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


    嚴正在十二歲那年,終於決定:


    他要考取功名。


    因為他逐漸在村間鄉裏出了名,展露出了極佳的聰明勁。


    不僅讀書過目不忘,也是寫的一手好文。


    孔秀才某天看到自己租給嚴正的書中,夾著這麽一篇文章,讀了一遍後驚為天人,於是見人就說,村裏能出個進士!


    隔壁鄉的教書先生聽說了,還專門跑了一趟嚴正家,說讓他免費旁聽。


    於是嚴正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背著書筐,到隔壁鄉的私塾念書。


    他每每晚上回來,都會樂嗬嗬的給花兒說:


    等我以後考上了進士,讓你當誥命夫人!


    花兒也常常喜極而泣。


    她也沒想到自己正哥居然這麽有出息。


    但她又看到了嚴正腳上踩著的那雙破草鞋,便不免擔憂了起來。


    正哥每天都得走那麽遠的路上下學,穿這雙破草鞋可不行!


    尤其是冬天快到了,再把腳凍壞了。


    但就她幫工的那點工錢,家裏麵能維持溫飽就已經很勉強了,哪來的餘錢買鞋子?


    正巧,那天她幫鄰居騎驢車進城送菜的時候,看到城門前張貼的告示,圍著一圈人。


    她不認字,但出於好奇還是下了車,問告示前的人,那上麵寫著什麽?為什麽大家都圍著?


    那人回答她說:


    是城裏大世家王家臨時招婢女,一晚上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


    這對花兒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她心想著,能幹一天也行,掙了這二兩銀子就走,給正哥換雙好鞋,買點肉吃。


    她忐忑不安的到王家麵試,結果人家沒嫌棄她鄉野村婦的身份,很爽快的就給她過了,讓她明天晚上過來。


    她驚喜的回到了家裏,給嚴正說了這事,並提前給他準備好一天的飯菜。


    第二天一早,她就進了城,臨走之前讓嚴正在家等她,明天就回來。


    但嚴正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沒等到花兒回來。


    他在家等得焦急不安,便獨自跑進了城,又一路問著路,找到了王家所在地。


    他在王家大門口,問看門的家丁,昨天晚上那些婢女,都在哪?


    家丁上下打量了一番嚴正,看到他穿著寒酸,便不屑的說道:


    “自己去後院認領吧!”


    嚴正頓時心生不妙。


    便在家丁的指示下,繞過彎彎繞繞的王家宅院,走到了那個擺滿屍體的後院。


    清一色都是蓋著白布的婢女。


    前來認領的人絡繹不絕。


    當一塊塊白布被掀開的時候,才能清楚的看到,每個婢女的死法都一樣,都是腦袋被砍了下來。


    原來,昨天王家宴請謝家族長,讓婢女們給謝家族長和那位大將軍敬酒。


    若是不喝,便將婢女拉出去砍頭。


    謝家族長宅心仁厚,聽說不喝酒就砍頭,凡是婢女前來敬酒,他一律喝光。


    但那位大將軍,卻是滴酒不沾,無論哪個婢女前來敬酒,都是搖頭拒絕。


    王家也是說話算話,將沒灌成大將軍酒的婢女,全部砍死。


    花兒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嚴正即便沒有掀開白布,依舊可以憑借著身形輪廓,認出花兒的屍體。


    但他不敢掀開那塊布,他怕他內心承受不了。


    他隻是跪在屍體前,雙目無神。


    周圍到處都是哭鬧聲。


    無非是那些被殺婢女的家人,想索要更多的賠償金。


    但又礙於王家的淫威,隻能用哭聲來試圖引起對方的憐憫。


    嚴正不由得冷笑。


    若是這些世家之人真的有半分憐憫之心的話,昨天就不會拿婢女的性命當成酒桌上的遊戲。


    王家的一個管家走了過來,看在嚴正是個孩子,又孤身一人,心裏不由得生了幾分惻隱之心,便給了嚴正六兩銀子。


    說二兩是花兒昨天晚上的工錢。


    剩下四兩是賠償金。


    其實其他人的賠償金都是二兩,管家看著嚴正可憐,就多給了二兩。


    嚴正隻是抬起頭,惡狠狠的瞪著管家,隻拿過來了二兩,說:


    這工錢我拿走了,剩下的你收回去,我不接受賠償。


    隨後,他便獨自一人,帶著花兒的屍體回去了。


    期間找不到願意幫他馱屍體的驢車牛車,他隻能背著花兒的屍體。


    但腦袋又和屍體分開了,便又隻能將腦袋摟在懷裏。


    這驚悚而又恐怖的一幕,引得路邊的行人紛紛側目,直呼不吉利。


    而那天,正好在下大雪。


    嚴正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去了。


    他其實半路上就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體溫了,就是靠著胸口裏的一股氣,才撐著走完整段路程。


    在把花兒屍體帶回去之後,嚴正以正妻的名義,將她下葬,並堅決為妻子守孝三年。


    期間無論是孔秀才還是隔壁鄉的先生,都來勸他。


    隻聽說過給父母守孝的,沒聽說給老婆守孝的。


    還是一個沒有三跪九叩迎娶進門的童養媳。


    嚴正都是紛紛婉言謝絕了。


    他當時年紀尚輕,但能力已經很強了。


    若是直接參加科舉,一舉拿下童生和秀才,甚至是舉人進士,那絕對會讓神童的名號傳遍京兆。


    未來的路也會好走很多。


    但嚴正依舊是在家為妻子守孝。


    直到三年之後,參加科舉,一路高歌猛進。


    先是考得童生、秀才,隨後在次年的鄉試中拿到第一名,也就是解元。第三年的會試,也是第一名猛奪會元,最後的殿試取到了二甲第一的排名。


    而彼時的嚴正,不過十七歲。


    少年英才,得到了當時大齊朝的皇帝的重視。


    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後,因政績出色,直接被調進了吏部,做吏部郎中。


    二十出頭,就有如此成就,未來怕是更前途無量。


    於是整個京城內,許多達官顯貴,爭相和嚴正聯姻。


    但嚴正每次都是婉言謝絕:


    家中有妻,不複再娶。


    別人問他妻子在哪?為什麽沒見過?


    他隻是回答:


    妻子過不慣城裏生活,在鄉裏老家住著。


    於是,京城中又有了新的流言:


    年少有為的嚴郎中,有一個發妻,十分恩愛,即便如今平步青雲,仍舊不離不棄。


    許多情竇初開的少女不由得問:


    嚴郎中如此英俊,他的發妻得多美貌啊?才能這麽多年如膠似漆。


    又有人說:


    那可真是如膠似漆!聽說嚴郎中每個月都得回四五趟鄉裏老家,來回折騰也不嫌累,就是為了見一下他的妻子!


    在所有人歌頌這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時。


    隻有嚴正一人,隔幾天獨自回鄉,持一壺濁酒,在那座孤墳前,靜坐一夜。


    獨坐無言。


    已是天人兩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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