磧口鎮依呂梁山,襟黃河水,從磧口往南,黃河河床由一百多丈猛縮為二十餘丈,故此處水流異常洶湧,聲如虎嘯龍鳴,勢若萬馬奔騰。


    黃河至此驟然變窄,是因為磧口鎮為湫水河與黃河之交匯處,湫水河中帶來大量泥沙,天長日久,阻塞了河道。


    自古以來,西來的客商,行船到了磧口,為了不走下遊險灘,紛紛棄船上岸,改走旱路,所以,磧口鎮便成了水陸轉換的交通要道,小小集鎮,倒是繁華熱鬧得緊。


    在磧口鎮的西麵,臨近黃河處,有一所建構宏偉的樓宇,左右各豎起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杆,杆頂黃旗飄揚,鬥大的一個黑色“酒”字,旁邊繡有六條飛舞盤旋的黑龍。


    樓有兩層,正中一塊黑色匾額上,“聚龍樓”三個金漆大字,筆意古拙,卻是一所百年老店。


    聚龍樓有兩樣東西,大有名氣,其一就是該店秘製的紅燒黃河大鯉,黃河鯉魚本就體態豐滿、肉質肥厚、細嫩鮮美,聚龍樓對魚的選材極是嚴苛,所用均是斤半之鯉。聚龍樓的掌櫃在每日辰時前,以祖傳秘法將魚醃製,兩個時辰後才可由後廚烹飪,那魚上桌之後,端的是目看色澤紅潤,入口滑嫩鮮美,又沒有半絲泥腥之氣,食後回味無窮。


    故此,來往的客商,武林中的豪客,還有達官貴人,隻要到了磧口,第一件事大多是來聚龍樓中吃魚。另外一樣,就是該店自釀的聚龍老酒,酒粘起絲,微泛藍光,入口綿香,甘潤幽雅,回味凝重,確是酒中上品。


    聚龍樓有此二寶,天天吃客盈門,賓客滿堂,喝酒劃拳,鬥酒轟飲,熱鬧非凡。


    秋風裹挾了黃河水,時不時發出澎湃的聲音,時節已是晝短夜長,雖還隻是傍晚時分,然四下裏已經暗沉下來,隻有聚龍樓內,依舊是燈火通明。


    一樓臨窗的一桌,坐著一個走方郎中,布幡靠牆放置,麵黃微須,弓腰駝背,約莫五十來歲年紀,他的對麵,坐的是一個小男孩,黑黑瘦瘦,穿一身粗布衣裳,就是普通的農家小孩模樣,隻有他臉上那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在轉動之際,方能看出一些靈動來。


    駝背郎中頗有些年老體衰,連喝酒時,兩手都是顫巍巍的,那個小孩邊吃魚邊四處張望,最後,眼睛一直盯著窗外,過了一會,回過頭來,對郎中說道:“義父,這前麵便是黃河了麽?”


    郎中依舊低了頭,用兩眼的餘光四處轉了一轉,身子微微前傾,湊近小孩,壓低聲音說道:“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盡量少開口說話,且在外麵要叫師父,不要叫義父。”


    小孩撓了撓頭,訕訕應道:“嗷,我總是搞忘了。”


    郎中又低聲道:“這個飯莊中,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要小心些。”


    這一老一小二人,正是王一鳴和楊應尾。


    離開臥龍崗村後,還不到一日,楊應尾便沉沉病倒,王一鳴為他把脈,知道是他因父母過世後憂思太過,情致鬱而化火,心火獨亢而致心腎不交。他去藥鋪抓了些生地、玄參、茯苓、五味子、當歸、朱麥冬、柏子仁等藥,熬好後給楊應尾服下,每日早晚各一劑。


    這一場病來得猛烈,王一鳴始終守在義子窗邊,聽到他在昏沉中說了許多話,一會說“不要殺我爹爹”,一會帶著哭腔說“娘,娘,你要去哪裏啊”,有時麵上肌肉扭曲,切齒說“我要殺死你們”,王一鳴心下憐惜,把他抱在懷裏,好生安撫。


    藥雖對症,但正是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三四天後,楊應尾方恢複些元氣,已能慢慢進食。


    王一鳴知道,江湖中認識自己的人著實不少,為遮掩行跡,他剃掉唇上髭須,摘了青鋒劍,化了一顆茯苓黨參丸,用溫水調開了,塗在臉上,那臉便作蠟黃之色,再取了件短褂墊在後背,穿外套罩上了。


    他取來銅鏡一照,已完全不是平常的模樣,即便是非常熟識的人,若不細看,肯定是認不出來的了。


    他又拿鍋底灰調了些蜂蜜水,把楊應尾的頭手都抹了,找來了一身農家小孩的衣服,給他換上,楊應尾本來生得白淨,這番打扮以後,便變成了一個黑瘦的鄉村小子。


    裝扮停當之後,王一鳴又去買了輛馬車,讓楊應尾坐在車廂裏麵,自己當了車夫,趕著馬車往西而行。一路上小心謹慎,早行夜宿,盡往偏僻處行走。


    途中少不了遇到江湖中人,有孤身獨行的,也有三五成群的,王一鳴聽到他們用切口暗語談論,都是說的要找自己和楊應尾。


    有人見他們是一老一小,就格外的留意上了,更有些人出手試探,王一鳴隻作不懂武功,懵然不覺。


    這個一臉病容的駝背老者,怎麽也與名滿江湖的青鬆劍俠,聯係不到一處,加之王一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事事小心,時時戒備,所幸一路無事。


    這樣過得七八日,便進入了山西境界。那馬本是劣馬,這般持續奔走,竟然也已累倒了。


    王一鳴見楊應尾的病已幾乎痊愈,也希望他能增長些見聞,便棄馬車不用,自己動手做了個藥幡,將青峰劍夾在幡柄之內。


    途中路過一處集市,王一鳴便去買了兩匹驢子,父子二人,騎驢緩緩而行,一路之上,隻要是周邊無人,王一鳴便指點河川,講些曆史人物,江湖掌故,他所知淵博,閱曆又富,每到一處,均可侃侃而談,其中既有前人之說,也有些自己不同的見解。


    以前在家時,楊應尾隻讀些詩書藥典,史書也隻看正史,義父說的這些他頗感新奇,聽得興致盎然,父死母喪之痛,才得以稍稍緩解。


    這一日到了磧口,黃河邊晚霞輝映,王一鳴已有幾年沒有來過聚龍樓,頗是懷念聚龍樓中的鯉魚老酒。而讓楊應尾遊走江湖,其意也是為了讓他多些見識,吃穿住行,皆為閱曆,吃為首位,更加馬虎不得,於是倒提了藥幡,領著楊應尾進了聚龍樓。


    聚龍樓內,座無虛席,他們的運氣還算不錯,臨窗的有一桌客人剛剛吃完,店小二將桌麵稍做收拾,便請二人坐下了。


    王一鳴要了一尾鯉魚、一壺老酒,另外又點了兩樣小菜,待店小二走開後,王一鳴低聲告訴楊應尾道:“這家掌櫃姓陸,是認識我的,他的回風拂柳刀法,造詣不低,可他自甘淡泊,不入江湖,隻守著這個家傳的聚龍樓,武林中知曉他武功底細的,也不太多。”


    這段時間以來,楊應尾知道義父自視極高,平常極少許人,一路行來,談到所在地方的武林人物,隻說師承、人品與聲望,至於武功高低,一律不做評價。


    他心下有些好奇,轉頭去看那個陸掌櫃,見他就是尋常一個老者,佝僂了腰,坐在櫃台後麵,兩鬢已經花白,目光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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