到晚上十點鍾也沒拿定主意打這個電話。


    十點鍾了,他終於十分勉強地拿起話筒,這才發現電話不通。通信員報告說,大樓內的其他電話也都打不通。電話故障雖說令人不快,畢竟算不得什麽怪事,但不知為什麽這卻使裏姆斯基更加垂頭喪氣。但同時他又暗自慶幸:電話可以不打了。


    財務協理辦公室的天花板上亮起了小紅燈,說明現在是幕間休息。這時通信員進來報告:巡回演出的外國演員來了。協理不知怎麽打了一個冷戰,臉色鐵青,立即起身去後台接待這位外賓,因為現在除他之外,再沒有人可以去接待了。


    走廊裏已丁丁地響起頭遍鈴聲。許多好奇心重的人——纏著頭巾、身穿鮮豔長袍的魔術演員、穿白線衣的滑冰演員、用撲粉化裝成大白臉的說書人、給演員勾畫臉譜的化裝師等等——擠在大化裝室門口,想方設法往屋裏看。


    著名外國魔術家的蒞臨和他的一身穿著使眾人大為驚訝。他穿的是樣式古怪、長得出奇的燕尾服,臉上還蒙著個黑色半截麵具。最為使人震驚的是他的兩位隨從:穿方格西裝、戴著副破夾鼻眼鏡的細高個男人和一隻肥碩無比的黑貓。那黑貓後腿直立著走進化裝室後,便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長沙發上,眯著眼看那些化裝用的小燈籠。


    裏姆斯基極力裝出笑臉相迎的樣子,誰知這樣一來他的表情反而變得酸溜溜、惡狠狠的了。他向魔術家點頭致意,魔術家坐在黑貓旁邊的沙發上,一言不發。雙方沒有握手。可是穿方格衣服的高個子卻傲慢地主動自我介紹,說他是“這位先生的助手”。這又使財務協理深感奇怪和不快:演出合同上根本沒有提到還帶什麽助手。


    裏姆斯基十分勉強地、冷冷地詢問這位平地上冒出來的助手:外國魔術家的道具放在什麽地方?


    “我說,您呀,我們的金剛石寶貝兒,最最親愛的協理先生,”助手用破鑼般的聲音說,“我們的道具總是隨身攜帶的。您看,這就是:‘艾恩!刺蝟!得雷!’”他一邊說,一邊在裏姆斯基眼前揉搓了幾下粗大的手指頭,然後突然從黑貓耳朵裏掏出一塊帶表鏈的金懷表。這是裏姆斯基本人戴的金表,剛才還揣在他背心口袋裏,背心外麵的西裝上衣扣著紐扣,而且表鏈是穿在扣眼上的。


    裏姆斯基不由得兩手往懷裏一摸,站在門口的其他人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伸著脖子張望的化裝師咂了一下嘴。


    “是您的表吧?勞駕您收好!”穿格子上衣的人笑嘻嘻地用肮髒的手掌托著裏姆斯基的金懷表,把它交還給手足無措的主人。


    旁邊的說書人小聲對化裝師開玩笑說:“可幹萬別跟這號人一起坐電車!”


    不料大公貓緊接著也露了一手,比“搬運”懷表還要精彩。隻見它霍地從沙發上站起身,後腿直立走到化裝鏡台前,用一隻前爪拔下長頸玻璃水瓶的塞子,倒了一杯水喝下去,重新蓋好瓶塞,又用化裝巾擦了擦胡子。


    在場的人倒是誰也沒有再“啊!”一聲——個個都瞠目結舌了。隻有化裝師敬佩地低聲說:


    “嘿!真高!”


    這時,響起了第三遍急促的鈴聲。人們預感到定會一飽眼福,興致勃勃地紛紛退出化裝室。


    不一會兒,觀眾大廳頂上的幾個光球熄滅了。腳燈燈光射到大幕下方,泛出微紅色,大幕徐徐拉開一個小縫兒,燈光閃處,一個胖子出現在觀眾麵前,刮得光光的臉上做出孩子般歡快的笑容,燕尾服皺巴巴的,裏麵露出舊襯衫。這就是莫斯科觀眾十分熟悉的報幕員喬治-孟加拉斯基。


    “好吧,各位公民,”孟加拉斯基嬰兒般甜蜜地微笑著說,“下麵各位將要看到……”他忽然停住,換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腔調說,“我看,第二次幕間休息之後咱們的觀眾又增加了不少啊!今天簡直是半城的人都來了!可說呢,前兩天我遇到一位朋友,我問他:‘你怎麽不來看我們的演出?昨天來了半城人呢!’您請他怎麽說?他說:‘可我住在另半個城!’”孟加拉斯基停頓了一下,期待著觀眾席上發出笑聲,但看到無人發笑,隻好繼續介紹節目:“下麵各位將要看到由著名外國魔術家沃蘭德先生表演的魔術節目!當然嘍,我們都知道,”孟加拉斯基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麵孔微微一笑,“世界上並沒有什麽妖魔。相信妖魔,那是迷信。隻不過是沃蘭德先生會變戲法,技藝非常高超而已。這一點,到了我們最感興趣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披露魔術內幕的時候,就會一清二楚了。我們大家都一樣,既想欣賞高超的魔術技巧,又渴望看到它的內幕。好,現在我們就請沃蘭德先生來給我們表演!”


    胡謅一通之後,孟加拉斯基兩掌合攏,朝大幕的縫隙處招手表示歡迎。帷幕隨著他的手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向兩旁退去。


    魔術師帶著細高個助手和後腿直立行走的大公貓來到台前。這一出場方式使觀眾感到十分滿意。


    “給我把椅子!”沃蘭德低聲吩咐,在這同一瞬間,舞台當中就不知從哪兒出現了一把安樂椅,魔術師隨即坐了下來。


    “我說,親愛的巴鬆管1,”沃蘭德轉向穿方格衣服的細高小醜(看來此人除“卡羅維夫”這個名字外,還有這樣一個諢號)說,“依你看,這莫斯科的居民豈不是發生了很大變化?”


    1巴鬆管,管樂器。


    魔術師朝鴉雀無聲的觀眾席看了一眼。大部分觀眾還在為那把憑空飛到台上的安樂椅驚奇不已。


    “正是這樣,主公。”巴鬆管卡羅維夫低聲回答。


    “你說得對。這城裏的人確實發生了很大變化。不過,我說的是表麵,跟這座城市一樣,隻是外表變了。人們的穿著就無須多說了,此外還出現了這些個……叫什麽來著……有軌電車,汽車……”


    “那叫公共汽車。”巴鬆管恭恭敬敬地從旁提醒說。


    觀眾都仔細傾聽著台上的對話,把它當作魔術表演的前奏。前台兩側擠滿了演員和場務人員,在這許多張麵孔中也可以看到裏姆斯基那緊張而蒼白的臉。


    而躲在前台邊沿的報幕員孟加拉斯基卻對這番話表現出不理解的樣子。他稍稍挑起一道眉毛,抓住魔術師們談話的空隙,插話說:


    “這位外國演員是在讚賞莫斯科市政建設上的技術成就,也是在讚賞莫斯科人。”孟加拉斯基說著,對觀眾笑了兩次,第一次對著池座,第二次對著樓座。


    沃蘭德、巴鬆管和大公貓一齊把臉轉向報幕員。


    “難道我表示讚賞了嗎?”魔術師問巴鬆管。


    “根本沒有,主公,您一點點讚賞的意思也沒有表示。”巴鬆管回答。


    “那麽,此人在講些什麽?”


    “他純粹是在撒謊!”穿方格衣服的助手對著整個劇場高聲回答,隨後又轉身對孟加拉斯基說,“公民,我祝賀您啦,撒謊能手!”


    樓座上傳來譏笑聲,孟加拉斯基不禁打了個寒戰,目瞪口呆。隻聽魔術師繼續說:


    “不過,當然,我感興趣的與其說是這些公共汽車、電話和其他一些個……”


    “技術設備!”助手又急忙提醒說。


    “完全正確,謝謝,”魔術師慢條斯理地說,他的聲音低沉渾厚,“毋寧說是另一個更加重要得多的問題,也就是:本市居民的內心是否發生了變化?”


    “是的,先生,這個問題極為重要。”


    擠在前台兩側的演員們頻頻交換眼色,驚奇地聳動肩膀;孟加拉斯基站在一旁麵紅耳赤;裏姆斯基臉色煞白。但是,魔術師仿佛猜到了人們心中產生的惶恐不安,便對助手說:


    “不過,親愛的巴鬆管,你我隻顧聊天,觀眾可有些等得不耐煩了。你先開個頭吧,給咱們表演點小玩藝兒。”


    觀眾席上如釋重負地鬆動了一下。巴鬆管和大公貓分別走向舞台兩側。巴鬆管揚手打了個榧子,抖擻精神,揚聲高叫:


    “三,四!”聲音剛落,空中便飛來一副撲克牌。巴鬆管接在手裏,洗了幾下,隨即一張張向大公貓扔過去,牌在空中形成一條長帶。公貓接住這牌帶的一端,轉手又把它原樣扔了回來。這條柔軟華麗的牌蛇在空中吱地叫了一聲,巴鬆管立即小鳥似地張開嘴,把牌蛇一點點吞進肚裏。


    與此同時大公貓走到台前,右後爪“啪”的一聲向左後瓜一並,恭恭敬敬地向觀眾行禮致謝,引起一片空前熱烈的掌聲。


    “高!真高!”後台的人們興高采烈地叫喊。


    巴鬆管卻指著池座說:


    “各位可敬的公民,現在這副牌就在第七排座的一位叫帕爾契夫斯基的公民身上,就夾在一張三盧布票子和法院傳票之間,那傳票傳訊他是為了讓他向澤爾科娃女士支付撫養費。”


    他座裏人頭晃動,有些人欠身張望。終於,有個男人站了起來,他恰恰就姓帕爾契夫斯基。隻見他窘得滿臉通紅,從皮夾子裏掏出一副撲克牌來,連連往頭頂上舉,不知該把它交給誰。


    “您自己留下它作個紀念吧!”巴鬆管從台上高聲說,“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您不是還說過嗎,假如沒有撲克牌,您在莫斯科的生活簡直無法忍受。”


    “老掉牙的玩藝兒!”樓座上傳來一個觀眾的聲音,“池座裏那個人是他們一夥兒的!”


    “您這麽看嗎?”巴鬆管眯起眼睛望著樓座高聲問道,“這麽說,您也是我們一夥兒的嘍,因為那遝東西現在就在您口袋裏!”


    樓座裏一陣騷動,隨即有人快活地高叫:


    “不錯!在他這兒!在這兒,在……等等!可這……這是些十盧布的鈔票呀!”


    池座裏的觀眾紛紛扭頭往上看。樓座裏有個男人顯得十分尷尬,他發現自己口袋裏有一遝十盧布鈔票,用銀行的方法捆得整整齊齊,封條上寫著:“一千盧布整”。


    周圍的人紛紛向他擁過來。他本人驚愕地用指甲劃開封條,急於弄清這是真鈔票還是變魔術的道具。


    “千真萬確!真的!十盧布現鈔!”樓座裏歡聲四起。


    “也變給我這麽一遝吧!”池座的一個胖子笑嘻嘻地請求說。


    “阿外克,潑賴吉爾!”1巴鬆管應聲答道,“不過,為什麽單單演給您一個人呢?請大家都來踴躍參加吧!”於是他命令觀眾:“請大家抬頭看!……二!”他手裏出現了一枝手槍。他又喊:“二!”手槍槍口朝上舉起。接著他喊了一聲:“三!”隻見亮光一閃,轟然一聲響,立即有許多白色票子從雜技場的圓拱頂上,穿過縱橫交錯的軟梯,朝觀眾頭上慢慢飄落下來。


    1法語的俄語拚音,意思是:十分高興,願意效勞。


    這些票子盤旋飛舞,散向四麵八方,有的飛向樓座和池座,有的落向樂池,有的飄往台上。不消幾秒鍾工夫,這鈔票雨便降落到觀眾座位上了,而且雨勢越來越大,觀眾們開始爭相捕捉這些鈔票。


    幾百隻手同時伸向空中,不少人拿著紙幣對著舞台上的燈光照著看。人們看到了真鈔票上特有的最正規、最可靠的水印花紋。氣味也毫無疑問:正是新鈔票那種無與倫比的美妙氣味!全劇場的人起初覺得好玩,繼而感到驚訝,四下裏傳來“十盧布鈔票!”“十盧布鈔票!”的嗷嗷叫聲,不斷聽到“啊!啊!”的喊叫,夾雜著快意的嬉笑聲。有人已經在過道上爬,鑽到座椅下麵去摸索了,不少人站到椅子上,想搶先捕捉到在空中調皮地盤旋飛舞的票子。


    治安民警的臉上漸漸顯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後台的演員們則早已毫無顧忌地往前台鑽了。


    二層樓上傳來叫嚷聲:“你搶什麽?這是我的!衝我飛過來的!”另一個聲音:“你別瞎撞!我要撞你一下可夠你受!”突然傳來一記響亮的耳光聲。民警的頭盔立即在那裏閃動,有個人被帶走了。


    總之,觀眾的情緒迅速激越起來,要不是巴鬆管突然對空中一吹,止住了這場盧布雨的話,真不知會發展成什麽樣子。


    兩個年輕人快活地、意味深長地交換了個眼色,離開座位匆匆朝劇場小賣部走去。整個觀眾席上人聲鼎沸,所有人的眼裏都閃著興奮的火花。是的,正是這樣,若不是報幕員孟加拉斯基鼓足勇氣采取了行動的話,真不知會怎樣收場。隻見孟加拉斯基習慣地搓了搓手,又定了定神,使出最大的力氣高聲說道:


    “各位公民,你們看,剛才在大家麵前表演的就是所謂大眾催眠術。這是一種純科學試驗,它可以最有力地向我們證明,根本不存在什麽奇跡和魔法。下麵我們就請沃蘭德先生來向我們披露這種科學試驗的奧秘。各位公民,你們馬上就能看到這些似乎是鈔票的紙片會像它們突然出現那樣突然消失。”


    他說著便帶頭鼓掌歡迎,但沒有一個人附和他。這時,盡管他臉上仍然做出一副頗為自信的微笑,但那眼神裏卻絲毫看不到這種自信了,毋寧說是流露著祈求。


    觀眾並不歡迎孟加拉斯基這番說明。全場一時寂然無聲。過了一會兒,還是穿方格衣服的助手打破了沉默:


    “他這又是一派謊言。”巴鬆管的聲音像是羊在咩咩叫,“各位公民,這些鈔票全是真的!”


    “好——好!”樓上有個男低音拖著長音喊了一聲。


    “順便說一句,這個人,”巴鬆管指了指孟加拉斯基說,“實在讓我討厭。這裏根本用不著他,可他老是來瞎攙和。胡說八道,擾亂演出。咱們能想點什麽辦法對付他呢?”


    “揪掉他的腦袋!”有人從樓座上嚴厲地喊了一聲。


    “您說什麽?啊?”巴鬆管對這個荒謬的建議似乎很有興趣,“揪掉腦袋?這個想法不錯嘛!河馬!”巴鬆管衝著大公貓叫道,“這事由你來辦吧!艾恩,刺蝟,得雷!”


    這時,出現了一個空前絕後的場麵。眼看著大公貓全身黑毛根根倒豎,它發出一聲裂人心肺的尖叫,全身縮作一團,像一隻金錢豹似地朝孟加拉斯基的前胸猛撲過去。它在他前胸上隻一抓,便跳到他的頭上,嗓子裏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用毛茸茸的爪子揪住報幕員稀疏的頭發,左右轉了兩轉,接著又淒厲一聲叫,就把個人頭從粗大的脖頸上揪了下來。


    全場兩千五百名觀眾不約而同齊聲驚叫。鮮血從扯斷的頸部動脈中噴泉似地向上噴,染紅了報幕員的白胸衣和燕尾服,而那無頭軀體奇怪地邁動兩腿向前蹭了幾步,隨即坐在台上。觀眾席上傳來婦女們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大公貓把人頭遞給巴鬆管,巴鬆管揪著頭發把它提起來給觀眾看,而那顆人頭這時用淒慘的、絕望的聲音向全場請求:


    “快請醫生來!”


    “往後你還胡說八道不?”巴鬆管厲聲問哭泣著的人頭。


    “再也不敢了!”人頭用嘶啞的聲音回答。


    “看在上帝分上,別折磨他了!”包廂裏忽然傳來一個婦女的聲音,它壓倒了嘈雜聲。魔術師朝那聲音的方向轉過臉去。


    “那麽,諸位,怎麽辦?燒了他,還是怎麽著?”巴鬆管問觀眾。


    “饒了吧,饒了吧!”起初隻是個別的,主要是婦女的聲音,緊接著男人們的聲音也一齊說。


    “主公,您怎麽吩咐?”巴鬆管問帶著麵具的沃蘭德。


    “嗯,算啦,”沃蘭德沉思著說,“這些人呀,人畢竟是人嘛。他們喜歡錢財,這也是曆來如此的……人類是愛錢財的,不管它是什麽造的,是用皮革,用紙,用青銅,還是用黃金造的,他們都喜歡。嗯,他們太輕浮了……嗯,是啊……慈悲之情有時也會來叩他們的心扉……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凡人……總的來說,很像從前的人……隻是房子問題把他們給毀壞了……”於是他高聲命令道:“給他把頭安上吧!”


    大公貓拿過人頭,仔細瞄準之後,把它穩穩地往軀體的脖子上一放,那頭便又長在原來的地方,好像從來沒有搬過家似的。而且脖子上連道傷痕都沒有留下。大公貓又用爪子在孟加拉斯基的燕尾服和背心上撣了兩下,衣服上的血跡便一幹二淨了。巴鬆管把依然坐在台上的孟加拉斯基提起來,讓他站好,把一遝十盧布鈔票塞進他的燕尾服口袋裏,拉著他來到舞台邊,說:


    “滾開吧!沒有你,這兒會更有意思!”


    報幕員茫茫然四下張望著,踉踉蹌蹌走去,剛走到消防栓旁邊,就顯得支持不住了。他悲哀地叫起來:


    “我的腦袋,腦袋!”


    裏姆斯基同眾人一起朝他跑過去。報幕員失聲痛哭,兩手不住地在空中抓撓,嘴裏嘟噥著:


    “把腦袋給我!還我腦袋!你們可以把房子收回,把那些名畫也都拿走,隻要把腦袋還我!”


    通訊員急忙去請醫生。人們想把孟加拉斯基安置在化裝室的長沙發上,但他拚命掙紮,變得十分狂躁。隻得叫來一輛救急馬車。馬車拉走不幸的報幕員之後,裏姆斯基這才又急忙回到前台。他看到台上正在出現新的奇跡。噢,對了,這裏我得順便向讀者交代一下:不知是剛才還是稍早些時候,魔術師沃蘭德和他座下那把褪色的安樂椅已經從舞台上消失了。而且,必須說明,觀眾中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一點,人們完全被巴鬆管的各種超級表演吸引住了。


    巴鬆管打發走備受折磨的報幕員之後,對觀眾宣布:


    “總算把個討厭鬼打發走了。現在,我們來開設一家婦女用品商店吧!”


    頃刻間,台麵便鋪上了大波斯地毯,出現了幾麵高大的穿衣鏡,鏡框上亮著綠瑩瑩的小燈,穿衣鏡之間是幾個大型櫥窗。觀眾的情緒頓時又高漲起來,他們驚奇地看到:有的櫥窗裏擺著各種花色、各種樣式的巴黎婦女時裝;有的擺著幾百頂女帽——插著翎毛的,不帶翎毛的,結著飄帶的,不結飄帶的;還有幾百雙女鞋——黑的、白的、黃的、皮革的、錦緞的、雪米皮的,鞋麵上結著各式各樣的紐樓,鑲著五顏六色的小彩石。鞋的展品中間還陳列著許多漂亮的小香水盒,裏麵的磨花玻璃小瓶閃爍著誘人的光輝。還放著幾大堆小手提包——羚羊皮的、雪米皮的、絲織的,應有盡有;手提包堆裏雜放著一些模壓金質年方小盒,一看便知是唇膏盒。


    鬼知道從什麽地方忽然冒出來個身著黑色晚禮服的棕發女郎。如果不是她脖子上有一道奇怪的傷疤,這姑娘簡直是十全十美了。她站到櫥窗旁邊,微微含笑,嚴然一副女主人氣派。


    巴鬆管笑容滿麵,得意洋洋地宣布:各位觀眾都叮以隨便上台來用身穿的舊女服和女鞋在商店內免費更換各式巴黎服裝和巴黎女鞋!他還宣布:手提包、香水和其他東西也都可以隨意免費更換。


    大公貓這時則不住地並起後爪做立正姿勢,彬彬有禮地用前爪學著商店看門人開門讓客的樣子。


    棕發女郎也開始甜絲絲地講話了。雖然她嗓音有些沙啞,發音不清,聽不懂她說些什麽,但從池座中婦女觀眾的表情看來,她的話像是很有誘惑力:


    “赫爾連,沙耐爾五號1,美津香2,黑水仙3,晚禮服,酒會禮服……”


    1法國名牌香水。


    2日本名牌香水。


    3法國名牌香水。


    巴鬆管殷勤相請,大公貓施禮歡迎,棕發女郎拉開一個個玻璃櫥窗。


    “請上來吧!”巴鬆管揚聲高喊,“請大家別拘束!別客氣!”


    觀眾情緒激昂,躍躍欲試,但暫時還沒有人走上台來。終於,池座第十排的一位黑發婦女離開了座位,她那副笑吟吟的麵孔向大家表明:她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對什麽都無所謂。她走到台前,順著旁邊的小梯登上了舞台。


    “太好啦!”巴鬆管高聲歡迎,“歡迎您這第一位顧客!河馬,拿軟傳來!女士,您先看看鞋,好嗎?”


    黑發婦女剛在軟椅上坐定,巴鬆管已經把好多雙女鞋擺在她麵前的地毯上。


    黑發女人脫下右腳的舊鞋,試穿上一隻淡紫色的,在地毯上踩了踩,又看了看後跟。


    “這鞋不會擠腳吧?”她猶豫不決地問。


    巴鬆管像是對這樣的問話有些生氣,他高聲答道:


    “哪裏的話,不會的!”


    連大公貓也生氣似地喵了一聲。


    “那我就要這雙了,莫西耶1。”她說著,大大方方地把另一隻鞋也穿上了。


    1法語:先生。


    黑發婦女的舊皮鞋被扔到帷幔後麵,隨之她本人也由棕發女郎陪同到帷幔後麵去了,巴鬆管手提著掛了許多件時裝樣品的衣架跟了進去。大公貓也煞有介事地把一條皮尺掛在脖子上,跑前跑後,總想幫點忙。


    不一會兒,黑發婦女從慢後走了出來,她的一身新裝立即在全場引起一片讚歎聲。這位頓時變得美麗多姿的大膽婦女站到穿衣鏡前,微微晃了一下袒露的雙肩,摸了摸腦後的頭發,還盡量扭著身子看了看背影。


    “這點東西敝公司也請您笑納,作個紀念。”巴鬆管說著,把一個小盒遞給她,盒蓋開著,裏麵裝著一瓶香水。


    “麥爾西!”黑發女人得意地回答一句,下台向池座走去,她走過時,兩旁的觀眾紛紛站起來看她,有的還摸摸那小盒子。


    這一來便不可收拾了:婦女們從劇場的各個角落走向舞台。人們的議論聲、嘻笑聲、讚歎聲交織成一片。在激昂的嘈雜聲中,聽到一個男人在喊:“我不許你去!”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專製家長!小市民!別把我的胳臂擰斷了!”婦女們紛紛走進帷幔後麵,把自己的舊衣服丟在那裏,穿著新裝走出來。一大排鍍金腿的小方凳上都坐著婦女,她們正起勁地用穿著新鞋的腳往地毯上踩試。巴鬆管不時地跪下一條腿,用牛角鞋拔子幫助婦女們試鞋。大公貓氣喘籲籲地把大捆的手提包和女鞋從櫥窗運到小方凳旁邊,把挑剩的再送回去。頸部有傷疤的棕發女郎也在台前幕後跑進跑出,忙得她隻好完全用法語講話了。但奇怪的是,女郎的話所有女人,包括那些一個法語詞也不懂的人一全都一聽就明白。


    使全場大為震驚的是有個男人也混到台上。他聲稱他的夫人正患流感,請求送給他一點東西轉送夫人。為了證明自己確有配偶,他願意出示自己的公民證。這位體貼入微的丈夫的請求引起了一片哄笑聲,但巴鬆管卻大聲對他說:不必出示公民證,我相信您,就像相信向己一樣。他隨即送給他兩雙絲襪,大公貓又主動給他添了一盒唇膏。


    行動遲緩的婦女們還在不斷衝向舞台,一個個幸福的女人走下台去,她們有的穿著舞會上的禮服,有的穿著繡龍的舒適便衣,有的穿著拜客用的嚴肅套裝,俏皮地歪戴著各式各樣的帽子,把帽簷壓到一邊的眉梢上。


    這時,巴鬆管宣布:鑒於時間已晚,時裝商行再過一分鍾即停止營業,明晚將繼續接待顧客。這一宣布使台上霎時間陷入徹底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混亂狀態:婦女們顧不得試穿,急忙把眼前的鞋抓在手裏。有個人像旋風般衝到帷饅後麵,甩掉身上的衣服,隨手抓起就近的一套繡著大花的絲織長袍披在身上,又順手撈了兩瓶香水。


    恰好到了一分鍾時,一聲槍響,大穿衣鏡不見了,櫥窗和鍍金腿的小凳無影無蹤了,地毯和帷峰也都消融在空氣中。最後,一大堆換下來的舊衣服和舊鞋也忽然消失,舞台上又變得冷清清、空落落、光禿禿的了。


    正在這個時刻,一個新人物自動出場,要對這場演出進行幹預了。


    隻聽樓上第二號包廂裏傳來一個響亮悅耳的、非常堅定的男中


    “演員公民,我們總還是期待著您能盡快向觀眾披露您這些戲法的內幕,尤其是那個變鈔票的戲法兒。此外,我們還希望您能讓報幕員再回到台上來。觀眾十分關心他目前的處境。”


    用男中音講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今晚這場演出的貴賓、莫斯科劇聯聲學委員會主席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仙普列亞羅夫。


    這位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坐在包廂裏,身邊有兩位婦女陪同,一位已上了年紀,但穿戴華貴入時,另一位年輕貌美,衣著則比較樸素。後來,到了做審訊筆錄時,我們才知道,這頭一位就是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的夫人,另一位則是他的遠房親戚,一個剛剛步入戲劇界的頗有前途的演員,她從薩拉托夫市初來莫斯科,暫時住在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家裏。


    “帕爾冬!”1巴鬆管立即回答說,“請您原諒,這裏其實沒有什麽內幕可披露的,全都一清二楚嘛!”


    1法語:抱歉,對不起。


    “不,對不起!披露一下還是十分需要的。不然的話,您這些精彩節目將給人留下非常不愉快的印象。廣大觀眾要求您作出說明。”


    “廣大觀眾嘛,”醜角巴鬆管悍然打斷仙普列亞羅夫的話,“似乎誰也沒有要求什麽呀?不過,既然您,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已經表明這樣一種值得尊重的願望,那就照您說的辦,我就來披露一點吧。但是,為了披露,我想再演一個小小的節目,可以嗎?”


    “那有什麽不可以!”仙普列亞羅夫的語氣儼然是後台老板,“不過,演過之後可一定得披露喲!”


    “遵命,一定遵命!那麽,我想請問您一句,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您昨天晚上到哪兒去啦?”


    聽到這個唐突的、甚至可以說是放肆無禮的問題,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變得非常難看。


    “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昨天晚上去參加了聲學委員會的一次會議!”仙普列亞羅夫夫人傲慢地搶先代替丈夫回答說,“可是,我不明白,這與您的魔術表演有何相幹?”


    “哎,夫人,”巴鬆管肯定地說,“當然嘍,您確實是不明白。關於委員會開會的事,您完全想錯了。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確實要了小臥車去開會,可那個會呢,順便告訴您吧,昨晚根本就沒有計劃召開。他坐車到了清水湖畔的聲學委員會辦公樓前,放走了司機(這時全場觀眾都在屏息靜聽),然後他便自己乘公共汽車到耶洛霍夫大街去找區流動劇團那位女演員米麗察-安德烈耶夫娜-波科巴奇科去了。他在她的房間裏逗留了大約四個小時。”


    “哎喲!”一片靜謐中不知是誰痛苦地叫了一聲。


    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身旁的年輕女親戚用可怕的低音嘿嘿地笑起來。


    “我全明白了!”她嚷道,“我早就在懷疑,可現在才明白,怪不得像她那種蠢貨也能撈到演路易絲1的角色!”


    1德國詩人、劇作家席勒(1759-1805)的名劇《陰謀與愛情》中的女主角。


    話音剛落,她忽地掄起淡紫色短把陽傘朝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的腦袋猛擊了一下。


    這時,卑鄙的巴鬆管,也就是卡羅維夫,大聲喊道:


    “看吧,各位尊敬的公民,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不是一定要求披露內幕嗎,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披露吧!”


    “你這個小妖精,你怎麽敢碰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身材異常高大的仙普列亞羅夫夫人憤怒地質問,說著便站了起來。


    年輕的女親戚又是一陣短促的、魔鬼般的獰笑。她邊笑邊說:“不管別人怎麽樣,我可就是敢碰他!”“啪”——又於又脆的一聲響,陽傘柄第二次打在阿爾卡季-阿波羅諾維奇的頭上彈了起來。


    “民警!抓住她!”普列亞羅夫夫人磣人的喊叫聲使許多人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這時,大公貓一下躥到前台腳燈處,忽然口吐人言,向全場高聲宣布:


    “演出到此結束!樂隊的大師們,鬧它個進行曲來!”


    幾乎已經神經錯亂的樂隊指揮,自己也不明白要幹什麽,不由得揚起指揮棒一甩,於是樂池裏不是奏起,不是轟然響起,甚至不能說是搞起,而真正是像大公貓所用的那個齷齪字眼兒一樣“鬧起”了一個極其雜亂無章、荒唐得無以複加的所謂進行曲。


    須臾間,人們仿佛聽到這個進行曲中還配著歌詞,它像是南國星空下的夜酒店裏那種吐字含混、哼哼唧唧,但詞意卻相當大膽的歌詞:


    “我們的首領大人


    素常就喜愛家禽,


    所以便收留保護


    青春美貌的女人!!!”


    也許,那歌詞根本不是這幾句話,而是為同一個譜於配的另一些完全不堪入耳的話。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一來整個瓦列特雜耍場更是陷入了“巴別塔的混亂”1狀態。民警急忙跑向仙普列亞羅夫的包廂,愛看熱鬧的人們紛紛爬上欄杆,不時聽到震耳的狂笑、瘋狂的喊聲和樂池中傳出的壓倒這一切的金錢聲。


    1《聖經》典故:洪水大劫後,挪亞的子孫想在新天地建造一座通天塔。工程進展迅速。此事驚動了上帝。耶和華降臨現場,變亂了人們的語言,使建塔人互相不能理解,工程半途而廢,塔因而得名“巴別塔”。希伯來語“巴別”即變亂之意。此處意為:極端混亂。


    再往舞台上看時,那裏早已空無一人:巴鬆管和他吹氣喚出的一切,還有那隻號稱河馬的無賴公貓,都像是消融在空氣之中,跟剛才魔術師及其褪色安樂椅消失一樣,全都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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