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舉起一個手指警告伊萬,並輕輕“噓!”了一聲。


    伊萬從床上垂下兩腿,定睛看了看:那男人正站在陽台上小心翼翼地往屋裏窺視。他的臉刮得幹幹淨淨,鼻子尖尖的,眼神裏透著驚恐不安,一頭黑發有一絡耷拉到前額上,年紀約有三十八歲。


    神秘來客確信屋裏沒有別人之後,又側耳聽了聽,這才鼓起勇氣走進來。這時伊萬看到,來人穿的是病房裏的衣服:隻穿一件內衣,光腳穿著拖鞋,肩上披著棕色長罩衫。


    來人衝伊萬擠了擠眼,把一串鑰匙裝進口袋,輕聲問道:“可以坐下叫?”見主人點頭同意,他便在沙發椅上坐了來。


    “您怎麽進來的?”伊萬遵從那個幹癟手指的警告,耳語般小聲問道,“陽台的鐵柵欄不是鎖著嗎?”


    “柵欄是鎖著的,”來客肯定說,“不過,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這個人呀,哎,人倒是很好,就是有點馬虎。一個月前我就把她的一串鑰匙搞來了。這樣,我就能從病房出來,到公共陽台上,整個一層樓的陽台是連著的,所以我有時候就出來看看各位鄰居。”


    “您既然能夠上陽台,您不就能溜走嗎?或許因為咱這層樓很高?”伊萬好奇地問道。


    “不能,”客人明確地回答說,“我不能從這裏溜走。倒不是因為樓高,而是因為我無處可去。”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所以,咱們就在這兒蹲著吧?”


    “蹲著吧。”伊萬也無可奈何地說,一邊審視著對方那雙異常不安的深棕色眼睛。


    “可不……”客人忽然驚慌地問道,“不過,我看您的病大概不會是狂躁型的吧?要不,您可知道,我這個人可受不了別人吵嚷、胡鬧、使用暴力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我特別恨人們的喊叫聲,不管是痛苦的喊叫,憤怒的喊叫,還是別的什麽情況下的喊叫,我都受不了。請您讓我放心好嗎,告訴我,您不是狂躁型的吧?”


    “昨天我在餐廳裏可是照準一個家夥的狗頭猛-了一下。”變得判若兩人的詩人勇敢地承認說。


    “理由呢?”客人嚴厲地問。


    “是啊,老實說,沒什麽理由。”伊萬回答,他也覺得有些難為情。


    “不像話!”客人批評伊萬。接著又說,“再說,看您剛才用的都是些什麽詞兒呀?!‘照準一個家夥的狗頭猛-了一下’?照您這說法,那個人肩膀上是個狗頭還是人頭,不就不清楚了嗎?那,我想,大概總是個人頭吧。所以,您要知道,不好用拳頭打呀……往後您別再這樣了,永遠別這樣!”


    客人教訓了伊萬一番之後,盤問道:


    “您的職業呢?”


    “詩人。”不知為什麽伊萬不大願意說出這一點。


    來人感到很難過,高聲說:


    “咳!我真不走運!”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道了歉,又問道:“那您貴姓?”


    “別茲多姆內。”


    “哎,哎……”客人皺起眉頭歎息了兩聲。


    “那您……是不喜歡我的詩?”伊萬好奇地問。


    “非常不喜歡。”


    “您讀過哪幾首?”


    “您的詩,我哪首也沒有讀過。”客人神經質地揚聲說。


    “那您怎麽說……”


    “喏,這有什麽奇怪的?難道我也沒讀過別人的詩?”客人回答,“不過……或許會有奇跡。好吧,我可以相信您,那就請您自己說說:您的詩好嗎?”


    “不堪入目!”伊萬忽然勇敢地、坦率地承認說。


    “往後別寫了!”來客的語氣像是在向對方哀求。


    “保證不寫了,我發誓!”伊萬鄭重其事地說。


    兩人以緊緊的握手來表示要嚴守這一諾言。這時,走廊裏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噓!”客人輕輕噓了一聲,登時間到陽台上,隨手關上了鐵柵欄。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往病房裏看了看,問了問伊萬的情況,問他是願意關上燈睡覺,還是開著燈睡。伊萬請她把燈開著。於是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向病人道了晚安,便走開了。一切都靜下來之後,客人又回到房間裏。


    他輕聲告訴伊萬:第119號病房又送來一個新病人,是個紅臉膛的胖子,那人總在嘟囔什麽通風孔裏的外幣,還起誓發願地說他們花園街上在鬧鬼。


    “他把普希金罵了個狗血噴頭,而且老在喊:‘庫羅列索夫1,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喀人對伊萬講著新病人的情況,身子時而抽搐一下。情緒漸漸穩定之後,他才又坐下來說,“其實,管他呢!”接著他便同伊萬聊起天來,問道:“那您是為什麽落到這種地方的?”


    1當時一個演員的姓。按俄語諧音詞或可譯為;胡來索夫。


    “都因為本丟-彼拉多。”伊凡皺著眉頭看著地板說。


    “怎麽回事?!”客人忘記了謹慎,竟大聲問道。但他馬上就用手捂住嘴說,“這真是驚人的巧合!我求求您,求求您,快給我講講!”


    不知為什麽,伊萬覺得這個陌生人是可以信任的,便決心把昨天牧首湖畔發生的事告訴他。起初他還有些膽虛,隻是囁嚅著說,接著便放開膽子侃侃而談了。伊萬-尼古拉耶維奇終於找到了一個樂於傾聽自己講話的人。是的,這位神秘的鑰匙盜竊者並沒有把伊萬看成瘋子,他對聽到的故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而且,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最後幾乎是欣喜若狂了。他時而激動地打斷伊萬的話,催促著:


    “講啊,快講!求求您,快講下去,求求您,什麽也別漏掉!”


    伊萬確實沒有漏掉什麽,他自己也覺得原原本本地講下去更容易些。他慢慢地講到了披著血紅襯裏的白色披風的本丟-彼拉多登上遊廊的地方。


    這時,神秘的客人祈禱似地雙手合掌,低聲說:


    “啊,真讓我猜中了!啊,我全都預料到了!”


    聽到柏遼茲慘死的地方時,客人還莫名其妙地插了兩句話,他的眼睛裏仿佛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太遺憾了,怎麽沒有讓批評家拉銅斯基1和文學家穆斯季斯拉夫-拉夫羅維奇遇到柏遼茲那種事?!”他氣狠狠地說,然後又用極低的聲音催促道:“接著講!”


    1拉銅斯基(囗)這個姓氏使人想到囗(黃銅)。黃銅徒有黃金的閃光,並無黃金的品質。


    講到大黑貓在電車上舉著錢向售票員買票時,客人簡直樂不可支了,他忍著笑,差一點兒憋住氣。伊萬也為自己成功的描述感到鼓舞,不由得學著公貓把一角銀幣舉到胡子旁邊的樣子,在地上蹲著跳起來。接著他又講了“格裏鮑耶陀夫之家”發生的事情。最後,他愁容滿麵,十分傷感地結束了自己的敘述:


    “這樣,我就被送到醫院裏來了。”


    客人對他深表同情,扶著可憐的詩人的肩膀說:


    “詩人,您真不幸!不過,親愛的,這全怪您自己呀。您不該在他麵前那麽放肆,甚至有些蠻橫無禮。看,您這是自作自受。這還得幹恩萬謝呢,您為此付出的代價還算比較小的。”


    “您說‘他’,他到底是什麽人?”伊萬激動地晃動著兩隻拳頭問道。


    客人凝視著伊萬的眼睛反問道:


    “您聽了不會驚慌吧?我們這些住精神病院的人可都不怎麽可靠啊……不會出現招呼醫生、打鎮靜劑之類的麻煩吧?”


    “不會!不會!”伊萬揚聲說,“您快說呀,他到底是什麽人?”


    “那好吧。”客人答應了。他鄭重其事地、一字一頓地說:“您昨天在牧首湖畔遇見的就是撒旦。”1


    1撒旦,希伯來文譯音,在猶太教和基督教故事中為魔鬼、魔王之名。但在《聖經-約伯記》中撒旦又表現為上帝的眾侍者之一,其職司為在上帝的同意下來到人間觀察世人,並對人進行種種考驗。


    伊萬說到做到,果然沒有驚慌,但還是感到了極大的震動。


    “這不可能!撒旦是不存在的。”


    “算了吧!不管別人怎麽說,您總不能再這麽說了。看來,您還是頭幾個身受其害的人。您自己也明白,現在您已經落到精神病院裏了,可您還在談論什麽沒有撒旦。真奇怪!”


    伊萬被他說得暈頭轉向,不再吭聲了。隻聽客人繼續說:


    “您剛一開始描述昨天您有幸與之攀談的那個人,我就已經猜到幾分是誰了。說實話,柏遼茲那種做法使我感到很意外!按說,您嘛,當然,還處於童蒙狀態,”客人說到這裏又表示了一下歉意,“可是他柏遼茲,據我耳聞,總還是個讀過不少書的人呀!那教授講的頭幾句話就把我心中的種種疑問統統打消了。我的朋友,你們怎麽能認不出他來呢?!話又說回來,您這個人……恕我直言,您這個人本來就是不學無術的,我沒有說錯吧?”


    “的確如此。”已經洗心革麵的新伊萬表示同意。


    “可不是嘛……甚至您所描繪的他那相貌——兩隻不同的眼睛,一高一低的眉毛,都明擺著嘛!請原諒,我順便問一句,您過去也許連《浮士德》這出歌劇都沒聽說過吧?”


    不知為什麽伊萬感到萬分難堪,臉漲得通紅,嘟嘟噥噥地說起了什麽去雅爾塔療養院的事……


    “說的就是呀,就是呀……這不奇怪!可柏遼茲那種做法,我再說一遍,確實使我深感意外,因為他不僅博覽群書,而且為人也很狡猾呀。當然嘍,比他再狡猾的人沃蘭德也能瞞過去,所以應該說柏遼茲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是嗎?!”伊萬自己驚叫起來。


    “小點聲!”


    伊萬使勁往腦門上拍了一掌,用嘶啞的聲音說:


    “我明白了,明白了!本來他的名片上頭一個字母就是‘b’嘛!哎呀呀!您瞧這事兒!”伊萬感到心慌意亂。他沉默片刻,凝望著窗外飄行的月亮說,“照這麽說,他確實有可能曾經站在本丟-彼拉多身旁?那時候他已經降生了,不是嗎?可這些人,”伊萬氣忿地指了指門外,“這些人卻硬說我是精神病!”


    客人嘴角上露出一絲苦笑。


    “咱們還是得正視現實呀!”客人把臉轉向窗外,望著穿行在雲層中的一輪玉盤說,“您和我都是瘋子,何必硬不承認?!您看,他稍稍觸動了您一下,您就發瘋了,顯然是您具備這方麵的基礎。不過,您剛才講的那些事無疑都千真萬確地發生過。可是,因為它太不尋常,所以連天才的精神病專家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當然也不相信。他給您看過病吧?(伊萬點了點頭。)和您談話的那個人既訪問過彼拉多,也陪康德共進過早餐,現在他來訪問莫斯科了。”


    “那他準會把這兒鬧個烏煙瘴氣!咱們總得想法把他捉住吧?”新伊萬身上那個還沒有被徹底打垮的舊伊萬又抬頭說話了,雖然話講得並不那麽有信心。


    “您已經試過,就算了吧!”客人不無挖苦地說,“我也不勸別人去於這種事。至於說他會搞些名堂,這您隻管放心。唉,唉,讓您遇見了,我倒沒有遇見,太遺憾了!盡管我飽經憂患,如今對什麽都已心灰意冷,但我敢發誓,為了能見他一麵,我寧願把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這串鑰匙奉獻出去,因為我除此之外委實無可奉獻了。我一貧如洗呀!”


    “您為什麽要見他?”


    客人不住地歎息,時而抽搐一下,半天才開口說:


    “您看,這事有多奇怪!我也是因為同一個人,因為本丟-彼拉多,才蹲在這裏的,”客人審慎地四下看了看,又說,“我一年前寫過一本關於彼拉多的小說,出了問題。”


    “您是作家?”詩人頗感興趣地問道。


    客人把臉一沉,舉著拳頭威脅了伊萬一下,然後說:


    “我是大師!”他的神情變得極為嚴肅,說著便從罩衣口袋裏掏出一頂滿是油汙的黑色小帽,帽子前麵用黃絲線繡著一個字母“m”1。他把黑小帽戴上,扭頭讓伊萬看了看他的側麵,然後又讓他看了看正麵,以證明自己確係大師。最後才神秘地補充了一句:“這是她親手給我縫製的!”


    1mactep(大師)的字頭。


    “請問尊姓?”


    “我再也沒有姓氏了,”奇怪的客人的回答裏含著悲憤和輕蔑,“我放棄了生活中的一切,也同樣放棄了自己的姓氏。忘掉它吧。”


    “那您哪怕講講那部小說也好啊!”伊萬委婉地請求道。


    “好吧,我的故事的確不尋常……”客人講了起來。


    ……他在大學讀的是曆史係。兩年前他還在莫斯科一個博物館工作。業餘時間搞點翻譯。


    “您翻譯哪一種語言?”伊萬好奇地問。


    “除本國語言外,我懂五種語言,”客人回答說,“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和希臘文。另外,我還粗通意大利文。”


    “嘿,瞧您!”伊萬小聲說,心裏很是羨慕。


    這位曆史學家在莫斯科無親無故,過著孤獨的生活。可是,有一天,您猜怎麽樣,他一下子中了獎,得到十萬盧布!


    “您能想象得出我有多麽驚訝吧?”戴黑小帽的客人低聲說,“我往裝髒衣服的筐子裏一伸手,忽然看到:那上麵的號碼跟報上登的號碼一樣!我說的是那張有獎公債券,”他解釋說,“是博物館發給我的。”


    伊萬這位神秘客人得了十萬盧布之後,是這麽辦的:他買了許多書,遷出了在肉鋪街租賃的那間房子……


    “哎呀,那個倒黴的地方!”客人氣呼呼地說。


    ……然後他在阿爾巴特大街的一條小胡同裏租了房產主1兩間房……


    1當時政府允許某些人向政府領取地段建築住房,小部分可以出租。阿爾巴特街位於莫斯科市中心區。


    “您知道什麽是房產主嗎?”客人問伊萬,隨即自己解釋說:“這是一夥為數不多的騙子,不知怎麽這些人倒能夠在莫斯科活下來……”


    ……他從房產主那裏租到的是坐落在小花園裏的一座小樓的兩間底層,是半地下室。他辭去了博物館的工作,便開始在這裏創作有關本丟-彼拉多的小說。


    “啊!那真是黃金時代!”講述人的聲音很小,但兩眼炯炯發光,“那所小樓完全是獨門獨戶,我的兩間屋子還帶一個前廳,有個安著自來水管的大水盆。”不知道為什麽他特別自豪地強調了這一點,“兩個小窗戶下麵是一條通向花園小門的窄窄的小道。窗戶對麵四步遠的地方順著籬笆牆根栽著許多丁香,還有一棵椴樹和一棵械樹。啊,太好啦!冬季我極少看到小窗外麵的行人的黑腳,極少聽到踩雪的咯吱聲。我屋裏的暖爐總是爐火熊熊!可是,春季突然來臨了,透過灰蒙蒙的窗玻璃,我看到,丁香花叢先是光禿禿的,然後漸漸披上綠裝。就在這個時候,去年春天,發生了一件遠比中獎得到十萬盧布更加令人心醉的事。可十萬盧布,您也明白,是一筆巨款呀!”


    “這話不假。”一直在認真聽講的伊萬附和著說。


    “那天,我把兩扇小窗都打開,坐在第二間屋裏,那是個很小的房間,”客人用手比劃著,“屋裏是這樣的……這裏是一張長沙發,對麵也有張沙發,中間放了張小桌,桌上放著一盞很漂亮的台燈,靠近窗旁擺著些書,有一張小寫字台。我的第一個房間很大,有十四平方米,靠牆擺著很多書,還有一個壁爐。啊,多好的環境!


    “丁香花散發著奇妙的芳香!它使我疲倦的頭腦感到輕鬆。關於彼拉多的小說正在迅速接近尾聲……”


    “他穿著白色披風,血紅的襯裏!這我知道!”伊萬興奮地插話說。


    “正是這樣!彼拉多迅速接近尾聲,眼看就該寫尾聲了,我已經想好了全書最後一句話:‘……第五任猶太總督,騎士本丟-彼拉多’。所以,當然嘍,閑暇時我便要出去散散步。十萬盧布可是筆巨款啊!這時我已經做了一套漂亮的灰西裝。有時也到就近一家便宜餐館去吃頓飯。阿爾巴特大街上有一家很好的餐館,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這時,客人忽然把兩眼睜得大大的,望著窗外的明月,繼續小聲說:


    “忽然,我看見她走了過來,手裏捧著一束討厭的、使人忐忑不安的黃花。鬼才知道那種花叫什麽名字,反正在莫斯科總是它最早開。在她的黑色春大衣的襯托下,那束黃花顯得格外刺眼。她拿的花是黃色的!是一種不祥的顏色。她從特維爾街上拐進胡同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我說,您知道特維爾街吧?特維爾街上有成千的行人,可是,我向您保證,她隻看到了我一個人,而且,那目光裏包含的不僅是不安,甚至像是痛苦。使我驚奇的與其說是她的美貌,毋寧說是她眼神中那非同尋常的、任何人都從未看到過的孤獨!


    “在這黃色信號的指引下,我也拐進胡同跟著她走去。那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僻靜小巷,我們默默地走著,我在路這邊,她在路那邊,請您設想一下,小巷裏竟然一個人也沒有!我很痛苦,我覺得必須同她談話,但又怕沒等我說出一個字她便走掉,那我就永遠再見不到她了。


    “這時,您想想看,她忽然先開口了:‘您喜歡我這些花嗎?’


    “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聲音,相當低沉,有些發顫,而且,不管這聽來有多荒唐,我當時確實感到整個小巷裏都發出了回聲,那回聲又在肮髒的黃牆上反射回來。我快步向她那邊走過去,走到她跟前才回答:


    “‘不喜歡。’


    “她驚訝地看了看我。這時我完全意外地突然意識到:我一生所愛的正是這個女入!您瞧這事,啊?當然,您準會說我是神經病吧?”


    “我什麽也不說,”伊萬高聲回答,並請求道,“快往下講,求求您!”


    客人繼續講道:


    “是的,她驚訝地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一眼,才問道:‘您素來就不喜歡花?’


    “她的聲音裏仿佛含有敵意。我同她並排走著,盡量跟她保持步凋一致。奇怪的是,我絲毫沒有感到拘束。


    “‘不,我喜歡花,隻是不喜歡這種花,’我說。


    “‘喜歡哪一種?’


    “‘喜歡玫瑰。’


    “這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她歉疚地微微一笑,把手裏的花一下子扔進了排水溝。我一時不知所措,但還是急忙把它拾了起來,遞給她。可她笑了笑,把花推了回來,我隻好自己拿著。


    “這樣,我們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後來她從我的手裏把花抽出去,扔到馬路上,用一隻戴著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們並肩走起來。”


    “往下講呀,”伊萬說,“請您什麽也別漏掉。”


    “往下講?”客人反問了一句,“有什麽好講的!後來的事您可以自己想象出來。”他忽然用右手的衣袖擦了擦奪眶而出的眼淚,繼續說:“就像走在僻靜小巷時平地冒出來個殺人凶手似的,愛神遽然來到我倆麵前,它的利箭當即穿透了我們兩人的心!


    “天雷的轟擊,芬蘭短刀的猛刺,就是這樣遽然而來的!


    “嗬她呢,她後來一直堅持說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她說我們當然是從很久以前就相愛了,盡管那時彼此互不相知,也未曾相見。那時她是同另一個人在一起生活,我則是同……一個女人,她叫什麽來著


    “同誰?”無家漢問道。


    “同那個叫……就是那個,她叫……”客人極力回想著,抬起手打了個榧子。


    “您已經結婚了?”


    “是啊,所以我才打榧子嘛……是同一個叫……瓦蓮卡,或者是瑪涅奇卡的結了婚……不,是瓦蓮卡……記得她穿一件花條連衣裙……那是在博物館……不過,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總之,她對我解釋說,那天她拿著一束黃花從家裏出來,就是為了讓我終於找到她。她說,如果不發生這件事,她就會服毒自殺,因為她的生活太空虛了。


    “是的,愛神一瞬間便把我們征服了。當天,一小時之後,當我們不知不覺地穿過市區,漫步來到克裏姆林宮牆外的莫斯科河河邊時,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們談起話來就像是昨天才分手的老相識。我們約好第二天還在原處——莫斯科河畔見麵。我們見麵了。五月的驕陽照耀著我們。後來這個女人很快,很快便成了我的秘密妻子。


    “她每天都到我這裏來,而我總是從一大早就開始等她。表明這種等待的是我不住地把桌上的東西擺來擺去。每隔十分鍾便坐到小窗台上去傾聽一會兒,聽聽那個破柵欄門是否有動靜。說來也怪:我和她相遇之前很少有人走進我住的小院,簡直可以說誰也不來,如今我覺得好像全城的人都往這裏跑似的。柵欄門一響,我的心就一跳,可是,您想想看,我在小窗外麵和我頭部平行的地方所看到的又不知是誰的一雙髒皮靴。這次是個磨刀的。唉,我們這所房子裏誰需要磨刀的?!磨什麽?有什麽刀可磨?!


    “她每天隻進柵欄門一次,可是在此之前我的心卻總得跳上十來次。真的,我不說謊。而且,每到時針指著正午,她就要出現的時候,我的心甚至是不停地怦怦跳,直到她那雙皮鞋幾乎完全無聲地出現在我的小窗外為止。那是一雙鑲著黑鹿皮蝴蝶結的、用鋼扣環拉緊的皮鞋,走起路來沒有一點咯噎聲。


    “她有時候很淘氣,會站到第二個窗前去,先用腳尖敲敲窗玻璃。我馬上跑到那個窗口,但皮鞋已經不見了,遮住光線的黑綢衫也不見了,我便去給她開門。


    “我倆的事誰也不知道,這我敢向您保證,雖說是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她丈夫不知道,朋友們也都不知道。當然,在我租的那個半地下的古舊的獨門小院裏,人們是知道的,並且有人看見過有個婦女常來找我,但誰也不知道她的姓名。”


    “那麽,她到底是誰呢?”伊萬問道,似乎對這段情史產生了極大興趣。


    客人做了個手勢,表示他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一點,便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伊萬得知:大師和那位不知名的婦女彼此熾烈地相愛著,達到難舍難分的程度。伊萬還能夠十分清楚地想象出小樓地下室那兩間屋子,他知道,由於丁香花和圍牆的緣故,屋裏的光線總是灰蒙蒙的。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早已磨舊的紅木家具、寫字台、桌上每隔半小時就報一次時的座鍾、從油漆地板一直擺到熏黑的天花板下的大量書籍和那個暖爐。


    伊萬還了解到:這位客人和他的秘密妻子早在相識的最初幾天就得出結論:他二人在特維爾街的小巷口的邂逅乃是命運本身的安排,他們倆永遠都是隻為了對方而生的。


    從客人的談話中,伊萬還知道了這對戀人是怎樣度過每天的時光的。每天,她一來就先係上圍裙到狹窄的前廳去,也就是到這位可憐的病人不知為什麽總引為自豪的那個大水盆所在的前廳去,在小木桌上點起煤油爐開始做早點,然後把早點擺到第一個房間的橢圓小桌上。在五月的雷雨天,雨水會順著昏暗的窗戶喧囂地流進門檻,威脅著要淹沒他們這最後的安身處。這時一對戀人便把暖爐生起來,在爐子裏烤土豆吃。土豆冒著熱氣,烤黑的土豆皮把手指頭弄得駿黑,小小的地下室裏傳出陣陣笑聲。而在外麵的院子裏,大樹不斷地把狂風折斷的枯枝和白花抖樓下來。雷雨季節過去,悶熱的夏季到來,室內花瓶裏便會插上期待已久的、兩人都很喜愛的紅玫瑰花。


    這個自稱大師的人從事寫作,而她則把修著尖指甲的手指插進頭發裏,反複閱讀他寫出的東西,讀完便去縫製那頂小圓帽。有時她也拿著抹布蹲在書架前或踩在凳子上擦拭書架下層或上層那幾百本落了灰塵的書背。她預言他前途無量,鼓勵他,鞭策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開始稱他為大師。她終於看到了盼望已久的關於第五任猶太總督的最後幾句話,她拖著長音反複高聲朗誦其中某些特別喜愛的佳句,並一再說:她的全部生命就寓於這部小說中。


    小說在八月脫稿,請一位女打字員打了五份。於是大師終於不得不走出那秘密的安樂窩,進入生活了。


    “我真的是雙手捧著這部小說進入了生活,但同時我的生活也就宣告結束了。”大師喃喃地說著,垂下了頭,那頂繡著黃“m”字的黑小帽久久地在伊萬眼前悲哀地搖晃著。客人又繼續講下去,但下麵講的便有些支離破碎了。隻有一點是清楚的:伊萬的客人因為這部小說招來一場慘禍。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文學天地,但是今天,當一切均已結束、我的毀滅已昭然若揭的時候,回想起來,我仍然不寒而栗!”大師鄭重其事地舉起一隻手輕聲說。“真的,那個人使我震驚,噢,何等地震驚啊!”


    “誰?”伊萬的問話聲剛剛能聽得見,他唯恐打斷興奮的客人的思路。


    “那個編輯呀,我不是說了嗎,是那個編輯。是的,我的小說他看完了,他瞧著我的臉,那副神情就像是我害了齒齦膿腫,腮幫子腫得老高似的。他又心不在焉地往牆角處瞥了一眼,甚至還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他毫無必要地揉搓著原槁,講話的聲音活像鴨子叫。他向我提出的那些問題,在我聽來,簡直是瘋話。他隻字不談小說的實質,卻對我本人提出了一連串問題:我是何許人,從哪兒來的,搞文學創作很久了嗎,為什麽從前沒聽說過我這個人?他甚至提出這樣一個我認為是愚蠢透頂的問題:誰授意我選擇這樣一種奇特的題材寫小說的?


    “後來他把我惹煩了,我就直截了當地問他:到底打算不打算出版我的小說?


    “他一聽,著慌了,支支吾吾地嘟噥了兩句,然後聲明:他個人不能決定這個問題;我的作品還需要由編委會其他成員過目,具體地說,就是要由文學批評家拉銅斯基和阿利曼1以及文學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羅維奇過目。他讓我過兩個星期再去。


    1此人的姓氏阿利曼與古代拜火教中所說的惡的本原——黑暗與罪惡之神阿利曼(亦稱安赫拉曼紐)相同。


    “兩星期後我去了,接待我的是個年輕女子,她的兩隻眼都快要湊到鼻子上了,準是因為經常撒謊的緣故。”


    “她姓拉普雄尼科娃,是編輯部的秘書!”伊萬笑笑說,他對於客人如此憤慨地描述的那塊天地十分熟悉。


    “也許是,”客人說,“就這樣,我從她手裏取回了我的小說原稿。它已經被弄得很髒,而且相當散亂了。拉普雄尼科娃講話時極力不看我的眼睛,她通知我;編輯部的存稿已足夠今後兩年用,因此,出版我的長篇小說,用她的話說,‘已無必要’……”


    “您問我後來的事還記得些什麽?”大師用手搓著鬢角喃喃地說,“對,我記得凋落在小說書名頁上的紅玫瑰花瓣和我的女朋友那雙眼睛。是的,那雙眼睛我記得!”


    伊萬的客人的敘述越來越不連貫,越來越閃爍其詞,往往欲言又止。他談到了什麽斜雨,地下室裏的悲觀失望情緒,還講到他後來又去過一些別的地方。他極力壓低聲音懇切地說,說他絲毫也不埋怨她。是她推動他去鬥爭的,但他並不埋怨她,不,不埋怨!


    “我還記得,記得那張可憎的報紙附頁。”客人嘟噥著,用兩手的手指比劃著那附頁的大小。從他那語無倫次的敘述中,伊萬猜到:是另外一位編輯從“大師”的小說中摘了幾章在報上發表了。


    據客人說,沒過兩天有一家報紙就發表了批評家阿裏曼的批判文章,標題是;《編輯卵翼下的敵人》。文章作者指責伊萬眼前這位客人利用編輯的麻痹和無知,企圖把頌揚基督耶穌的私貨塞進我們的報刊。


    “噢,這事我記得,記得!”伊萬叫道,“不過,我忘了您的姓名!”


    “算啦,我再說一遍,別再提我的姓名,它已經沒有了,”客人說,“問題不在於我姓什麽。過了一天,又有一家報上登出了署名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羅維奇的文章,文章作者要求:對於販賣‘彼拉多私貨’、妄圖把這類私貨塞進(用的又是這個可詛咒的字眼兒——‘塞進’)我們報刊的那個勾畫聖像的家夥一定要給以打擊,要堅決打擊!


    “我被‘彼拉多私貨’這個詞嚇呆了。可我翻開另一份報紙一看,那上麵竟然有兩篇文章:一篇是拉銅斯基寫的,另一篇署名‘恩-埃’。實話對您說吧,跟拉銅斯基這篇文章比起來,前邊提的阿裏曼和拉夫羅維奇那兩篇簡直可以算是開玩笑了。我隻說說拉銅斯基文章的標題,您就會明白了,那標題是:《猖狂的舊教徒》。我聚精會神地閱讀著報上批判我的文章,竟沒有察覺她不知不覺地站到我麵前了(我忘了關門)。她提著一把還在滴水的傘,拿著些淋濕了的報紙,兩眼噴射著火焰,兩手瑟瑟抖動,而且是冰涼冰涼的。她先是撲過來吻了吻我,然後便敲著桌子用嘶啞的聲音說她一定要去毒死這個拉銅斯基。”


    聽到這裏,伊萬仿佛難為情地哼聊了兩聲,但什麽也沒說。客人繼續講道:


    “從此我們的日子就毫無樂趣了。小說已經寫完,再也無事可幹,我們兩人隻有終日坐在爐旁那塊小地毯上觀看爐裏的火光。順便提一下,這時期我們分別的時間比從前多了。她常出去散步,而我呢,像從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性格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我突然交了個朋友。是的,是的,您想想看,我這個人平素很不喜歡交往,有個討厭的怪毛病:很難和別人接近,不大相信人,疑心重。可是,您想得到嗎,盡管這樣,還是總有個意料不到的人會鑽進我的內心深處。這個人突如其來,表麵上說不出什麽道理,可我就是最喜歡他。


    “這不,就在那個該死的時期,我記得是在一個爽朗的秋日,我們小院的柵欄門打開了。她當時沒在家。進來一個男人,他到樓上去找我的房東辦什麽事。然後他下樓來,走到小院,不知怎麽很快便和我認識了。他自稱是新聞記者。這人一下子就使我產生了極大的好感,甚至,您想想看,現在我回憶起來還有些想他呢。後來就越來越喜歡他了,他時常到我家來。我了解到:他是單身,住在附近,住房和我的差不多,不過,他嫌窄小,等等。他從來沒有請我到他家去過。我妻子對他非常反感,但我總為他辯護。她就說:‘你願意怎麽辦,就怎麽辦吧。不過,我告訴你,他給我的印象可是十分討厭的。’


    “對她這些話我報之一笑。其實,話說回來,那個人究竟哪一點吸引了我呢?問題在於:假如一個人肚子裏沒有點奇貨、內秀,這人就沒有意思了。而阿洛伊吉肚子裏就有這種內秀(噢,我忘了告訴您,我這位新交名字叫阿洛伊吉-莫加雷奇1)。的確是這樣,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阿洛伊吉這麽聰慧的人,我相信今後再也不會遇到了。有時候,我看不懂報上的某條消息,阿洛伊吉每次都能給我講解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得出,他解釋起來一點也不費力氣。生活中的各種現象和問題他都能解釋。但這些也還不足以使我折服。征服了我的是他對文學的熱愛。他執意請求我把那部小說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讀給他聽,直到我答應了,他才罷休。聽完之後他大大讚揚了一番。但是,他也以驚人的確切程度把編輯對該書的意見全部對我重述了一遍,仿佛他當時在場聽到了這些意見似的,講得百分之百相符。此外,他還毫不含糊地向我說明了我的作品不能出版的原因。我想,他這些話也準是一點不差的。他還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某章某章是絕對通不過的……


    1莫加雷奇,原文意為酬謝請客。同根動詞的意思是:向他人勒索謝禮。因此這個名字聽來有“勒索者”、“敲竹杠”之意。


    “報上繼續發表批判文章。起初一段時間,我對這些文章一概置之一笑。但隨著篇數的增多,我對它們的態度也逐漸變了。第二個階段可以說是我的驚訝階段。我感到,盡管這些文章都是氣勢洶洶的,一副理直氣壯的腔調,但每行字裏都不折不扣地透著虛張聲勢、色厲內在的氣息。我總覺得,這些文章的作者顯然言不由衷。正因為心口不一,他們才越發做出怒不可遏的樣子。後來,您知道嗎,我便進入了第三個階段——恐怖階段。不,我倒不是害怕那些文章。我是害怕其他的、與那些文章和我的小說完全無關的某些東西。比方說,您想想看,我竟開始害怕起黑暗來了1。總而言之,我進入了一種心理病變的階段。每天晚上,臨睡前,隻要把小房間的燈一關,我就覺得有一條人帶魚2似的東西,長著極長極長的冰冷的腕足,從小窗戶往我屋裏爬,雖然窗戶關得很嚴實。因此,我不得不每晚都開著燈睡覺。


    1“黑暗”(temhota)一同同時有愚昧無知之意。


    2章魚,通稱八帶魚。頭上生有八條長腕足,腕上有吸盤。這個詞同時有“貪殘的怪物,吸血鬼”之意。


    “我心上人的變化也很大(我當然沒對她提過八帶魚的事,但她看出我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對頭了)。她消瘦了,臉上失去血色,不再笑了,還一再請求我原諒她,因為是她勸我發表小說片斷的。這時她建議我放棄一切,到南方去,到黑海海濱去休息一個時期,寧肯把十萬盧布中剩餘的錢全部用光。


    “她固執地堅持這個意見。我呢,我總有某種預感,覺得自己去不成黑海海濱了。為了不同她爭吵,我答應她近日內就動身去南方。於是她便說要親自去給我買車票。我把全部餘錢,也就是大約一萬盧布,都取出來交給了她。


    “‘怎麽給我這麽多?’她驚奇地問。


    “我解釋了幾句,大意是我怕被偷,請她暫時代我保存。她接過錢,裝進小手提包,然後不住地吻我,邊吻邊說:看見我這種樣子,她丟下我一個人走比去死還難受,可是,家裏人等她回去,她不得不走,明天一定來。她一再哀求我什麽也不要怕。


    “那正是黃昏,是十月中旬。她走了,我躺到沙發上,沒有開燈就昏睡過去。我驚醒了涸為覺得八帶魚已經爬進屋裏。我勉強摸黑兒開了燈,看看懷表,時針才指著兩點。躺下的時候我隻是病。躍訴的,這時醒來已經完全是個病人了。我忽然覺得,晚秋的黑暗就要擠破窗玻璃,湧進屋裏來,而我將在這黑暗中,就像在墨汁裏一樣,被嗆死。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控製自己。我大叫一聲,忽然想跑出去找個什麽人,哪怕到樓上去找房東也好。我瘋狂地同自己搏鬥,鼓足力氣總算掙紮到了暖爐前,點著了爐裏的劈柴,劈柴劈劈啪啪地著起來,震得爐門咯咯響;我感覺多少好些了……我又衝到前室,把那裏的燈也打開。看到有瓶白葡萄酒,便打開它,對著瓶口喝了幾口。這一來我的恐懼感似乎減退了些,至少我沒有跑去找房東,而是回到了爐前。我打汗爐門,熱氣烘暖了我的臉和手。我小聲念叨著:‘願你此刻能想到我上處在危難中,你來吧,來吧,快來吧!’


    “但是,誰也沒有來。爐火燃得正旺,大雨敲打著玻璃窗。這時,便發生了最後那件事。我從抽屜裏掏出一本本沉甸甸的小說打字稿,還有幾個草稿本子,開始燒毀這些東西。這還很不容易呢,因為寫滿字的紙不易燃著。我就用力把本子撕開,撕得我手指甲都折斷了,然後把它們豎著放進爐膛,塞到劈柴中間,再用火鉤子把紙頁打鬆。紙灰時而要占上風,要把火苗壓滅,但我不停地同它鬥爭。我眼看著那部小說在毀滅,盡管它一直頑強抵抗,還是在一點點地毀滅。小說中熟悉的語句在我眼前閃動,金黃色的火舌不住地由下向上吞噬著每一頁紙,勢不可擋,但紙上的字跡卻清晰可辨,直到紙頁變黑之後才消失。我還不時惡狠狠地用火鉤子把變黑的紙搗碎。


    “這時,我聽見有人輕輕地在窗上抓撓。我的心一驚,趕緊把最後一本草稿扔進爐膛,跑去開門。我順著地下室的磚台階跌跌撞撞地跑上去,到了門口,輕聲問:‘誰?’


    “一個聲音,是她的聲音,回答:‘是我。’


    “我不記得怎樣拉開了門上的鐵鏈,怎樣用鑰匙開的門。她一邁進門檻就撲到我身上了,她渾身濕淋淋的,臉上也是水,頭發披散著,渾身不住地打戰。我隻說出了一個字:‘你……?’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我們往下跑去。她在前室脫了大衣,我們快步走進第一個房間。她輕輕喊了一聲,便不顧一切地用兩隻手直接從爐膛裏掏出了剩下的最後一點東西,扔到地板上:那是壓在最下麵的一本原稿。屋裏立即煙氣彌漫。我急忙把火踩滅,她一頭倒在沙發上,放聲痛哭,雙肩不住地抽動,哭得那麽傷心。


    “等她平靜下來,我對她說:‘我恨這部小說,而且我害怕。我病了。我感到恐怖。’


    “她站起來說:‘上帝啊,看你病得多厲害。這都是因為什麽?因為什麽呀?!不要緊,我救你!我一定救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看到她那雙由於煙熏和哭泣而腫起來的眼睛,我感到她冰冷的雙手在撫摸我的額頭。


    “‘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給你治好!’她使勁把臉埋在我的雙肩中喃喃地說,‘你一定得把這本書稿重新寫出來。我為什麽,為什麽事先沒有自己留下一份啊!’


    “她急得咬牙切齒,又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然後,緊閉著嘴,開始收集那些周邊燒焦了的原槁,把它一頁一頁地展平。那是小說中間的一章,我不記得是哪一章了。她把那些原稿一張張整理好,用紙包起來,用帶子捆上。她的一切舉動,都表明她已經毅然暗自下了某種決心,並且已經能夠控製自己了。她要了一點葡萄酒喝,喝下去之後她講話的語調平靜多了。她說:‘看,說謊話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今後我再也不撒謊了。我本應該從現在起就留在你身邊,但我不願意用這種方式來做這件事。我不願意讓他永遠認為我是深夜私奔的。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他昨晚是被突然叫走的,因為他們工廠裏起了火。但他很快就會回來。我天亮後一大早就對他全都解釋清楚,告訴他:我愛著另外一個人。然後我就永遠地回到你身邊來。或許,你並不願意這樣?你回答我!’


    “‘我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我對她說,‘我不允許你這樣做。我不會有好結果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同我一起毀滅。’


    “‘原因隻此一點嗎?’她問道,她的眼睛逼近我的眼睛。


    “‘隻此一點。’


    “她突然變得精神百倍,倚偎在我身上,摟住我的脖子說:


    “‘我決心同你毀滅在一起。今天上午我就到你這兒來!’


    “是的,我所記得的生活中最後的東西,就是從我的前室裏透過來的一道光線。在這道光線中我看到一絡散亂的頭發、她頭上的小圓帽和她那雙毅然決然的眼睛。我還記得站在外屋門檻上的她那黑色身影和她捧著的一個白色紙包。


    “‘我本想送送你,可我已經沒有力量獨自走回來了,我害怕。’我對她說。


    “‘你不要怕。再忍耐幾個小時吧。中午以前我就到你這兒來。’這就是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的最後幾句話。”


    “噓!”客人忽然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又舉起一個手指以示警告,“今天這個月圓之夜可真不安寧呀。”他說著,又躲到陽台上去了。伊萬聽到走廊上推過去一把輪椅,有人抽泣了一聲,或許是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病房裏又靜了下來;客人從陽台回到屋裏,告訴伊萬:第120號病房又住進了一個新病人,這個人直哀求大家把腦袋還給他。伊萬和客人在不安中沉默了一會兒,定了定神,重新談起原來的話題。可是,這的確是個令人不安的夜晚啊——走廊裏又傳來了人們的談話聲。客人隻好對伊萬耳語。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因此他後來所講的一切,除了頭一句之外,隻有伊萬一個人知道。那頭一句話是:


    “她離開我的住處後,過了約摸一刻鍾,就有人來敲我的窗戶……”


    看來,客人對伊萬耳語的是一件使他非常激動的事。耳語時他的臉不時地抽搐著,他那飄忽不定的目光裏遊移、閃動著恐怖和憤恨。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月亮的方向,其實這時陽台上早已看不到月亮了。直到萬籟俱寂、聽不到門外有任何一點聲音時,他的嘴才離開伊萬的耳朵,用稍微大一點的聲音說:


    “是的,就是這樣,一月中旬的一天深夜,我還是穿著那件夾大衣(不過這時扣子已經全都扯掉了)蜷縮在我的小院裏,凍得發抖。我身後是埋住了香花叢的雪堆,而麵前,往下看,則是透出微弱燈光的、已經拉上窗簾的我那半地下室的兩扇小窗。我俯身到第一扇窗前聽了聽,聽見我的房間裏正在放留聲機。我隻聽清楚了這些。但什麽也沒有看見。我站了一會兒,走出柵欄門,來到胡同裏。風很大,下著雪。一隻狗向我腳前躥過來,把我嚇了一跳,我急忙躲開它,跑到街對麵去。寒冷和恐怖早已成了我經常的伴侶,我幾乎要發狂了。我無處可去。當然,最簡單的辦法是跑到胡同外的大街上,往有軌電車底下一鑽了事。我已經從遠處看見了那些燈光通明的、外麵掛滿白霜飛馳著的大箱子,聽到了它們在嚴寒中發出的極討厭的格格切齒聲。但是,親愛的鄰居,問題是恐懼感控製了我全身的每個細胞,我不但怕狗,也怕那有軌電車——是啊,咱們這座大樓裏再沒有比我這種病更糟糕的了,真的。”


    “可您總該給她通個消息呀,”伊萬說,對眼前這位可憐的病人很表同情,“再說,您的錢不是在她那兒嗎?她當然會替您保存吧?”


    “這一點您不必懷疑,她當然會保存。不過,您好像沒聽懂我的話吧?不,更像是我自己喪失了從前那種描述事物的才能。不過,我對您說,喪失這種才能我也並不覺得遺憾,因為它對我再也沒什麽用處了……她的麵前,”說到此處客人虔敬地朝著深夜的黑暗處望了一眼,“也許會擺上一封寄自瘋人院的信。難道能往這種地方寫回信嗎?給精神病人寫信?別開玩笑啦,我的朋友!告訴她?讓她不幸?不。這我絕對做不到。”


    伊萬感到無力反駁這些話,但默默無語的伊萬心裏對他充滿同情和憐憫。客人戴著他那頂黑小帽,沉浸在回憶引起的痛苦中,不住地點著頭說:


    “那女人真可憐啊!不過,我指望,她現在已經把我忘掉了。”


    “可您還能夠恢複健康啊……”伊萬的語氣顯然毫無信心。


    “我這病治不好,”客人心平氣和地說,“斯特拉文斯基總說他能夠使我重新回到生活中去,但我不相信他。他是仁愛為懷的,隻是用這話安慰安慰我罷了。不過,我現在確實好多了,這我也不否認。可說呢,我剛才講到什麽地方了?對,講到了嚴寒,還有飛馳的有軌電車。我當時就知道這所醫院已經開業了,便想到這裏來。可是要想步行穿過整個市區到這裏來,簡直是毫無理智了!十有八九我會凍死在城外。但是,卻偶然得救了。恰巧有輛大卡車停在路上,是車上的什麽零件壞了。那是在城外,離城關大約有四公裏。我走到司機跟前。使我驚奇的是他竟然會可憐我。他的卡車恰好是到醫院來的,便把我捎上了。我僥幸隻凍傷了左腳的腳趾。醫院給我治好了。這樣,我在醫院裏已經呆了三個多月。而且,我對您說,我發現這個地方還非常非常的不錯!在這兒無須自己訂什麽宏偉計劃,真的,親愛的鄰居!就拿我來說吧,我曾經想周遊全球。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命中注定做不到啊。我現在看到的隻是這地球上一塊小得微不足道的地方。我想,這一小塊並不是地球上最好的地方,不過,我要再說一遍,它倒也並不那麽糟。這不,眼看夏天就要光顧我們這裏了,據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說,常春藤會爬到陽台上來。再加上我有這串鑰匙,它能給我創造更多的機會。夜間還可以看到月亮。噢,月亮已經落了!有些涼了。已經是後半夜,我該走了。”


    “請您告訴我,後來那個耶舒阿和波拉多怎麽樣了?講講吧,求求您!我很想知道。”伊萬請求說。


    “噢,不!不!”客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說,“一想起那部小說,我就不由得渾身打戰。何況您在牧首湖畔認識的那個人一定會比我講得更好。謝謝您同我談了這麽半天。再見!”


    伊萬還沒有回味過來,便聽見鐵柵欄輕輕一聲響,重新關上了。客人已經悄然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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